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司辰被一種難言的陌生感攫住了。誠然從軍校時代起就很少有人能弄明白程隱川到底在想些什麽，但她所認識的程隱川從不會做出如此激烈的舉動。即使已經十多年沒有見麵，她也不相信一個人的變化可以這麽大。
所幸他最終沒有這麽做，這座城市安然無恙地在他們的腳下，人工對流形成的風吹過碧綠的樹海，起伏的韻律如同呼吸。“是為了什麽事？”隔了半分鍾，她終於得以再次發出聲音。
“那就是國家機密了。”程隱川回過頭來，他沒有察覺、又或者是刻意忽略了她的情緒，“你過來看看這個。”
他讓出了穿梭機正麵的位置，引擎的檢修口被打開了，金屬部件泛著幽暗的藍光。林司辰不明所以地看了兩眼，普通的核動力引擎，行星軌道圈內穿梭機的標配，沒有什麽異樣。“看什麽？”她問。
“看它能否搭載你設計的那個小型化的行星間引擎。”
姑娘驀地抬起頭，她退了半步，驟然提高了聲音：“我絕不可能把那項技術交給北聯，包括你在內。”
她覺察到男人用一種異樣的眼神望著她，帶點溫柔，更多的是喟歎與無奈。心髒在迫近喉口的地方劇烈地跳動。“不可能。”她重複了一遍，仿佛是要堅定自己的信心，“我就不該做那個東西出來。它完全是為戰爭而生的，不需要母艦，也不用中轉補給，戰鬥機可以從天王星軌道圈起飛，直接去襲擊木星軌道上的基地。你想象一下那種場景……我絕不可能交出來，哪怕你要把我從這裏扔下去。”
“但南聯已經得到了它。我不認為他們會手握這項技術而不加使用。手持利劍，總會想砍點什麽。”程隱川微笑了起來，“北聯當然也非常想要它，但我並不想要，更沒有打算因此做出什麽違背你意願的事。”
他伸出手，把姑娘往遠離平台邊緣的方向拉了一些，指尖傳來抗拒的顫抖，他不以為意地笑了笑，鬆開了手指。“不過，你現在還是必須做一個出來，然後帶走它，我可以向你保證不記錄任何相關數據，假如我在你心目中還有信譽可談的話。”
“帶走？”
“你也看到了，憑著這架穿梭機標配的引擎，無法脫離天王星軌道，也就是說，無法離開北聯的領土範圍。”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林司辰震驚地望著他，“如果我在你這裏失蹤了，你要承擔多大的責任？會麵臨什麽樣的後果？”
“北聯軍委會要以通敵叛變的嫌疑調查葉離。已經有36個關聯者被隔離審查了，小宋——剛剛你見到的那個少年——如果沒有逃出來，就會是第37個。”他停了停，“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
林司辰抿緊了嘴唇沉默了。沒人比她更清楚這意味著什麽。“北聯放棄了她，這很可能是打算開戰的先奏。”程隱川替她說出來答案，“作為和她兌子的交換者，你覺得你會麵臨什麽樣的命運？”
“我得感謝軍委會在三個月前還抱有幻想，不然他們一步也不會放你離開海石基地。但他們現在似乎已經下定了決心。”他摘下自己腕上的便攜終端遞給她，“你沒有太多的時間。基礎數據和材料的獲取途徑都在裏麵，憑著它也可以自由出入這裏。下麵就看你自己的了，550屆的大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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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0屆是聯盟軍校入學人數最多的一屆。這個非官方的通稱來源於入學年份C.E.2550，新生全部出生於C.E.2535，至少具備D級以上的評級，並且事先通過了連續五輪無指定科目的測試。無指定科目的意思是，校方可以當場指定任何測試科目，從係統編程到徒手搏擊。
入學典禮按照慣例在中心禮堂舉行，剛剛升上四年級的學生們被分配在看台最外圈靠近出入口的位置。程隱川至今仍然記得很清楚，方也坐在他身邊的椅背上，肆無忌憚地踩著扶手，把校服的外套紮在腰上，上半身隻穿著一件半舊的白色T恤。
“你看看這青春洋溢的氣息，簡直逼得人睜不開眼。”那家夥對台上一群十五歲花季的少男少女大發感慨，“然而等到獻完了青春，諸位遲早都是要為聯盟獻子孫的啊。”
“不過，”他撚了撚因為過分年輕還沒來得及冒出胡茬的下巴，“一屆三個H級，其中兩個是漂亮妞，簡直不能更正點。”
“但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程隱川如此回答。
“是啊，就連唯一不是漂亮妞的那個，評級測試數據還嚇到了校長，一個人能實時操控一整個巡航艦隊的能力。真想跟他過過招。”
“有點當學長的樣子吧。學年首席欺負低三屆的後輩？”
“將來指不定誰欺負誰啊。”方也向著舞台的方向指去，“這不，正盯著我們看呢。”
程隱川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三人正迎麵走過來。剛剛被他提及的少年禮貌地微笑點頭，看上去溫文爾雅；戴眼鏡的姑娘則有些靦腆，怯生生地躲開了學長們過於直接的目光。在他們的身後，另一個留長發的姑娘向他們各自看了一眼，她的膚色很白，表情淺淡到看不出任何情緒，但有一雙令人印象深刻的清澈眼睛。
“老程，我覺得眼鏡妹是你的菜啊。”方也抬手跟他們打了招呼，待他們走遠後，回過頭來壓低了聲音說道。
“談不上。而且她是南邊的，南聯首都長垣基地周邊的小衛星出身。”
“泡妹子還分什麽南北？哦，我想起來了，你們北邊就沒有自由戀愛一說。”方也拍了拍他的肩膀，在精神上表示了一下同情，“後麵那個長發妹，入學測試是我做的，簡單粗暴上模擬機單挑，你猜結果怎樣？”
“總不能贏了你吧。”
“那當然不能，但比你當年入學時撐得還要久。說起來她是北邊的吧？按你們那邊死都要優生優育的政策，她將來是不是會被安排給你當老婆？完了完了，你打不過她怎麽辦！”他大笑了起來，“ ——不過長得是挺好看的，叫什麽來著？”
“葉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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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靜再次醒來時已經是六個小時之後。照明係統忠實地模擬著地球表麵的日升日落，從光線來判斷，現在是黃昏。充足的深度睡眠讓她的臉色看起來紅潤了一些，但頭腦中空****的感覺揮之不去，像是本就存在的一個空洞，被什麽東西侵蝕得更深。
雖然損失的並非自己的記憶，但她不由自主地產生了錯覺：隨著那些記憶被一次次地抽走，她在這個世界上的身影也在一點點地變淡。
宋朝暉來給她送食物的時候，看到她將手掌擋在眼睛和頂燈之間。他誤以為是房間中的燈光太亮了，“需要調暗些嗎？”他把餐盤放在床頭櫃上，輕聲問道。
“不，我隻是在想……‘我’真的存在嗎？”
少女收回了手，無論何等亮度的燈光都沒有讓那隻纖細的手變得透明，她的軀殼實實在在地存在著。在這個軀殼之中也確實存在著一個靈魂，否則在思考自己是否存在的，又是什麽呢？
“或許當所有不屬於我的記憶被抽走之後，我就會消失。”
少年並不能真正理解她的話，因而隻是沉默地注視著她。她的側臉上映著一束來自儀器屏幕的微光，看起來像座石膏雕像一樣雪白而缺乏生氣。“程醫生說過，他原本希望讓那些記憶和我自身的意識相融合，讓它們變成‘我的’。假如這個方案成功的話，或許我就會完全變成葉離。”
她轉過頭來直視宋朝暉的眼睛。“你會比較希望是那樣嗎？”
她的目光平靜無波，顏色淺淡的虹膜藏不住什麽情緒，一眼望到底就像一泓清淺的泉水，和葉離深不見底的墨黑色瞳仁全然不同，但宋朝暉沒來由地覺得呼吸有點困難。“我不知道。”他最後誠實地回答，“或許我有點害怕世界上存在另一個葉離這種事，但又難以自控地會抱有期望，如果這是唯一能找回她的方法……對不起。”
“沒有什麽需要道歉的，至少到現在為止，我都無法證明‘我’真實存在。”她稍停了片刻，“而且，她對你而言非常重要？”
這並不是個問句，也不需要答案。沉默持續的稍長了一些，然後安靜輕輕地“咦”了一聲，她發現了自己的左腕上多出的便攜終端。
“程醫生說，那裏麵存著從你那裏提取出來的記憶。”
少女閉上了眼睛，現在她已經可以相對熟練地讀取係統中的信息了。當這些記憶還在她自己頭腦之中的時候，它們就像滔天洪水一般隨時要吞沒她；但當它們被存進這個小小的介質之後，就好像被切斷了生命的來源，變成一片死寂的潭水，和普通的影像文件毫無區別。
“確實是的。你想看嗎？”
“……可以嗎？”
“它們的所有權並不屬於我。但它們並不完整，而且數據量非常大，我不能保證精確地找到你想看的部分。”
“能不能找到……她去到南聯之後的部分？時間大約是2566年的2月之後。”
“時間沒有什麽用處。”安靜搖了搖頭，“不過，我認得南聯的軍服，這個影像可能有所幫助。”
她又閉上了眼睛，這次花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宋朝暉屏住了呼吸等待著，他從不知道自己可以如此有耐心。
“找到了一段。”最後安靜終於開口。她直接控製房間中的照明係統調暗了燈光，然後用手指輕點了一下終端上的全息投影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