南方聯盟聯軍司令部的大樓坐落在探入一片湖水的半島上,從空中俯瞰,它呈現出阿拉伯數字4的形狀,隻是最頂端多出一段圓弧。這是南聯徽章的形狀,來源於木星的標誌,頂端帶有圓弧的銳角折線象征眾神之王的鷹隼,自上而下貫穿的縱線則代表閃電。

圓弧形建築的最頂層就是作戰指揮中心,270度環繞的落地玻璃幕牆在平日裏是完全透明的,可以將湖麵上的風光盡收眼底;而在啟動作戰模式之後,它就會變成一塊巨大的曲麵屏幕,呈現從水星軌道直至冥王星柯伊伯帶的太陽係全貌。

一張像素模糊的動態照片從火星軌道的示意圖中被抓取出來,懸停到指揮官席位的前方。

偌大的圓形房間之中隻有這個席位上有人。餘忘書沒有南聯聯軍司令部前任最高指揮官方也那麽多被南聯議會高層詬病的習慣——不分場合地抽煙、講政治笑話,或者幹脆肆無忌憚地坐到辦公桌上蹺著腿指揮作戰。他中規中矩地將手肘支持在桌麵上,用拇指和食指抵住下頜,目光投向通訊頻道中出現的年輕下屬。

“沒能截下他們?”

“有一架不明身份的小型穿梭機從航空港的外壁檢修出口接走了他們,監控設備拍下了部分過程。正在排查相關人員,初步鎖定了一個當時本應在崗卻莫名失蹤的男性地勤。”

“地勤?”餘忘書看了一眼懸在視線前方的動態照片,小型穿梭機在貨運船的船塢之中飛出神鬼莫測的驚險線路。“能這麽飛的人,以我所知,在整個太陽係中不超過10個,如果確認是男性的話,範圍可以再縮小一半。”

“目前正在全力追查此人的真實身份。”通訊中的士官遲疑了一下,“難道會是……方……”

“不會。”餘忘書打斷了他,“方也不會采取這種風險很大的炫技行為,他會、並且有能力直接奪取這艘貨船,然後大搖大擺地離開。就像去年——”

他戛然刹住了未出口的話。“林司辰呢?”

“已將她圍在航空港的塔台,隻是時間問題。她要求跟您通話。”

“上回可是她先掛我的通訊,雖然我非常理解她不想看見我的臉的心情。”餘忘書笑了笑,“接進來吧,加密。”

年輕的士官向他敬禮之後消失在了變暗的屏幕之中,當視野再次明亮起來時,他看到林司辰出現在航空港塔台的狹小空間中,樣子有些狼狽,眼神卻很鎮定。“奇妙的意外。”她先開了口,語氣甚至稱得上愉快,“你要抓的人從你的指縫裏溜走了,我印象裏這種事情還是第一次。”

“不,並不是。”餘忘書露出有點刻意的苦笑,“你們總是習慣於高估我,之前或者現在都是,這令我很難做。我其實總有很多疏漏,比如說,五分鍾之前才發現你在軍事通訊回路上留了後門。”

“你要抓那個姑娘幹什麽。”

“我們還是談談別的。”餘忘書避重就輕地略過了她的問題,“湖邊的楓葉紅了,你原來的辦公室占著最好的視野,我一直很羨慕,因為我的辦公室麵朝中庭,隻能看到院子裏毫無藝術感可言的偉人雕塑。”

“你現在想要搬進去的話,大樓裏所有的人都會樂意給你幫忙的。”

“你那個小型化行星間引擎的量產還有幾個技術難關,上麵近來日漸後悔讓你替我去了北聯,拍板決定此事的方學長又不見蹤影,我的壓力有點大。”餘忘書換了一種聽上去更為誠懇的語氣,話也說得十分直白,“你可以開個價。當然,既往責任概不追究,這是起拍底價。”

“第一,告訴我當年你用什麽條件讓議會留下你。第二,告訴我你要抓那個叫安靜的姑娘幹什麽。第三——”畫麵中的林司辰深吸了一口氣,“讓我自由調看有關方學長失蹤的所有資料……還有關於葉離的。”

餘忘書一直端著得體的微笑,聽完她所有的條件之後,眉梢蹙成一個無奈的形狀。“我寧可你要求薪水翻倍,或者肩章上再加兩顆星,哪怕異想天開地說還想要回到我們的程學長身邊去。”他說,“但別給我出這麽高難度的題。”

“我說笑的。”林司辰露出早有預料的表情,她的口氣斬釘截鐵,“無論如何,我不會讓那個引擎投入量產。”

“那太遺憾了。”餘忘書的神色裏倒看不出有什麽遺憾之意,“那剩下的時間就隻好敘敘舊了。我們的程學長……他還好嗎?我聽說他有了個孩子,並且在當單親爸爸。”

畫麵中林司辰微微一怔,屏幕緊接著變成了灰白的噪點,她又一次率先切斷了通訊。

餘忘書稍微放鬆了肩背,讓自己靠近柔軟的扶手椅中。另一個通訊接了進來,他直接用語音回了過去:“別傷她,暫時讓她待在火衛一,程序上按邊境難民案例處置。”

然後他讓所有的設備都退出了作戰模式,巨大的弧形落地玻璃一瞬間又顯出透明的本貌,平滑如鏡的湖水倒映著岸邊的紅楓,忠實地複刻著地球上北緯30度季風帶的仲秋美景。

他回過頭去看了一眼室內空****的議會席位,有時候,那些權柄在握的政客也會樂意參與一下軍事行動的謀劃,他們會以全息通訊的方式接入會議,在室內沒有什麽燈光的情況下,看起來就像是一排窺視人間的幽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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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前的同一個時節,他同樣是在這裏,單槍匹馬地麵對9個幽靈。

“如果諸位對我的提案沒有異議,我可以安排一個中立地區的技術機構來著手執行。”他的目光依次從幽靈們半透明的臉上掃過,“那個機構從資金到人事都和南聯毫無瓜葛,沒人能查出什麽。而且,核心技術人員是來自北聯的流亡者。”

“中立地區,是指地球嗎?”聲音來自左側,聽上去是個50歲左右的中年男性,但餘忘書知道,出現在全息通訊中的影像和聲音都可能經過電子手段的修改。

“準確地說,在原歐亞大陸版塊東部的一片山脈中。冰川運動留下了很多被稱為‘天坑’的地質奇觀,雖然在C.E.2200年代的戰爭和大遷徙之中毀掉了不少,但剩下的更加隱蔽。”他攤了攤手,“尤其適合開展一些對保密性要求苛刻的項目。”

“北聯的流亡者,這本身就是個風險項。”這次是一個女性的聲音,聽不出年齡,高音尖銳刺耳,“必須詳細地排查背景。”

“還是個嬰兒的時候就被帶到了地球,資料顯示其父母受到北聯迫害,在流亡途中都已死亡。本人一直在該機構中長大,從未離開過地球,人際關係簡單,不具備‘介子’能力。”

“技術的可靠度呢?”

“比花費了上百億的預算,卻連一個D級以上的成果都沒有的團隊要有性價比得多。”餘忘書稍帶諷刺地笑了笑,“硬件設備的開發則由林司辰少將負責,她的水平諸位應當信得過——當然,她所獲知的項目計劃稍有不同,我讓人告訴她這是一項針對‘介子’的醫療技術,用於解決長時間和係統連接帶來的精神穩定性問題。畢竟,她更感興趣的主題是……技術普惠和公益。”

對麵的席位中傳出幾聲心照不宣的幹笑。

“我更感興趣你要為這個計劃標個怎樣的天價。”尖銳的女聲饒有興趣地問道,“直白地說,我們很難給你高於方也的地位,而在他之下,你已經是軍銜最高的將官了。”

“請不要誤會,我沒有任何漫天要價的意思。”餘忘書動作優雅地舉起了雙手做了個投降的姿勢,“我很喜歡從辦公室的窗戶看出去的風景,請讓我在退休之前都一直留在那裏,當然,每年再多加半個月的探親假就更好了。”

幾個幽靈互相看了一眼。“那麽成交。”最初的中年男聲說,“交換監視計劃我們會另換人選執行。我們很期待你的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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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型穿梭機的後麵緊跟著五架南聯的軍機,民用飛行器完全沒有搭載任何武器,對方一直沒有開火,可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但以懸殊的機動性差別而言,被追上隻是時間問題。

“小子你該不是拐帶了南聯哪個頭麵人物家的千金小姐私奔吧?”謝旌狐疑地看向宋朝暉,“為了追你們,這可是足夠興師動眾的啊。”

“我不是。”安靜替他回答了這個疑問。

“小姑娘你又怎麽知道你爸爸是誰呢,驗過DNA了?”男人朝她擠了擠眼,“驗過也不作數,換一套造血幹細胞,血液DNA全變,500多年前的老技術了,現在最常規的用法就是——親子詐騙。”

少女沉默了片刻。“其實我連自己是誰也不知道。”她輕聲說。

“她沒有關於自己過去的任何記憶。”宋朝暉出聲替她解圍,“我們之所以會在這裏,就是想要找與她的過去相關的人。當然,那也是我想找到的人。”

“誰啊?”

警報聲忽然尖銳地響起來,最前麵的兩架南聯的軍機已經緊貼到了他們的兩側,正以斜插的軌跡攔向他們的前方。

“先坐穩了啊,吐出胃液來我是不負責的。”

小型穿梭機陡然拉高,劇烈的加速度將人牢牢卡在座椅上,兩架軍機撲空之後迅速跟著變向,後麵的三架也跟著包圍上了,顯然南聯的飛行員也不是庸手,對圍堵目標十分在行。

“1對5,這真是經典局麵。要是黑心醫生在這裏,就可以故技重施讓他們互相撞成煙花了。”

“程醫生?”宋朝暉問。

“對,那個混蛋當年以1對8,奇跡一樣地越過了南聯的封鎖線去救了葉大美人。那時要沒有他救場,北聯早就玩兒完了,當然,這世界上就更不會有你了。”謝旌看了他一眼,“要不是後來他拖著炸藥上天台,跟軍委會硬頂硬地幹了一大架,他現在早就飛黃騰達能進圓桌會議了,哪還用得著窩在他那個地洞實驗室裏整天研究怎麽治不孕不育。”

“炸藥……?”

“待會兒再詳細說,我們得先把後麵那群煩人的尾巴甩掉。”

話雖然這麽說,但他們的處境卻越來越不妙。五架軍機交錯從側翼地上下擦過,緊追不放,再靠近一點,就可以射出纜繩或者合金網進行捕獲。北聯曾經的王牌飛行員看起來有些左支右絀,額角和脖子上都見了汗,頭發一綹一綹地貼在皮膚上。他覺得有些癢,伸手去撥開了。

少女的聲音就在這時響了起來。“有沒有除了互撞之外讓它們停下來的辦法?溫和一些的。”她眨了眨眼睛,“我想我可以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