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好問

重岡已隔紅塵斷[2],村落更年豐。移居要就[3]:窗中遠岫[4],舍後長鬆。十年種木,一年種穀,都付兒童。老夫惟有:醒來明月,醉後清風。

玄都觀裏桃千樹[5],花落水空流。憑君莫問[6],清涇濁渭,去馬來牛[7]。謝公扶病[8],羊曇擇涕[9],一醉都休。古今幾度,生存華屋,零落山丘[10]。

[注釋]

[1]人月圓:黃鍾調曲牌名。卜居:擇定居所。外家:母親的娘家。

[2]重岡:重重疊疊的山岡。紅塵:這裏指繁華的社會。

[3]要就:要去的地方。

[4]遠岫:遠山。

[5]“玄都”句:唐劉禹錫《戲贈看花諸君子》:“玄都觀裏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玄都觀,唐代長安城郊的一所道觀。

[6]憑:請。

[7]“清涇”二句:語本唐杜甫《秋雨歎》:“去馬來牛不複辨,濁涇清渭何當分。”清涇濁渭,涇、渭皆水名,在陝西高陵縣境匯合,涇流清而渭流濁。

[8]謝公:謝安(320—385),東晉政治家。在桓溫謀篡及苻堅南侵的曆史關頭製亂禦侮,成為保全東晉王朝的柱石。孝武帝太元年間,謝安受到會稽王司馬道子的排擠,出鎮廣陵。不久患病還都,入西州門,因大誌未遂,深自慨歎,悵然謂所親曰:“吾病殆不起乎!”果病卒。

[9]羊曇:謝安之甥,東晉名士。羊曇曾受到謝安的器重,謝安死,他“輟樂彌年,行不由西州路來因大辟誤入西州門,誦曹植詩曰:“生存華屋處,零落歸山丘!”(《箜篌引》)慟哭而去。

[10]“生存”二句:三國魏曹植《箜篌引》:“生存華屋處,零落歸山丘。”言人壽有限,雖富貴者也不免歸於死亡。

[賞析]

這是元好問〔黃鍾〕《人月圓·卜居外家東園》的同題小令,共二首。元太宗十一年(1239年),飽經戰亂的元好問攜妻帶子回到故鄉秀榮(今山西沂縣),其時金朝已亡,生母張氏已久故,“外家”人物零落殆盡。這時他已五十歲,過起了遺民生活。大半生漂泊掙紮,已讓他心身憔悴;想要在國破家亡、戰火頻仍的元初,找尋一個安身之地並不容易。因此“卜居”並不是選擇居處這麽簡單,而是關係著他今後何去何從的大事。

第一首小令,作者先寫為什麽要選擇外家居處,居處有一帶“重岡”隔斷了“紅塵”。“紅塵”指鬧市的飛塵,但結合元朝的統治,在作者心目中有複雜的新意味,這是不難領會的。一個“已”字表現了作者的選擇:拋棄十丈“紅塵”的喧囂。“晚年惟好靜,百事不關心”,作者為生命做減法,把爭名奪利的紛擾“齊拋閃”。更可喜的是,“村落更年豐”,一個“更”字表達了作者的欣悅之情。有平安,有飯吃,還求什麽呢?作者把自己人生的欲望放到了最低點,從反麵可以看出,當時的時勢已不允許人有更多的欲求。盡管如此,作者仍不失優雅的氣質:“窗中遠岫,舍後長鬆。”在淡泊幽靜中而“鬆”之蒼勁、高潔,隱然展現了作者不墮“紅塵”的節操。移居到這幽靜的鄉居環境中,作者做什麽呢?“十年種木”也罷,“一年種穀”也罷,這些生計上的事務,這些警世的格言,“都付兒童”,讓下一輩、再下一輩去操心,去實踐吧!作者倒是灑脫,無官一身輕,“老夫惟有:醒來明月,醉後清風。”清風明月醒複醉,看似悠閑,實則一腔酸楚,滿腹憂憤。曲子的第一節用貌似灑脫、閑適的氣息反襯自己的悲酸心情。

第二首小令,首二句化用劉禹錫詩,一方麵感慨金朝在蒙元的打擊下迅速消亡的慘痛,另一方麵從主觀上反思金朝盛衰興亡的主觀原因。劉禹錫的《戲贈看花諸君子》和《再遊玄都觀》諷刺了當時打擊新運動的新貴和當權者,那麽,金朝的消亡當與此類似。由於種種原因,作者不願意直接說出反思的結果,卻勸人家不要問“清涇濁渭,去馬來牛”,欲言又止,欲吐又吞,使人倍感沉痛。接著,作者用“謝公扶病,羊巧揮涕”的故事借古喻今,卻以“一醉都休”自我麻醉,自我解脫。然而這畢竟足解脫不了的,因而又想到羊曇吟誦過的那兩句詩,不禁悲從中來,發出無人能夠解答的疑問:“生存華屋,零落山丘”,這種令人慟哭的事,從古到今,究竟有多少次了?不難想象,元好問在金亡之後回到闊別二十多年的故鄉,田園寥落,親友凋零,屋宇猶存,居人已逝的慘象,經常會闖入他的眼簾,觸發他的愁思。作者雖然用了羊曇的典故,但所表現的卻不僅是一般的存歿之戚和知己之感,而是具有社會亂離的廣闊內涵,因而更能激動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