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赤峰山,風雪過後的大地在遼闊的天光下展開茫茫氣勢,峰巒疊嶂的原野上,一隊輕騎呼嘯而過,如同蒼鷹展翅,越過長空,向支崤王都疾馳而去。
奔馬之上都是赤焰軍中最為出色的戰士,人人身經百戰,雖經一日奔馳亦無半分疲態,仍舊保持著英武的軍容。與他們相比,前麵為首二人無論穿著打扮都顯得有些隨意,一人紅衣,一人白袍,飛揚不息的風中,一襲赤色之上飄拂的金紋若隱若現,幾似陽光織就,馬上之人更是姿容絕世,眉目驚心,但是,哪怕在這樣的光芒之下,若有人一眼望去,仍會被一旁那個衣發飛揚的白衣男子吸引目光。
白色原是最簡單的顏色,非但簡單,而且素淨,但那個人,不過隨意而為,便將這樣簡單的顏色穿出萬千風流,雙眸光彩一轉,這素淨的衣衫也似燦亮奪人。這般縱馬飛馳,令他容光之間有種恣意的張揚,那一種幾近放肆的驕傲,是曾經千軍萬馬中淬煉的銳氣,亦是曾經手掌重權無匹的自信。
剛剛離開曠野進入王都範圍,前方便有兩列人馬迎上前來,金傘華儀之下,一行疾馳之人徐徐勒馬。
“殿下!”
“參見殿下!”
姬滄略一揚手,對前來接駕的軍將點了點頭。而身旁之人,卻眼也不抬,就那麽與宣王縱馬並行,對麵前行禮的眾人一概視若無睹。
縱然早已見慣少原君的言行舉止,軍將們對此仍覺窩火,隻是所有人也不得不承認,這人不過緩帶輕衫,隨隨便便站在華勢逼人的宣王身邊竟不見分毫局促,分明隻是一個淡淡的眼神,那從骨子裏散發出的卓傲之氣,說是睥睨萬眾亦不為過。更何況宣王待他禮遇非常,眼前宣國正為王域之戰調兵遣將,多少事情亟待處理,宣王卻為了這人的一點傷勢,親自陪他去赤峰山別宮一住便是半月,直到一年一度的冬祭軍典當日方才回到都城。眾人口中雖然不說,但心下皆是惱火,除了始終保持著適當沉默的柔然族王子萬俟勃言之外,幾乎所有人都發出不滿的冷哼。
宣王策馬在前,將兩隊華麗的儀仗不遠不近地拋在身後,然而沿路紛紛跪迎的支崤子民與兩側開路的兵馬仍是顯出極其威重的排場。
宣國地處北域,與楚國等地不同,供奉玄女為神的同時,亦會在每年入冬之際舉行盛大的軍典,祭祀北方玄武之神。今年適逢戰事,這一祭典亦分外隆重,除了進行例行的祭天儀式外,更會在之後通過比武擇選此次出征的領軍大將,這在武風盛行的當下十分常見,乃是戰前點將最普遍的方式。
東宮神殿位於宣國王宮之北,依赤峰山走勢形成上下兩宮,上為供奉玄武神的天宮,下方是高逾三丈、寬近五丈的赤石雲台,迎麵連接占地極廣的校場,非但可做閱兵演練之用,每逢戰事,亦會在此處歃血祭旗,點兵出征。
重鼓之音,突然自天際響起,一聲之後,滾滾而來。
壯麗激昂的鼓樂與恢宏的號角之聲渾融一體,震懾人心。百名金甲戰士自中軍策騎而出,長戟高舉向天,千軍隨之一喝,迎接那自華美無邊的朱紅錦毯上乘輿而至的王者。
當前鐵騎開路,玄武軍旗昭烈風中。
赤豔戰服,金光之色,襯得那身處萬眾目光中心的人神容生魅,似妖近魔。諸國但逢大典排場無不宏大,九域國君也無一不是尊貴高華,但卻無人能似宣王姬滄,就這麽隨意一站,便壓了漫天華麗,一人一身之威,便令煊煌淪為陪襯。
當那耀眼的身影自金輿之上掠起,橫過數丈禦階踏足在赤石雲台之上,赤焰軍數萬將士同時爆發出震天威喝,幾令神威無光。對麵觀禮台之上的白衣男子眸心微微一收,唇畔輕挑的笑痕,卻似冷芒微閃。
宣國神聖的冬祭軍典,皇非答應姬滄隨行而回,也不拒絕臨場觀禮。在赤峰山別宮休養的這段時間,他身上傷勢已然痊愈,武功也恢複近半,若非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封鎖了幾條主要經脈,這些許內傷自是不能造成什麽困擾,但即便現在仍受限製,對於少原君來說卻也已足夠。
皇非居高臨下,在一天輝煌之中冷眼旁觀。
此次前來參加冬祭軍典的除了赤焰軍全部將士之外,尚有宣都之外十九部重兵的統帥,以及柔然族這樣臣屬宣國的首領。開壇祭神的儀式實際用不了太長時間,今天真正的重頭戲自然是接下來人人矚目的點將之戰。
此時在祭台之前,八名來自楚國的戰奴雙手被縛跪向北方,下一刻,已被斬首剖心,活祭戰神。
喝呼之聲席卷大地。
高懸的頭顱,鮮血自溫熱的胸腔中噴薄而出,注入酒碗,餘者漸漸冷凝於雪色之上,蜿蜒而成猙獰的痕跡。
熱血噴出的一刻,一直暗中關注著觀禮台上那人的萬俟勃言突然微微一凜,感受到一陣令人心寒的殺意。
樂聲止,金鼓重新響起,三遍鼓息,終於拉開比武點將的序幕。此時整個赤焰軍中都彌漫著一股熱烈的氣氛,對有資格參加的軍將來說,這無疑是立威揚名的最好機會,若能成為領軍主帥,那便等於取得了軍中實權,更可能意味著戰功赫赫的未來。而對觀戰的士兵來說,這樣驍勇精彩的比武,實為一場武技盛宴,能夠親眼觀看可謂幸事,甚至隻要有足夠的能力,便一樣可以挑戰任何一人,這足以令悍勇好鬥的戰士興奮莫名。
鼓聲息後,台上獻出十三碗烈酒,每一碗酒都染過戰奴之血,泛著鮮豔的赤紅,每一碗酒都由一個美麗的女子下著黃金絲縷織就的長裙、**著上身跪捧過頭。
鮮血激人性,烈酒紅人麵,黃金動人心,美色奪人魂。
隻有戰勝,才可獲得這一切,一切都足以激發人心最原始的野性,令人心甘情願衝鋒陷陣,赴湯蹈火性命相搏。
赤焰軍中狂熱的歡呼聲更甚,十三名大將登上赤台。有資格競爭六軍主帥的將領,早已在之前經過無數挑戰,亦無不是宣國領兵沙場的猛將,唯有如此才能站到宣王之前,對主帥之位發起爭奪。
十三碗血酒將由宣王親賜參加比武的大將,以礪戰意,以示王恩。
宣王起身,走向美色所奉的烈酒。
十三名大將撫劍跪下,身後呼聲如潮。
便在此時,一道白色身影,突然橫掠千軍,橫過群臣,出現在赤石雲台正中。
一人的目光,掃向眾軍。
萬人一靜,風過長空。
那樣銳利的身姿,如日奪目,姬滄眼中異芒倏閃,皇非唇鋒若笑,一語激起千層浪:“姬滄,你若想與我聯手對敵,今日便由我親自選將。”
台下哄然。
姬滄前行,朱衣曳地,兩人目光一瞬不瞬地鎖定對方。忽然間,姬滄仰首長笑,妖異的細眸之中泛出桀驁之光。
“好!此言正合吾意!”
非是如此之人,何能令宣王折腰,若非如他之強,豈不無趣,他亦無心。
皇非頭也不回地揚袖抬手,宣王身畔血鸞劍錚然輕響,已是落入他手。姬滄無動於衷,一任佩劍離身,眉眼深處,甚至帶出拭目以待的興趣。
一抹血痕如光,刹那綻開在雪衣之下,微冷的劍鋒指向當先一名大將。
欲飲楚人之血,除非完勝此劍,否則便以性命為代價,流盡自己的鮮血。
台下軍將再次爆發出陣陣高呼,一浪高過一浪,當先那大將亦是濃眉一軒,振衣起身。
“殺了他!”
“殺了他!”
“殺了他!”
十餘年間,大楚少原君一直是赤焰軍最大的勁敵,喪命在他手中的宣軍不計其數,破滅在他麾下的城池片草無存。在場諸將,皆知少原君重傷初愈,此時功力最多隻有平常大半,麵對這般挑釁,不免心存輕視之意,但十三人無不轉出同樣的念頭——倘若趁此機會除去此人,便是為宣國除一心腹大患,赤焰軍從此再無對手。
戰士們激昂的高喝連成一片,刀戟似海,聲勢駭人。
台上之人,冷對這漫天喧嘩,衣不驚塵,在那大將拔劍出鞘的一刻,他掌心冷凝的劍鋒忽然極其輕微地一顫。
一聲劍嘯,驀然而起。似乎隻是極輕的響動,卻在突然之間,蓋過了所有高呼聲、所有助威聲、所有喊殺聲。
劍光綻,逐日色,天地一亮。
姬滄眉梢一震,似是被那劍光耀動,然而身處劍氣中心的人,卻隻能見到一片濃重的黑暗。
帶來黑暗的是血鸞劍光,因那赤色太濃,血色太深,仿佛將一切拖入了無底的深淵,不見天日。
血鸞逐日。
這一招逐日劍法,昔年曾令姬滄一戰負傷,付出了三城之地的代價,亦曾在千軍萬馬中奪敵首級,令得赤焰軍铩羽而歸。
這一招劍法,曾破南楚十營八寨,擴大楚疆域三千餘裏;曾兵踏漠北飲馬逐戰,劍鋒所向,風雲色變。
以血鸞劍施出的逐日劍法,於極亮之中透出赤豔妖異的血色,執劍之人棄神成魔,一身殺伐,一劍奪命。
血光!
爆!
重軀墜台,血濺塵揚。
“烈字營中領軍安夷。”
白衣男子傲然話語,淡淡報出對手姓名軍職,一瞬驚懾全場。
觀禮台上,包括萬俟勃言在內所有將領皆是一震,台下之將,竟是一招斃命,屍身橫曝軍前,鮮血染透黃塵。
反手一劍,一盞烈酒挑前,皇非抬首長飲,劍尖微震,金盞碎濺滿地。
赤焰軍中怒聲一片,曆經無數沙場血戰的戰士,皆被這傲慢的態度和刻意的殺戮激起心頭血性,後麵一將騰地起身,長刀點地,沉聲喝道:“請教君上高明!”
皇非略略抬眸,看了對手一眼:“赫字營大將初離肖,你的刀,擋不下本君三招。”
一言一詞,對赤焰軍諸將了如指掌,亦激起對方心中怒意。
話落,劍起,光燦。
初離肖長刀破日,一赤色,一銀光,兩道利芒半空爆開,如雨激落,炫目至極。
初離肖的刀法已經名列宣國上品高手之列,縱橫沙場,攻城略地,亦曾斬殺烈風騎麾下猛將,飽飲楚人鮮血。若在今日之前,有人誇口三招之內能敗初離肖於劍下,在場的所有宣人都會當作一個笑話。
少原君固然強勢,但能躋身赤焰軍上將之人也絕非泛泛之輩,每一個人都有足夠的資格,代表著宣國武人的實力與信心,安夷的落敗不過是輕敵與疏忽,這樣的情況絕不會發生第二次。
台上目光所向,台下喧喝如潮。
皇非揚眉,冷笑,劍振。
一招,千塵驚破,金陽如華。
一招,風雲色黯,血日當空。
第三招,赤芒自銀光之間破出,瞬間遽盛。
初離肖退,速度不可謂不快,然而血鸞劍更快,一絲赤電,追魂奪魄,在雪亮的刀鋒之前綻開驚心血雨。
雨落,刀飛,臂斷!
一劍殺一人,一劍廢一人。
初離肖滾落台邊,一手捂住噴血如泉的肩膀,不能置信地盯住傲立於血雨之後的男子,麵色蒼白如死,額前冷汗如瀑。
萬人一靜。
皇非振劍,飲酒,一縷新鮮的熱血沿著劍尖落入金盞,酒色更濃,殺意更烈。
“焰字營上將諸程。”
“驍字營中領軍越淳穹。”
“銳字營上將司徒曆。”
……
飲酒一盞,殺敵一將,當皇非喝到第八盞酒,原本沸騰激烈的赤焰軍已是安靜得落針可聞,每個人都似被戰台上那白衣如玉的男子懾住了目光。那人獨立漫天血腥之中,便似一柄風華凜冽的劍,放眼天下,竟無鞘可容。
台上台下萬眾驚心,但自始至終有一人,直視那奪魂的光芒與殺機,聲容不動。亦隻有一人看得清,那每一招精妙絕倫的劍法,每一步算入巔毫的殺戮。
以他的劍,殺他的人。
宣王姬滄,毫不詫異逐日劍法可斬廢赤焰軍陣前虎將,多少次搏命激戰,十年間平手之敵,眼前之人,原本便是足以同他一較高下的對手,縱然千軍之圍,亦未必能困得其人片刻。隻是此時,他傷後功力不曾全複,如此強行施為,初時銳氣尚能支撐,但若連戰十三名高手,再高明的劍法亦無法抵消內力的消耗。
姬滄微微細了長眸,眼光莫測,一時如刃。
卻隻見台上那人隨手揚袖,輕輕一笑,便在一天赤色之中冷聲說道:“何必浪費時間,剩下的一起上吧!”
千軍之前,執劍邀戰,殺意滔天。
餘下五將尚未自震驚中回神,血鸞劍光已如天衝血日,帶著死亡的光芒迫向雙目。劍氣,自那人身邊席卷了半邊高台。
每個人都清楚地看見一點劍光,速度之快,幾乎超過了他們所能想象;劍勢之利,幾令戰場上殺人如麻的猛將,也在一瞬之間驚破了神魂。
天地仿佛驟化血海狂濤,地獄怒焰,隻餘這不可思議的劍光。然而千百次血戰中磨礪出的本能反應,亦令五人的精神晉入前所未有的高峰,幾乎同時,刀、劍、槍、鞭、鐧五種兵器,自五個不同的方向,射向血海的中心、怒焰的巔峰。
漫空勁氣中,人人睜眼如盲,姬滄眸光卻是一利,突然振袖而起,淩空掠向戰場。
朱袍雪衣,交織如練,快得令人看不清分毫。
嗜殺之光!
一片赤華,霍然自兩道人影間衝流而出,戰局中五人跌出丈餘,無人能再穩當站立。
光華落,半邊赤豔的衣袖飄至足下,姬滄左手指間現出一縷血流,赤色涔涔,很快滴落在飛塵之間。
日落千山,天地無聲。
那執劍而立之人,白衣如霜微染朱紅,劍鋒上亦泛著殷豔的光澤,不知是何人的鮮血,色若琉璃。
身邊五將,四人已死,另外一人兵器折斷,僥幸存命。
皇非看了姬滄半刻,忽然將血鸞劍抬手一揚,劍鋒直沒石台,風飄如血,跟著反袖一拂,轉向已被震懾得一片肅靜的赤焰軍,冷聲道:“他日本君領兵,你們若有一人不服,便先問過此劍,但若有一人不從軍令,眼前此刻便是先例。”
聲音清晰傳出,偌大的校場,數萬名兵將,竟無一人出聲,無一人動作,甚至無一人移開目光。
亂世天下,每一國軍隊之中站在巔峰的莫不是這樣的強者,每一個有資格統領千軍的,也無不是這樣的強者,所以哪怕是敵人,是仇家,是對手,也一樣令人尊敬折服,尤其此時此刻,這台上之人,沒有人敢輕視,亦沒有人能夠輕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