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這話,她高興起來,跳著腳說:“那咱們還等什麽,連夜趕過去豈不好?”見我搖頭,就歪著頭問:“有什麽不妥嗎?”她這種不懂就問的好學勁,很讓我高興,我也就不厭其煩地給她解釋這其中的緣由:

“你看啊,這麽大的盛會,訪客一定多不勝數,知客呢又不是什麽人都能做的,人一定很少,不免就顧此失彼。此刻人家忙了一天,肯定疲累的緊,這會兒過去,亂糟糟的,人家一時也難安頓。豈不是為難人家又為難自己?不如就在湖上歇一晚,看看月色,喝喝酒,落的半日清靜。”

她似乎是聽懂了,連連點頭,又似乎沒有聽懂,眼睛瞪的大大,末了,她忽抿唇一笑,轉身去了船艙。鬼使神差的,我竟偷偷地瞟了眼她的背影,不特口幹舌燥心發緊,還被於化龍的一聲咳嗽嚇得雙腿發軟。真是難為情。

座船開到離著碼頭三裏遠處落錨,一為安全計,也是躲避岸上蚊蟲的騷擾。

這些忙完,於化龍坐到我的對麵,向我笑道:“婉秋姑娘烹的一手好菜,顧大俠今晚有口福咯。”我說:“與於公同享、同享。”他卻較起真來,壓低聲音說:“姑娘的性格,顧大俠怕還不知:若不合她的脾氣,你就是架把刀在她脖子上,她也不肯屈就。”

我端起茶碗說:“於公高見,喝茶。”

一炷香的工夫後,船工開始往外端菜:一樣炒苦瓜,一樣涼拌黃瓜,一樣清蒸魚,一樣腐乳冬筍,一碗冰糖蓮子,一盤酸辣雞丁。她係著圍裙,麵帶羞澀地跑過來說:“湖湘菜博大精深,我隻學了個皮毛,請顧大哥品評。”

我夾起一塊雞丁,放進嘴中慢慢地嚼,點頭說道:“路子對頭,功力嘛,還欠些火候。可惜沒有酒,不然就無憾了。”

她抿唇一笑,變戲法似的從背後摸出一壺醇香的汾酒。我隻消聞一聞便知是窖藏了十年的老酒,便讚道:“好酒,第一等的好酒!”

話音未落,忽有一人叫道:“兀那小朋友,留兩口給我。”聲如洪鍾,餘音嗡嗡。我尋聲望去,湖麵上薄霧似絮隨風,哪有人影。船工們慌亂的四散奔走,有人去取刀,有人去找弓,於化龍一聲輕咳,眾人頓時像被凝膠粘住了腳一般,千姿百態地站在那,繼而數十雙眼睛就都聚在了於化龍的右手上,隨著它的輕輕擺動,數十人步伐一致、悄無聲息地退入了船艙,於化龍最後一個進艙,順手關閉了艙門。

麵對無法抗拒的強大對手,示弱未必不是一著好棋。

婉秋提了壺酒咚咚咚地走到船舷,望著輕霧繚繞的湖麵叫道:“美酒有的是,你想喝,就自己來拿。”說著把手一鬆,酒壺便墜入湖中。一條人影如鬼魅般地出現船下,伸手接住酒壺,又如一陣冷風般踏浪而去。她驚呼了一聲“有鬼”,就一頭紮進了我的懷。

她溫軟的身軀現在整個屬於我,我想我必須得保護好她,哪怕拚了性命也在所不惜。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生出這樣的念頭。

透過淡淡的水霧,我終於看清那個“鬼”的模樣。那是個頭大如鬥的白發老丐,周身上下掛滿了大大小小的酒葫蘆,右臂腋下夾著根黝黑的鐵杖,鐵杖少說也有百十斤重,加上他那肥大的身軀,讓人不禁為他腳下那塊三尺長半尺寬的薄木板擔心:它怎麽能穩穩地

漂浮在碧波中,又怎麽能在風浪裏如箭般前行?

我突然想起了一個人,身軀為之一震:“前輩可是‘千杯不醉萬壇樂’,人稱‘南極仙翁’的南宮老幫主?”

老丐把大手一揮,哈哈大笑道:“名號太長太拗口,叫我老酒鬼就好。”他竟真的是南宮極樂,號稱“輕功天下第一”的丐幫前幫主!

此人武功極高,名頭極大,是華山論劍公選出的“中原十絕”之一;他地位尊崇至極,名列江湖五大盟主之一;他權勢熏天,一言可動天下,執掌丐幫三十三年,他的親信故舊遍及大江南北,他揮一揮手,麾下立得百萬之眾;他資曆既老人脈又寬,陸秉章生前點撥過他劍法,武德大師傳授過他《心經》,金百川是他義兄弟,段寧南是他把弟兄,他稱白眉子為姐,呼餘百花為妹,攀劉知之為兄,視朱子虛為弟。八大門派的掌門則都是他的子侄。

這樣的一個人,我是久聞其名不見其人,如今突然就站在我麵前,心中的景仰之情汩汩地湧了上來。

我興奮地對婉秋說:“我們遇到貴人啦!”她瞪大著眼睛望著我,我全然忘了她並非江湖中人,又怎知江湖中事,隻顧自地說:“來的是南宮前輩,我們遇到貴人啦。”她仍似懂非懂,但看到我高興的樣子也高興起來,就猶疑著鬆開了緊緊扣著我的手。我倒身向南宮拜去,卻被一股大力自下而上將我托住,讓我進退不得,我們相距數丈,他竟能用內力將我托住,這份功力真是驚世駭俗,我感到一陣眩暈,對他早已是奉若神明。

我更沒想到他那樣身份的人說起話來竟還如此的和氣,他說:“我雖是你們的前輩,今晚卻有求於你們,這頭可磕不得呀。”他竟說有求於我們,我真是糊塗了,傻傻地站在那不知所措。好在婉秋沒有糊塗,她知道南宮前輩所求何物,於是喚過一個船工,搬出三壇汾酒擺在船舷上,南宮極樂看的直眼熱,嘴裏卻說:“使不得,使不得,老叫花子身無分文,豈敢享用。”婉秋說:“它們隨我一路來到江南,吃了多少遭苦,換做旁人,千金不舍。如今它們有幸得遇真仙,但能稍添雅興,也是它們的造化了。我們雖是小門小戶,卻不是隻認銅鐵的生意人。”

南宮極樂把她這話在嘴裏咂了咂,搖搖頭說道:“這女娃娃話裏大有古怪,有古怪,這酒怕是喝不成了。”作勢就要走。我趕忙攔住他,賠笑說:“小妹年幼不懂事,說話沒個輕重,酒,前輩盡情品嚐,臨走再將葫蘆灌滿。”

南宮極樂斜著眼看著我,目光犀利的像刀子,看的我心裏隻發怵:那些個名士大家哪個不是一言不快就取人性命的,殺了你還要說是你的不是,取人性命,毀人名節,對他們早就是家常便飯了。

皇天在上,後土為證,我顧楓平生沒做過什麽惡事,不該受此報應啊。

南宮吸溜了一下鼻子,臉上露出詭異的笑,他向我招招手,示意我附耳過去:“年輕人,莫要委屈了自己呀。”說了這句沒頭沒腦的話,他左右各抓起一壇酒,縱身一躍,穩穩地落在那塊木板上,腳尖點水,踏著那塊木板如離弦的箭一般消失在薄霧中。

婉秋問我:“那老叫花子跟你說了什麽?”我說:“他說我倆有夫妻相,要我莫委屈了自己。”

君山在嶽陽城西南

三十裏處,島上峰巒競秀,古木參天,茂林修竹,溪流潺潺。我選定佳時和婉秋趕到君山水寨,水寨巡警小艇眾星捧月般簇擁過來,前麵引路的,兩邊護衛的,一路鼓樂喧天。挨近水寨大門,導引和兩側護衛艇上的幾十個大漢挺立在船頭,齊聲大喊:“洪湖派顧大俠駕到!”那排場讓碼頭上數百號江湖朋友莫不對我另眼相看,湧上棧橋來打招呼的密密麻麻,擠的水泄不通。

這個羅芊芊,就喜歡搞這些名堂。

此刻的君山早已人滿為患,為一寸落腳之地,常爭得麵紅耳赤,甚或大打出手。不過在哪錢都能讓小鬼推磨,不管他是北鬼還是南鬼,我把肉頭和尚贈我的二百兩銀子分成三份,大份給了總管,中份給了知客,小份給了管莊,總管令知客給我找處合意的地方,知客陪著我滿山轉悠,相中了合意的地方就派人去找管莊要鑰匙。管莊不僅派人送來了鑰匙,還撥了兩個手腳麻利的聽差在門房聽喚。

那處背山麵湖幽靜如世外桃源的小院名叫杏園,相傳是楚王趙奢的行宮,楚王在這養了個傾國傾城的美人,一得閑暇他就乘船來此與美人幽會。洞庭水寨占據君山後,這裏就成了曆任寨主養小的行轅別院,取名杏園是否暗含紅杏出牆之寓呢。

婉秋顯然對這裏很滿意,但她不肯住我讓給她的正房,她說:“你江湖上朋友多,應酬多,迎來送往的,放著正房不用去廂房?若來正房,你讓我往哪去?當著他們的麵,你怎麽引薦我?說我是你什麽人?”我笑了,說:“罷了,你住內院,我住正房,讓於公住中間,但凡有不速之客,皆一概打走。”婉秋抿嘴淺笑,不覺臉頰酡紅。

於化龍卻認真地說:“這麽安排,我看極是妥當。”

折騰了這大半天,她倦了,我也倦了,安頓她休息後,我正欲小憩片刻,門房忽來通報說有客求見,來的是康青山,劉青烈,阮清秀,我洪湖派的三個師兄弟。青山和青烈都比我大,清秀才十三四歲,是洪湖派青(清)字輩中年齡最小的。

我和青山、青烈都是相識多年,無話不談的摯友,多年未見,自有說不完的話,話題不久就扯到了現任掌門清河師兄的身上。說到清河師兄,一股別樣的滋味就湧上了我心頭。

他的掌門之位是從阮陽手裏接的。洪湖派祖製:掌門必須得由各家公推才合乎正統。賀複主從我師祖手裏接過掌門之位,做了五年,不願再做,各家公推阮陽為掌門,阮陽是阮鄉的同胞兄弟,一個庸碌之人,在阮鄉的一手包辦下坐上掌門,然後甘做傀儡,一心享福。阮陽活了四十三歲,無疾而終,他是夢中睡死的,死前未受任何痛苦,他一生享盡榮華,是洪湖曆代掌門中最受用的一個。

論武功、論資曆、論手腕阮鄉都是掌門的不二人選,可惜被佟鬆暗算,揪住了小辮子不放,站不得台麵,隻能躲在幕後操縱。阮鄉執政小平山期間,除了從土裏刨出佟鬆的棺材,開棺鞭屍一事做的讓人小有非議外,其餘都還稱得上光明正大。他為洪湖派操碎了心,終於積勞成疾,一病不起,臨死前他拉著蘇清河的手對阮陽說此子誌大有才,我死後,你當重用,過個三五年再把掌門之位傳給他,他必能保你一世受用。四年後,阮陽傳位給清河師兄,那年他才二十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