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接過了一枚單側的護目鏡扣在自己的右耳上,翻到眼前的鏡片上鍍有深色的濾光膜,視野因此被切成底色相異的兩塊,深色視野之中浮起代表敵機的5個紅色的光點,環繞在中心的十字準星周圍,下麵還有兩排她看不太懂的數據,數字和曲線都在不斷地變化,她有些不習慣地眯起了左眼。

“這就是個輔助裝置,主要的作用是提示當前狀況和警示異常,不用特別在意它。”宋朝暉坐到她的背後,“集中精神保持和係統的連接,你看到了什麽嗎?”

“我看到了很多的……線。”

這並不是視覺帶來的印象。係統的信息流在每一個人腦海中投射出的形態都是不一樣的。這決定了每一個人用以控製係統的方式也是不一樣的,想要複製這種方式,會比仿造指紋和聲紋更為困難。

“然後應該怎麽做?”她問,“我可以抓住它們,也可以命令它們改變方向和交織的方法。”

“咦?小姑娘你很了不得啊?和葉大美人是一個類型的,第一次見。”謝旌頗為驚訝地轉過頭來,吹了聲俏皮的口哨,“你隨便選幾根線來剪斷試試,命運女神嘛,有權任性。”

呈現為線條的信息流被“剪斷”時不會有任何聲響,但輔助用的目鏡裝置發出了輕微的提示音。兩個紅色光點變綠之後脫離了原本的軌跡,在交叉擦過之後閃爍了幾下,然後斜插進了代表小行星帶的灰色區域。

光學影像很快把現實之中的結果呈現到他們眼前——盡管安靜覺得自己“什麽也沒做”,結果卻並不如她所期望的那麽溫和。不知是損及了索敵係統還是平衡係統,兩架南聯的軍機在搖擺不定的軌跡之中撞到了一起,一架的機翼切過另一架的腹部,然後兩架軍機同時失去了動力,在慣性的作用之下滑進小行星帶的砂礫碎石之中。

她翻起目鏡,緊張地盯著光學影像的顯示屏,直到兩架軍機完全消失在視野中。“他們會怎樣?”過了良久,她輕聲問道。

“看運氣了,沒撞上什麽大碎塊的話,就還有救,但如果那一下切到了氣密艙,一兩分鍾就玩兒完。——小姑娘你是不是不清楚自己這種能力有多可怕?你評級有多少?”

“H。”

“啊!?我年紀大了不經嚇!你再說一遍?”

“但這能力可能也並不是屬於我的,和記憶一樣。”她低下頭去看著自己雙手的手心,“就像我剛才說過的,我不知道我自己是誰,除了名字之外,其他的一切……都不是我的。”

宋朝暉用盡可能簡短的方式對謝旌解釋了情況,包括他們如何在程隱川的幫助之下離開北聯。男人臉上神情變幻不定,不停地撓著自己的後腦,辮子都鬆脫了開來。“好吧,我從不試圖去理解黑心醫生的行事作風,但看在他也幫過我的份兒上,我還是少說他兩句壞話得了。”他重新仔細地打量著安靜,“難怪我一直覺得你有什麽地方很令我覺得非常熟悉。雖然臉是完全不同,但是想事情的表情和說話的口氣,以及根本無法模仿的控製係統的方式,真的都和葉離一模一樣。”

安靜深呼吸了幾口。“其實,葉離是個……什麽樣的人?”她有些艱難地問出這個問題,那是她單獨麵對宋朝暉的時候無論如何也沒能問出口的;但第一句出口之後,接下來就輕鬆了許多,“我所有與她相關的記憶都是從她的視角出發的,我甚至對她的長相都沒有概念。”

“我的記憶也可以提取出來給你看。”宋朝暉回過頭來。

“別那麽做。”安靜搖了搖頭,“一旦記憶被抽離後就不再是自己的,那一部分感情也會被帶走,再回看時就變成了仿佛別人的事。關於她的記憶對你如此重要,我不能奪走它們。”

“我說你們兩個小東西,都被黑心醫生的黑科技洗壞了腦子嗎?”謝旌搖著頭從安全帶裏脫身出來,飄到艙尾的儲藏間,拖出幾個儲物箱來翻找了一通,大大小小的雜物飄在他的周圍。不一會兒,就見他拿了幾塊便攜存儲設備回來,“這個世界上明明有種特別普通的東西叫照片好嗎!”

他所收藏的影像幾乎沒有在北聯軍中時留下的,海石基地那樣森嚴的地方既不允許私自采集影像,也缺乏讓人想將它納入收藏的魅力。絕大部分照片都來自軍校時代,南北雙方的著名人物比比皆是,更不乏整個聯盟都耳熟能詳的王牌飛行員們。隻是年深日久之下有一些影像文件已經損壞了,索引也不太起效,他不得不從頭翻起。

“餘忘書年輕的時候看起來是不是特別人畜無害啊?當時我們都覺得他是個中學教師的好人選。他可能也真動過這個念頭,在連續7次飛行課補考沒通過之後。黑心醫生那時候一點城府也沒有,拽字大大地寫在臉上,從來沒什麽笑臉給人看,低年級的都不敢跟他講話。天啊我居然還存著方也這個混蛋的照片……”他順次翻找著,“啊,有了,我們畢業之前和550屆打友誼模擬賽的。”

畫麵上出現了一座非常寬闊的圓形禮堂,環繞三麵的看台從外圈向內圈依次降低,場地中心的舞台下沉之後,露出一個直徑數百米的圓柱形空間,從照片的拍攝角度完全看不到底部。學生們都穿著統一製式的飛行服,以不同的顏色區分為兩隊,站在這座巨大“深井”的邊緣。

“這是當年軍校的第一黑科技:邊緣清晰的人工重力場。這個井型空間中的重力常數可以人為控製,模擬從宇宙空間到各種天體表麵的作戰環境。所以我們當時都管模擬演習叫‘跳井’。”

安靜的臉色輕微地變了,但專注於畫麵的另兩個人都沒有覺察。

謝旌把畫麵拉近了一些,讓那些學生的麵孔變得清晰可辨。他自己從那時起就公然藐視校規把頭發紮得花裏胡哨,因此宋朝暉一眼就認出了他。而在他的身後,另一個穿同樣顏色飛行服的人正在調試目鏡,側臉看上去似曾相識。“程醫生?”宋朝暉有些不敢確認,這個一臉不豫之色的年輕人看上去和他所認識的程隱川判若兩人。

“對,他入學第三年就轉去醫學生科那邊,那一次是被硬拉來的,你看他這滿臉的不高興。而且他最終也沒有真的上場。”

另一隊裏熟悉的麵孔就更多些,包括兩個姑娘。餘忘書坐在替補席上,被站在場邊拿著平板式終端查看數據的林司辰擋了半邊臉。他的身後就已經是裁判席和看台,幾個副裁判都很陌生,但主裁判的位置上坐著的卻是熟人。即使不看名牌上的名字,少年也認出了方也的麵孔。

“這張看得更清楚些。”謝旌點了下一張。葉離位於畫麵的中央,兩手正在腦後束起自己的長發。她的臉上照舊沒有太多的表情,單側目鏡翻起來豎在耳尖上,看上去像是童話中的某種能夠帶來冰雪的精靈。她18歲的樣子宋朝暉從來沒有見過,看著有種不太真實的感覺。他忍不住看了安靜一眼,少女在逆光之中放空了眼神,表情曖昧不明。

再下麵連續幾張都是葉離在和隊友交談的場景。她的側臉被場地裏過於強烈的射燈勾勒出一圈過分明亮的光暈,因而看不清什麽細節,但一絲漏網的黑發貼在雪白的脖頸上,格外顯眼。她微微仰頭的角度恰到好處地在下頜和鎖骨之間拉出一條好看的弧線來,但在此後的許多年中,她更習慣於把軍服的領口扣得嚴嚴實實,領章鋒利的折線以下從來看不到任何線條。

“人長得是真的好看沒錯,打起來也是真的凶殘。”謝旌嘖了幾聲,“我這輩子的心理陰影可能要算上她一個,不過對她我至少還贏過幾回,另一個混蛋就根本是噩夢的代名詞了。”

他又翻了兩張,鏡頭從下而上仰拍裁判席上的方也。看起來那是比賽進入決勝關鍵階段的場景,裁判席上的人和後麵的觀眾都顯得既專注又緊張,唯有這個人看上去氣定神閑。他把製服披在肩上,很沒正形地斜靠著椅背,右手平舉在胸前,目光斜垂下去看向手心裏的計時設備,看起來正是在讀秒。

安靜忽然“咦”了一聲。

毋需她的提醒,宋朝暉也看清楚了。那一瞬間他感到心髒不受控製地狂跳了起來。

方也手裏拿著的是塊老式懷表,翻蓋豎起來,正對著鏡頭的方向。

那上麵是合抱如花蕾的兩片橡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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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漸深入太陽係的旅程就像是一場考古,越靠近地球,各種飛行器、空間站和已然難知其名的殘骸就越密集。其中的一些是成百上千年以來人類嚐試飛出這個星係時留下的道標,而更多的則是戰爭的見證。他們在一顆廢棄的資源衛星背麵換了一艘老舊的商船,那艘船雖然連空調係統都在漏水,大半個底艙都塞滿了各個時代的破爛,但動力係統意外地完好無損,隻是從火星到地球的話,應該足以勝任。

“還是老夥計靠得住。”謝旌吹著口哨從船頭檢查到船尾,表情仿佛是和舊情人破鏡重圓,“當年我帶著它,不,應該說是它帶著我,越過三個大行星的軌道來到這裏,我都以為它要散架了,沒想到修了修還挺結實。”

他把年輕人們打發去休息,自己去做起飛前的準備。但宋朝暉完全沒有休息的心情,他記掛著那個懷表。

他猶豫著要不要去向安靜求證一些什麽,關於這個懷表的來曆,或許仍有一些記憶殘存,但在他最終下定決心之前,安靜已經出現在艙室的門口。

“我按照剛才那些照片裏出現的場景搜索了一下,有一段記憶我想應該給你看看——關於那個懷表。”

她向宋朝暉伸出了手,她臉上的表情令少年想起葉離將懷表交給他時的模樣,那是一種難以言表的眷戀和決絕。

少年情不自禁地從貼身的衣袋裏掏出了懷表放在她的手心,她收攏了五指,體溫借由金屬的外殼傳遞過來。“隻有很短的一段,而且意味不明。當然你也可以選擇不看。”

“我要看。”少年有點執拗地看向她。頂燈的冷光照在他的臉上,睫毛的陰影落在鼻翼兩側。

安靜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