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暉看著她,一言不發。他有太多的問題想問,以至於一時間不知該從哪裏開始。最後他小心翼翼地嚐試著開了口。
“你現在還保留著的、屬於葉離的記憶裏,最後見到的人是誰?”
安靜思索了片刻。她臉上的神情讓宋朝暉猜測這是個過於為難她的問題,這段記憶或許已經遺失,又或者殘留在其中的是個陌生人。但沉默比他預想的要短暫些,少女重新抬起頭直視他,她的虹膜也有著相對淺淡的顏色。
“是方也。”
她自己也驚愕於這個不假思索就脫口而出的名字,像是前所未聞,又像是遺忘已久。那兩個字的發音仿佛一根細韌的藤蔓,纏住她的意識一角,將她拖回了巨大的、未知的虛空。
記憶的碎片翻卷了上來,又一次如海嘯般吞沒了她的意識,燈光柔和的房間和麵前的少年都消失了,她漂浮在了一片黑暗的空間中,天頂上透下奇異的亮藍色的微光。無數砂礫和冰晶匯成一條灰黃的河流,在她的兩側鋪展開來,延伸向視力可及的遙遠盡頭;而她置身之處的上與下都空無一物,如同一道亙古不變的深淵。
然後她急速地墜了下去,千百倍的重力加速度讓她來不及看清深淵邊沿的任何東西,但視野中有一張麵孔無比清晰。那張臉屬於三十多歲的男性,五官的輪廓端正而普通,唯有抿緊的唇角有一段不尋常的上揚弧度。
看著我。他說。他的眼睛是很深的煙灰色。
她情不自禁地想要按照他的話去做,但一些柔軟而冰涼的東西一點一點地覆了上來,沉沉壓在眼瞼上,仿佛有千鈞之重。然後它們在眼睫上融化,水滴沿著眼角從腮邊滑落下來。世界徹底陷入死寂之前,她感到有人抓緊了她的手腕。
“你怎麽了?”
聲音來自遙遠的地方,但以風一樣的速度掠至耳畔。她一下子睜開了眼睛,記憶的潮水倏忽之間褪了個幹淨。她低下頭,看到宋朝暉正有點局促地把手從她手腕上挪開,但那裏已經留下了一圈淺淺的紅印。
“沒什麽。”她說,但呼吸明顯地急促了起來,“我不能自由調用不屬於我的那部分記憶,追得太深就會引起激烈的排異反應,那些記憶會吞沒‘我’。但比起最開始的時候已經好多了, 在大部分記憶被抽走之前,我幾乎每一秒都處在精神崩潰的邊緣。”
“抱歉,我不知道……我不該問這……”
“沒事。”她擺了擺手,“躺一會兒就好了。”
但她看起來實在不如她自己所說的那樣沒事,宋朝暉跳下床來,扶著她躺下。少女並不瘦弱,但隔著寬鬆的病號服觸碰到的手臂和肩膀仍帶著易碎品的錯覺,他惶恐而謹慎地保持著最低限度的接觸。“我還是去找程醫生過來看看吧,他在哪裏?”他問。
“出門左手邊第三間房間。”
少年按照她所說的位置找到了程隱川的辦公室。門沒有關嚴,一條長桌橫在屋子的正中間,上麵堆滿了書籍、資料、生物模型和泡著標本的廣口瓶。桌的上方懸浮著一個全息影像,程隱川背對著門口,他認出了坐在醫生右手邊的是林司辰。
“這一處,能確定時間嗎?”程隱川問。
他讓全息影像暫停了播放。那是一處陌生的場景,從弧形層疊的看台和高高的穹頂來看,大約是一座禮堂的內部。半球形的穹頂像天文台一樣開啟著一條細縫,光線如同薄紗一般倒垂下來。
“不行。”林司辰的聲音,“人類的記憶不是存儲介質裏的數據,沒有時間標簽。換言之,無法以現有的任何算法進行檢索。”
“平均每天100TB,32年,即使隻留下了百分之一……”程隱川歎了口氣,全息影像隨著他揮手的動作收了下來,“那也是一道無人能解的邏輯排序題了。”
“我們對此無能為力。如果她自己能夠通過自主意識去調取和查看那些記憶,或許還有可能將之理順。因為人腦運行這個‘檢索程序’會比任何計算機都快得多,而且檢索原理有根本的不同——就像你回憶小時候的某次惡作劇,並不需要把從小至今的全部記憶都回放一遍。”林司辰無意識地用手撥弄著桌麵上一件看起來很像是VR眼鏡的設備。一盞壁燈慢慢地亮起來,隔著眼鏡片也能看清她的眉頭鎖得很緊,“你之前製定的治療方案,都是盡力試圖讓那些外來的記憶和她本身的意識相互融合,我想就是出於這個目的?你想讓她告訴你葉離的下落。”
程隱川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
“但很遺憾,技術上是做不到的。現在排異反應已經非常嚴重了,如果再這樣下去,她自身的意識會被吞噬掉。”林司辰的口氣變得相當嚴肅,“就算她有H級的能力,你也不能真的把她的大腦當作一台主機來用,她是個人,一個剛滿20歲的年輕姑娘。”
“你剛滿20歲的時候,是被怎麽用的?”
林司辰明顯地怔了怔。“我……還算好。”她低下了頭,”我們那邊多少還會照顧我一些,畢竟有3個人,上麵有方學長頂著,還有忘書……他還是辛苦得多。“
“然後他們兩個就合謀把你賣給了這個見鬼的交換監視計劃。”程隱川單刀直入地說道。他的聲音不高,語調也平鋪直敘,但林司辰因為和他目光相觸而屏住了呼吸。
“其實我知道自己沒資格說這種話,這件事上,我的立場比他們兩個更加不堪。”醫生換了種自嘲的語氣,“北聯寧可交出葉離,也不肯用我去交換,就是怕我會叛變。你猜他們認定南聯會出什麽價碼買我手中的技術機密?”
他在對方的沉默之中站起身來,對站在門口的少年示意自己已經得知了事態。“我們馬上過去。”他拿起了桌麵上那個VR眼鏡模樣的設備,林司辰緊跟在他後麵,以一種執拗的口吻據理力爭:“我的建議,還是把不屬於她的記憶都抽掉,即使這樣會失去所有的線索,總有別的辦法能找到……我們不能……”
“我是個醫生。”程隱川打斷了她,目光意味深長,“我首先是個醫生。”
他們在病房裏忙碌了一小陣,那件奇怪的設備通過數種顏色不同的管線連上了主機,然後被罩到安靜的雙眼上。隨著輕微的電流聲響起,與之相連的屏幕快速地翻動著,少女急促的呼吸慢慢變得平緩,聽起來就像是逐漸沉入無夢的深眠。
“這是在抽取她的記憶?”宋朝暉忍不住問。
程隱川看起來心不在焉,目光飄向了不知名的角落,似乎沒有聽到他的問題;林司辰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她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見過這個少年,他的眉目間有一種難言的熟稔,讓她無法判斷究竟在何時何地曾經見過。
“對。”她還是點頭答道,“或者說,是抽取不屬於她的那些記憶。大片的已經差不多都抽掉了,要清除剩下的會更困難些,就像在傷口中清理玻璃碴,想完全根除幹淨幾乎是不可能的。”
“那些記憶被抽取出來之後……就消失了?”
林司辰開口之前,程隱川用眼神阻止了她。醫生從白大褂的衣袋裏摸出一塊腕表式通訊終端,但表盤的位置扣著一塊形狀稍有不同的晶體。“有一部分可以轉存到介質之中,很少,不超過原有的百分之一。但即使如此,數據量也超乎想象,我不得不用特殊的算法來壓縮和存儲,對你而言,讀取可能會有一些困難。”
他在宋朝暉的注視之下,把腕帶扣到了安靜的左腕上。“但假如她願意的話,就可以用全息影像的方式呈現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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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誰?”
電梯一路上行,穿出地麵之後也沒有稍停。林司辰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她記得這座城市中並沒有超過三層的建築。
“你也覺得他很眼熟,不是嗎?”程隱川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的便攜終端,“他的眼睛最像葉離,天生的,我沒有對基因的表現型做過什麽手腳。”
“他是葉離的……兒子?”林司辰露出震驚的表情,“他的父親是誰?”
“你不認識,但或許見過。軍銜足夠進軍委會的圓桌會議。”程隱川簡單地答道。
“……她自願的嗎?”
程隱川不說話了,他整個人看上去都緊張了起來,盯著便攜終端上不停閃爍的示數。電梯搖晃了幾下,像是刹不住車,但終於慢慢停了下來,他長長呼了口氣,鬆下了肩膀。“到了。”他說,“低氣壓低重力環境,待久了會很不舒服,我們得快些。”
電梯門緩緩地打開了,門外是個如同天台一樣的地方,看上去很破舊,但地麵和欄杆上都很幹淨。平台大約三四十平方米大小,三麵臨空,凸向外麵,正對電梯門的一麵伸出一副拘束架,上麵立著一架小型穿梭機,另兩麵則隻有鏤空的欄杆。林司辰向下看了一眼——白綠相間的城市匍匐在地麵上,目測距離非常遙遠,她難以估算自己所處的高度,並且不可避免地感到眩暈。
程隱川也踱到欄杆的邊上向上望去,順著他的目光,林司辰看到了一個模糊的小白點。
“那是L4臨時醫療點,當年方也帶著你們最精銳的三個飛行中隊越過天衛四軌道時,我就在那裏。”他說。
“那……這裏是?”
“螢光杯主外罩的最高點,隱藏在人造光源設備的背後,除了航空港之外唯一一個通往外部的出口,也是一個在官方的文件之中‘不存在’的地方。”男人走向那架小型穿梭機,啟動了它的主電源,“北聯之所以不希望這個地方存在,其一是因為這裏是設計上的一個疏漏,如果在這裏引爆一個炸彈,非常普通的TNT,不需要特別大的當量,整個螢光杯的外罩就會開裂。”
內部是一個標準大氣壓,外部則是真空。如果外罩上出現裂痕,氣壓差會讓整個城市會像吹爆的氣球一樣炸開。林司辰想象了一下那個場景,覺得胃部有一些不適。
“其二則是因為,11年之前就已經有人試圖這麽幹過。”
“誰?”她聽到自己的聲音裏帶著難以掩蓋的輕顫。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