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衛二的整體氣候設置參考的是地球上的溫帶季風區,“螢光杯”的內部常年保持北緯40度地區秋季的幹爽宜人,但在C.E.2566年的12月底,溫度和濕度控製係統的故障卻帶來了一場不小的災難。計劃之外的降水和低溫讓整座城市的交通管網都結了冰,設計上完全沒有考慮過冰點環境的交通係統因此全線癱瘓,等待搶修的過程中,滯留在各個站點的人群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膨脹了起來。

程隱川好不容易在人滿為患的車站裏找了一處僻靜的角落時,通訊器已經持續響了好幾分鍾。他按下接聽,穿著實驗室白大褂的小夕在通訊影像中背對著他,頭發隨意地紮在腦後,似乎在忙著清洗實驗器皿。

“剛剛看到故障通知了,我猜想以我們偉大的城市運維部門的行動力,最壞的情況下你今天一整晚都回不來。”她側開半步,露出實驗台上用試管架和五顏六色的燒瓶搭成的“聖誕樹”,“所以提前打電話跟你說一聲聖誕快樂。”

她的聲音裏充滿了幸災樂禍的腔調,轉過身來卻笑得一臉單純無辜。程隱川在心中歎了口氣,這是最令他無計可施的表情,因為每當這時候,她看上去總是格外像她的母親。

“冰箱裏給你留了吃的,你可以對我的廚藝抱有一定的期待,但不要太多。”少女指了指廚房的方向,“而我現在得冒著嚴寒出去替你跑個腿,內部專用港口那邊發來了訊息,說有一個寄給你的郵包到了,體積過大,需要去那邊辦理手續才能配送。”

“我不記得我在內部係統裏訂過什麽大件。”程隱川皺緊了眉頭,他顯得相當驚訝,“如果是軍方發來的,不管是什麽東西,都等我回來再說。”

“假如是軍方發來的東西,港口的人哪敢這麽怠慢?他們會直接運到實驗室門口並強迫你簽收,越快越好。他們向來覺得來自軍方的郵包本身就帶著瘟疫。”

少女從畫麵的邊緣消失了,但聲音還在繼續,她應該是在攝像頭的死角裏換上了外出鞋,外套摩擦的細瑣聲響持續了相當的時間。再次出現的時候,她看起來像是要去冥王星的冰殼上遠足一樣,用防寒服和圍巾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關於那個郵包來自哪裏,通訊裏語焉不詳,我先去看看。”

“注意安全。”程隱川叮囑了一句,想了想又補充道,“各方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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螢光杯的內部專用港口僅供政府、軍隊和少數特殊機構使用,轉運的通常是一些有著嚴格限製、甚至涉密的物資,因此前來交接的人幾乎都穿著黑色為主的軍警製服,裹著淺色防寒服的少女在其中十分顯眼。大廳同樣被籠罩在低溫之中,中央挑高的建築格局加劇了寒冷的體感,接待窗口的工作人員似乎也被凍住了行動,手續辦得異常遲緩。少女百無聊賴地東張西望著,並沒有覺察到有人從背後的高處注視著她。

一個與她年齡相仿的少年,正從三樓的廊橋隔著透明的玻璃幕牆俯瞰下來。

少年個子不高,體型也偏瘦,披著一件臨時借來的尺碼過大的防寒服,顯得格外伶仃。他不時抬起手腕看時間,但並不真的焦急,絕大部分時間裏,視線都牢牢地釘在少女的背影之上。

他從沒見過她,但隻看了第一眼就明白了她是誰,刻有她名字的小小的金屬片正緊貼在他心髒的位置。現在並不是他與她距離最近的時刻,他們曾經隻隔著培養皿中幾厘米的稀薄**——但很可能,他想——這就是從今往後的漫長未來之中距離最近的一刻了。

“開什麽玩笑!”少女的聲音隔著很遠也依然能夠勉強聽清,“這種發件人不明、內容物不明的東西你們也敢收?萬一是什麽破壞性武器呢?想炸了這裏的人能排隊在赤道上站兩圈。”

少年露出了近於微笑的表情,將手掌貼在玻璃上,體溫將一個水汽環繞的掌印留在了上麵。

“負責送貨的人通過了DNA身份核驗,是你們研究所的人。”辦手續的工作人員在她麵前有些局促,“而指定發給程博士的郵包,我們是無權掃描的。”

“我們研究所的人?”少女露出狐疑的表情,“那就更不可能了,我們研究所從不派外勤。是什麽人,現在在哪裏?”

“是個年輕男孩,就在三樓……”工作人員指向她身後的廊橋,“咦?剛剛明明還在的。”

少女轉過身去,廊橋上已經空無一人。透過完全透明的玻璃幕牆,她看到映著漆黑天幕的穹頂之下,飄起了細細的、白色的——水在低溫環境下形成的粉末狀結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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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程隱川回到研究所時已經是深夜,剛一進門,就被小夕堵在了通道裏。少女攤著手,滿臉不可置信的表情:“有人不遠萬裏,通過內部轉運係統給你寄了一份隆重的聖誕禮物,一個人,一個活人,一個妙齡少女,體征數據看起來相當健康。”她的聲音裏混入了十分少見的顫抖,“你最好別告訴我你真的開始涉足人體實驗了,當年你拒絕搞量產嬰兒的時候,我以為你至少還是個在倫理方麵有底線的人。”

“人?什麽人?你是說……那個郵包?”程隱川解下了脖子上的圍巾,上麵沾著的粉末狀結晶已經重新融化成水滲進織物的纖維之中,讓它變得又冷又重。

“還能是什麽?”少女眯著眼側頭看著他,仿佛要分辨他的驚訝是否真誠,“更要命的是,發件人身份不明,送貨的人一轉眼就不見了,我問遍了整個港口也沒見到他。”

“是什麽人?監控錄像呢?”

“港口的人說是個和我年紀差不多的男孩,我問他們要監控錄像,不巧——或者說太巧的是,低溫也讓附近的攝像頭罷工了……總之,你先來看看吧。”

她讓開了通道,打開了視線盡頭的滑動門。房間中央是一個通用型培養槽,透視窗內側凝結了一層淡淡的水汽,隻能隱約看清是個20歲上下的少女。她緊閉著眼睛,臉色蒼白,但從相連的儀表上顯示的數據來看,身體狀況並沒有什麽特別的異常。

“打開過嗎?”

“送給你的禮物,我總不能搶在你前麵拆開包裝。”少女在口袋裏摸了摸,攤開手掌遞過去,掌心平躺著一張ID卡和一個黑色的小東西,“不過在安全檢查時打開過外側的置物槽,發現了這些玩意兒。”

“南聯的?”程隱川接過了她遞過來的東西,ID卡並無異處,背麵是南聯由鷹隼和橄欖枝組成的徽章,另一個小東西看起來像個便攜通訊器,但更小一些,外殼的材質看起來也更為廉價。

程隱川將它平放在手心裏端詳了片刻,臉上的神情變幻不定。“一件軍校時代的課堂作品。”他說,“定向連接的加密通訊終端,單次使用後自動報廢,無法反向定位。當時獲得的評語是:最有可能的實際應用場景是發恐嚇信,或者綁票勒索信息。”

他收攏了手指,將這個小東西放入口袋中,“果然……會大費周章幹這種無聊事的人,在整個太陽係中我也隻認識唯一一個。”

他叮囑少女把培養槽送到“不存在”的樓層去,然後獨自一人搭電梯上到了地麵,穿過空無一人的醫院大廳往露天的中庭走去。庭院中沒有實驗室裏無處不在的監控係統,隻是異常寒冷,溫控係統還沒有修複,空氣中持續飄**的冰晶粉末給萬物都蒙上了一層白霜。

他在一排隱蔽的灌木之後停了下來,然後打開了那個通訊終端。等候的時間顯得有點漫長,頻道裏唯有熟悉又陌生的電流雜音。

“反應比我想的要快些。以你們那兒的時差,應該還來得及說句聖誕快樂。”

方也的影像出現在眼前。背景看起來是一艘老式商船的艦橋,十分破舊,許多地方**著線頭和電路板,他毫不在意地把腳蹺在控製台上。“見到你兒子了?”

程隱川的表情一凜。“沒有,不是我去接的。”他說,用不易覺察的動作避開了目光的直接相觸,“你想幹什麽?”

“太可惜了,枉我精心設計了父子重逢的感人場麵。”通訊影像的噪點很大,方也挑起眉毛的表情模糊不清,“那聖誕禮物總該收到了吧?”

“……那是個什麽人?”

“我也隻知道名字。好像是個學生?”

“為什麽把一個南聯的學生往我這裏送?”

“因為對你那裏的醫療水平有十分的信任,對保密水平則有十二分的信任。”方也放下了腿,湊近了屏幕,“你會對這個病例感興趣的,我保證。”

“醫藥費呢?”

“我們也就十來年沒見麵吧,你怎麽也變成這麽錙銖必較的人了?這隻能歸因於北邊的水土問題了吧。”方也誇張地歎了口氣,“行吧,你開價吧。”

“那就回答我一個問題。”程隱川沉默了片刻,但再開口時沒有一絲猶豫,沒人比他更清楚和方也兜圈子有多麽不明智,“葉離是不是和你在一起?”

“……你猜?”

笑容從方也的臉上消失了一瞬,但很快又爬上了嘴角。他把兩手交叉著撐在下頜的位置,表情真真假假的看不清楚,那是他最為擅長的回避問題的方式。

想從他那裏問出什麽是不可能的了。程隱川想。“如果是出自她自己的意願,那就當我什麽都沒有問過。”他說。

“說起這個,我正好順便問一句。”或許是為了轉換已經僵化的話題,方也停頓片刻又開了口,“十年前是你把她從戰場上撿回去的?”

“是。”

“你當時看到什麽了?她說過你不肯告訴她。”

“你真的要聽?”時隔十年之久,當時的場景浮現在腦海中的時候程隱川依然感到喉嚨發緊,耳畔的聲音聽起來不太像是自己的,“滿艙都是懸浮的血滴,一根碎片把她釘在駕駛座上……她抓著你給他的懷表。”他艱難地吞咽了一口。“……你能想象她當時的表情嗎。”

沉默像是冰封之下的河流一樣緩緩延伸開來,安靜得仿佛可以聽到雪沫層層相疊時破碎的聲音。

“能。我見過。”最終方也的聲音打破了死寂,他的聲音輕飄地不著力氣,“一個雪天。當然,比你那兒正在下的要大多了。”

他伸出手指斜指向上,程隱川下意識地抬頭向上看去。天王星淡藍色的冷光自穹頂上方傾瀉下來,薄紗一般的光線裏,居然能夠看清雪沫的六邊形結晶。

而當他再次回頭時,通訊已經被幹脆利落地切斷了。他鬆開凍僵的手指,已經沒有用處的通訊終端悄無聲息地落到了地上,很快就被一片雪白吞沒。

隻是那時他並沒有想到,這就是方也留下的最後一點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