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息影像的光線慢慢亮了起來,眼前展開的是一片空曠的航空港。人不多,絕大多數都是穿著軍校製服的少年。葉離應該是站在一個位置較高的平台上向下俯瞰,視角正對著大廳正中展示一個草帽型天體全貌的展示投影,視野的最下緣隱隱可以看到鈦灰色的欄杆。
“那時你就知道戰爭爆發了。”
她交談的對象並不在視野之內,也沒有聲音做出回答。但她仿佛十分篤定地確信有人在聽,略一停頓就繼續說了下去。
“所以你那時是特意去禮堂找我的。”
仍沒有回答的聲音,但視線的高度降了下來,目光垂向她自己搭在欄杆上的手背。一隻屬於男性的手從她身後繞到麵前,覆上了她的手背,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指之間,露出了懷表的一小截銀鏈。
那隻手固執地將她的手翻過來,將懷表放在她的掌心,十指相扣的姿態持續了數秒的時間,她收緊了手指,似乎是用了相當的力氣,修剪齊整的指甲微微泛白。
然後視野輕輕顫動了一下,焦點陡然拔向高空,她仿佛倒退了半步,在尋找平衡的瞬間傾身向後靠住了什麽。然後光亮在她閉上雙眼的動作之中消失了,席卷而來的黑暗之中,隻剩下左耳之後切近的氣息聲。
宋朝暉把燈光調得更暗了些,蜷著身體在**躺下,他背對著安靜,把表情藏到朝向艙壁的那一麵。“那是誰?”他最終還是把這個問題問了出來,盡管他並不真的需要回答。比起追尋真相而不得的焦慮,現在捆綁著他的,毋寧說更接近於一種對於窺探隱私的愧疚和望而卻步。他不知是否應該止步於此,把所有漸露形跡的東西重新關回秘密房間的門後,再加上一把沒有鑰匙的鎖。
安靜坐到他的身邊,有些遲疑地將手貼上他的背脊。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尋求肢體的接觸,隔著衣服也能感到她比常人稍低的體溫。
“關於那個人,我有一點模糊的印象,在那些尚未被抽走的記憶碎片裏。我不知道要如何描述。”她的語速很慢,似乎在自己的頭腦深處大海撈針,再努力地用詞句去接近那些難以言說的東西,“像是走了很久,然後回到了什麽最初的地方——我沒有‘家’或者‘故鄉’的概念,但假如有,我猜想就是這樣的感覺。”
她稍微停頓了片刻,然後短促地吸了一口氣。“就隻是單純的感覺,找不到任何具體的人物。但在更早的時候——那些記憶還沒有破碎成斷片之前,我記得它是具備形狀的,比其他的海量信息要更為……鮮明。但是當時我根本無法去觸碰它,而現在已經一點都找不回來了。”
她很少一口氣說這麽多話。宋朝暉簡單地嗯了一聲,她不確信他是否聽懂了。
還是過於抽象了。她想。但她已經竭盡全力。
“你所說的這種感覺……都與同一個人相關嗎?”宋朝暉忽然問。
安靜點了點頭。她隨即意識到宋朝暉看不到這個動作,但少年仿佛並不真的關心答案,向著艙壁又挪了挪,把自己蜷得更緊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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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靜悄無聲息地從房間裏滑出去,關門之前又往裏看了一眼。宋朝暉已經睡熟了,隻是並不安穩,他翻了個身,在睡夢中也緊蹙著眉頭。但即使如此,這張麵孔還是比他平日裏和年齡不符的堅毅輪廓要柔和太多,眼角眉梢不經意地顯露出照片裏18歲的葉離的影子。
然後她關上門,沿著通道向船尾滑去。這艘船已經脫離了火星的引力範圍進入了宇宙的虛空之中,透過舷窗,還能看清逐漸遠去的火星的紅褐色表麵。她本以為尾艙裏不會有人,但進去一看,卻看到謝旌正坐在一堆破銅爛鐵中間,輕快地吹著不成調子的口哨,隨意地擦著一台很像老式無線電發報機的儀器。
“喲,睡不著?”男人看起來心情很好地衝她招手,“那就過來坐坐吧,這條老古董船進不了地球的大氣層,我們需要在同步軌道的空間站中轉,那地方亂得很,到處都是販毒、偷渡和買賣人口的,那小子雖然賣不出價錢,但你這麽漂亮的姑娘一定會成為搶手貨。我得事先聯絡個熟人上來接我們,希望這個比我年紀還大的通訊器還能工作。”
他把手裏的儀器遞過去,安靜接了過來。這種數十年前的儀器她見都沒有見過,反複看了幾遍也看不出所以然來,再一抬頭,卻發現男人正有些出神地注視著她。
“抱歉。”目光相觸之後,謝旌迅速地意識到自己的失禮,並爽朗地道歉,“但你真是一個神奇的存在,你還認識我嗎?或者該說,你還殘存的那些記憶之中有我的存在嗎?”
安靜茫然地搖了搖頭,回看過去的時候露出了些許歉意。
“不要在意。”男人擺了擺手,笑了起來,“我離開北聯之前最後見到的人是葉離,在我對她告別的時候說,我可能會去地球。她露出一點神往的表情,真的隻是非常細小的一點,但離開軍校之後她從來都沒有過那麽生動的表情,像一塊剔透的冰塊裏麵一下子燃起一叢火。現在看著你,我就會想起她當時的樣子。——不過我想,你大概並不喜歡被說像她?”
“我沒有什麽感覺。但有時候我也會想,如果我真的能夠成為她,會不會讓其他人更高興一點。”
她閉上了眼睛。照片中的葉離站在巨大的穹頂之下,隔著紛擾的人群看向畫麵之外的某個方向,看上去疏離而陌生。她想知道葉離在看什麽,但這個念頭閃現出的瞬間,她就感到自己墜入了記憶的深海裏,無數第一人稱的記憶片段拖著她往下沉,她慌亂地掙紮了起來。
然後謝旌的聲音將她拉回了現實。“沒人會真正因為成為自己以外的某個人而高興的。至於其他人,你管他們呢。”
她如夢初醒般地深呼吸了幾口,為了避免重蹈覆轍,她不敢再觸碰與葉離有關的片段,重新開口時換了一個全不相幹的話題。
“你當時為什麽要離開北聯?”
“那小子居然跟你八卦我的事情?看我不抽他。這說來話有點長。首先是因為待不下去了,大概三年多之前,我捅過一次不大不小的簍子,開著飛機栽進了維修艙。”謝旌指了指自己眼角的傷痕,“事情不大,也沒傷到別人,隻是撞壞了半扇艙門,當時隻不過被扣了三個月獎金而已,在我們那個想花錢都沒處花的基地中,這根本算不上什麽處分。”
“那為什麽……?”
“但事故原因總得調查,而且,當時我也覺得很不可思議,我在對接入港係統的時候有幾秒鍾的時間失去了意識,這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情況。我對調查組說了實話,他們就把我扔給了黑心醫生——好吧,程醫生,我真的應該少說他幾句壞話——他押著我做了無數檢查,最後的結論有七八頁,一堆我看不明白的醫學術語,信息過載,神經係統傷害什麽的。我讓他說人話,他說,‘你以後飛不了戰鬥機了’。”
少女輕輕地“啊”了一聲。“但你之前救我們的時候不是還……?”
“那是架沒有武器係統的運輸機型,而且兩分鍾的交互連接就是極限了,超時的話頭暈頭痛算輕的,還可能吐到找不著北,看上去比新兵還要菜鳥。”他自嘲地笑笑,但隨即又歡快戲謔起來,“所以剛才一大半是靠經驗手動操控的,怎麽樣,有沒有拜服在我過人的技術之下?”
安靜不知該露出什麽表情,草草地點了點頭之後就勢低下頭去。
“當然了,如果隻是這樣,我本該名正言順地退役,以35歲高齡拿著退休金回家頤養天年。聽起來是不是非常令人向往的生活?”
這一次他停頓的時間有些長,嘴角掛著一點辛辣和苦澀交織的諷刺笑意。“就在我辦完了所有手續,收拾好了東西準備離開海石基地的前一天晚上,夜已經很深了,葉離忽然來找我,讓我什麽也不要帶,立刻跟她走。”
少女不解地看著他。
“幸好當年我短暫地在她的指揮之下打過仗,熟悉她這種下命令不加詳解就要你照辦的風格,所以二話沒說就跟她走了。她沒讓其他任何人跟著,司機都沒有,車是她自己開的,一路奔往航空港。路上也沒有遇到什麽阻礙,我知道她的權限足夠在整個基地的絕大部分區域暢通無阻……但我也看出來了,有幾處關卡,她是靠著侵入係統硬闖過的。”
“……發生了什麽事?”
雖然安靜知道毋需提問也會得知答案,但是一種不祥的預感驅使著她,仿佛不開口的話,就會被胸口沉甸甸的東西壓得透不過氣。
“當時我站在空****的航空港中——一切看起來都運轉如常,我曾經無數次從那條通道走出去、起飛;然而每一處又都透著反常,說不出的怪異——她沒有等我提問,她說,‘你必須馬上離開這裏,並且盡快逃離北聯,我不確信程隱川能夠在多長時間內頂住上麵的壓力。’”
謝旌把目光投向舷窗之外,火星已經縮小成了舷窗一角不起眼的紅點,隻比硬幣略大一圈。“時間緊迫,她解釋得很簡略,不過我基本弄明白了。簡而言之,北聯打算拿我做小白鼠。”他深吸了一口氣,“程醫生有沒有告訴過你,‘介子’的能力來源於哪裏?”
“他說目前這種能力的形成機製還是個謎,隻能初步判定和大腦神經元分布結構有一定的關係。”
“沒錯。所以像我這樣‘出了故障’的病例,他們特別想要‘更加深入’地弄清楚原因何在。”他指了指自己的額角,“深入……這裏。”
艙內的溫度在老舊失靈的空調係統的控製下略有些偏高,但安靜感到一股鑽心蝕骨的寒意沿著背脊緩緩爬上咽喉,她不自覺地吞咽了一口,把披在肩頭的毯子收緊了一些。
“所以我說真是得少說程醫生幾句壞話——他堅決地拒絕了這項‘研究’,並且在跟上麵僵持的過程裏,把消息透露給葉離,要她趕緊打發我跑路。”
“他為什麽沒有直接幫你?”
“咦,我以為你知道的,他不能離開螢光杯。”謝旌有些驚訝地看向她,確認她確實一無所知之後,輕輕歎了口氣,“我都不知道當時自己已經被全麵監控了,在那種情況下,除了葉離之外,確實沒有第二個人有能力越過監控給我傳遞消息,更不用說幫我逃走。”
“那她自己……不會有麻煩嗎?”
“啊,我當時也這麽問了她。結果一不小心……反而真的給她惹了大麻煩,巨大的,可能是世紀級的。”
“什麽?”
“我問她,你為什麽不離開北聯?這是個什麽樣的地方你比我更清楚。你做得到,而且你也一直想這麽做。她用眼神示意我不要再說下去了,但我當時沒有意識到自己仍被監聽著,還是把最不該說的話說了出來。”
他無聲地歎了口氣,肩膀鬆懈了下去。有一個瞬間,安靜錯覺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其實是想要給葉離的,那裏麵充滿了懊悔和惋惜。
“我說,‘你真的情願這輩子再也見不到方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