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竹村
壯歲鄉閭[1],養誌閑居,二十年窗下工夫。高探月窟,平步雲衢[2]。一張琴,三尺劍,五車書。
〔慶宣和〕引個奚童跨蹇驢[3],竟至皇都。隻道功名掌中物,笑取,笑取。
〔錦上花〕高引茅廬,無人枉顧。不遇知音,難求薦舉。慷慨悲歌,空敲唾壺[4]。落魄無成,新豐逆旅[5]。
〔幺〕古今千百年,際會幾人遇?試把前賢,從頭細數:應聘文王,渭濱漁夫,夢感高宗,商岩版築。
〔清江引〕蹭蹬幾年無用處,村被儒冠誤。改業簿書叢,倒得官人做,元龍近來豪氣無。
〔碧玉簫〕今我何如?對鏡嗟籲。歲月催促,霜染半頭顱。老矣夫,終焉計尚疏。南山敝廬,收拾圓圃,安排隱居,效靖節先生歸去。
〔鴛鴦歇指煞〕前程隻有前程路,兒孫自有兒孫福。沒來由謾苦,萬丈劍門關,一線連雲棧,萬裏淩霄渡。爭一階官職高,攢幾貫家私富。手搭在心頭窨附:二頃負郭田,對山三架屋,繞院千竿竹。充饑煮蕨薇,遇冷添紬絮,便是我生平所欲。世事盡無休,人生要知足。
[注釋]
[1]壯歲:古人以三十歲為“壯歲”。
[2]月窟:月亮裏。雲衢:雲路。此句比喻踏上仕途,當上大官。
[3]奚童:小童。蹇(jiǎn)驢:駑鈍的驢子。
[4]空敲唾壺:是引用東晉名臣王敦的故事,典出晉裴啟《語林》:王大將軍(敦)每酒後,輒詠魏武帝《樂府歌》“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以鐵如意擊唾壺為節,壺盡缺。
[5]新豐:縣名,故地在今陝西臨潼縣東北,以產美酒著稱,“新豐逆旅”,在此泛指一般客店。
[賞析]
秦竹村,生平、裏籍均不詳。這篇散套由七支曲子組成。
直到進入壯年,還在家鄉閑居,終日作伴的隻有琴、劍、書,經過了二十年寒窗苦讀,修養了滿懷經邦濟世的豪氣,要平步青雲、月宮折桂,沒有什麽問題。
騎著一頭駑鈍的驢子,帶著一個小童,不慌不忙來到了京城,隻說是功名富貴原是掌中之物,談笑中就可以把它輕易拿到手。
長年高臥林下茅屋,從來也沒有人屈駕光顧,沒有人了解自己,難以遇到舉賢薦能的人,悲歌可以當哭,憤慨已極,隻有訴之悲歌,空自敲擊痰盂為節奏,帶著一副落魄沒有成就的樣子困居在旅店裏。
千百年來,才有幾個人碰到好運氣呢?把曆史上的賢人細數數,也不過就是常說的本是渭水邊的釣叟,被周文王聘迎為大臣,後輔佐武王伐紂,終建周代基業的薑太公(呂尚),還有原在傅岩這個地方為人築牆,被殷高宗武丁夢中賞識,請到朝中為相的傅說而已。
困頓失意地又過了幾年,又經了幾次科舉,仍然不能如意,看起來全是被這頂可惡的儒冠耽誤,拋了儒業,幹脆去熟悉官署文書,當上了衙門小吏,反倒有個官兒做。
日月快得驚人,對著鏡子一看,頭發己經大半花白。人已經老了,但還沒考慮好到哪裏去打發這晚年的生活。準備遠離官府,回到南山茅屋裏去,收拾果園菜圃,效法陶潛過清靜的隱居生活。
未來自有未來的發展道路,兒孫們也自有兒孫的福分,沒有必要為這些不可預料的東西白白擔心受苦。千丈高的劍門山上的雄關,隻露出一線天的古連雲棧道和波濤萬頃遠接雲霄的茫茫渡口。在仕途上是不是再爭上一級官職地位就更高了?在錢財享受上是不是再攢上幾貫就變得更富了?隻要有二頃靠近城郭的田地,有三間對山而建的茅屋,再繞著院子種上千竿翠竹,肚子餓了煮蕨菜薇菜充饑,身上冷了衣服裏再加些絲絮,能過著不寒不饑的日子,就是我平生的欲望和追求。盡管世間萬事萬物無止無休,但人的一生隻要知足就能常樂忘憂。
這首套曲敘述了自己由滿懷信心摘取功名到落魄的經曆,作者不得不降低自己的需求,使自己得到精神的平衡,主旨落在篇尾兩句“世事盡無休,人生要知足”上。
第一支曲子展現了曲中主人公在未出茅廬前養精蓄銳,雄心壯誌,豪情滿懷,待時而飛,渴望一展宏圖的精神麵貌。“閑居”與“養誌”組接,表現了作者對自己的才學滿懷自信;“二十年窗下工夫”既寫修養之深,學問之富,又暗含儒冠誤身的自嘲,為下曲張本;最後三句用數字構成鼎足的三字對,賦予曲詞以不可遏製的動感,有效地傳達了主人公豪邁自信的情懷,曲詞生動而高雅,不僅把曲中人的形象勾畫出來,還能使人感到一種悠閑、自信而輕鬆的風度。
第二支曲子寫赴試途中的情景,全段寫得悠遊自如,十分輕鬆,充滿得意之情。“奚童、蹇驢”反襯功名不在話下的自信自得,“竟”直取功名、如探囊取物,“笑取,笑取”運用反複,把主人公輕取功名的狀態勾勒得輕鬆活潑,作者用大量筆墨寫談笑可摘功名,目的是為下曲的落魄作反襯、對比,使儒生的辛酸凸顯得更鮮明。曲中“隻道”一詞的悄悄插入,起著轉折作用,為下段情況的突起變化作了準備,不免夾進一絲黯淡色彩。
第三支曲子明寫失意,暗寫落榜。前四句寫不遇明主知音,“高引茅廬”征引諸葛亮高臥隆中茅廬故例,暗含無人識自己之大才的悲愴;後四句寫盡落榜之後的悲憤失意與無可奈何之態,“空敲唾壺”形象生動,“新豐逆旅”寫自己落魄、受人輕辱,用典含蓄,意蘊豐厚。
第四支曲子將考試落第歸之於人生的際遇。曲子先用一句設問領起,“古今千百年”與“幾人遇”對比,抒寫了封建時代人才不被重視的普遍現象,接著圈點風雲曆史上沒有幾個著名例子,發出世無伯樂、生不逢時的慨歎,同是也為曲尾“知足”的主旨做了鋪墊。
第五支曲子寫壯誌消磨。為了生計隻好改儒從吏。古人重儒輕吏,以為戴冠的文人隻能走科舉仕途,做別的事是玷汙斯文,而仕途難登,其他的技能也未學成,所以有“誤身”之說,如杜甫《奉贈韋左丞文二十二韻》中有“紈絝不餓死,儒冠多誤身”之句。段尾“元龍近來豪氣無”,據《三國誌·魏書·陳登傳》記載,陳登,字符龍,誌向高邁,有威名。國中名士許汜去看他,元龍十分傲慢,自己高臥在大**,讓許汜屈睡下床。汜嚐謂人曰:“陳元龍湖海之士,豪氣不除。”作者引用此典意在嘲笑自己誌向之不能實現,一個“無”字寫英雄意誌、銳氣消磨殆盡。
第六支曲子自歎年老,應效法陶潛遠離官場,歸耕田園。“今我何如?”與青年時期的豪氣幹雲形成對比,天上地下,判若雲泥,令天下英雄“嗟籲”不已,隱隱透露出對府衙奉迎生活的厭倦。
最後一支曲子是點題之處,緊扣題目《知足》,抒發自己對人生追求的見解。先將“前程”“兒孫”放開;次敘人心高,高不過天,世路險,登上一山更有一山攔;又次敘清淡生活中自有幸福,結尾句“世事盡無休,人生要知足”是在前曲大量鋪陳的事實的基礎上得出結論,“知足”方得心安,實乃不得已。該曲貌似曠達,如孤雲野鶴;實則芒角暗伏,森然有疾世之想。敘議有序,層次分明。曲辭多發乎自然,出口成句,有雅俗共賞之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