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華殿,入夜後的宣國宮城燈輝連綿,滿庭金光將黑夜襯托得分外深沉,亦將整座寢殿雄偉的輪廓勾勒分明。
殿前雪地裏一排跪著數人,最前麵的正是今日剛剛在冬祭軍典上被皇非一劍重傷的赤焰軍大將初離肖,身後幾名金袍將領人人麵帶異色,肩頭掛雪,顯然已經跪了有些時候。
燈火重重不熄,透過晶絲錯落的珠簾,可以看到大殿內鋪滿了柔軟奢華的白色獸皮,帷幔浮金香氣如幻,禦榻之上,宣王慵然斜臥,一襲朱衣紅袍映著雪色華光,仿佛冰雪雲境散開灼人的紅焰。
如光使跪在殿前詳細稟報著現在支崤城中各方動向,感受到禦座之上似有似無的目光,一直不敢抬頭,直到最後,方才試探著道:“殿下,皇非今天一舉殺了軍中八名大將,似乎也太過分了些,現在軍中議論紛紛,若這些將領的嫡係部屬心存怨懟,難免動搖軍心……”
“嫡係?”
剛剛接過花月使手中美酒的宣王眸光略略一挑,那鋒冷的色澤令得如光使心頭一凜,驚覺不慎說錯了話,頓時低頭不敢再言。
宣國的軍製與楚軍、王師皆盡不同,除赤焰軍核心十萬騎兵之外,其餘皆屬雇傭性質的部隊。舉國二十七城共有十九部重兵,二十萬兵馬與王室以契約為憑,各部自有統帥,戰時聽從宣王調遣,亦由王室提供部分軍需,以及豐厚的戰利品。
財物與女人,永遠是戰爭最直接的獲益,亦是宣王控製外十九部重兵最有效的手段,所以宣軍每下一城,必任軍隊燒殺劫掠,甚至毀地屠城,從不約束。但對於宣王來說,這批雇傭士兵隻是戰場上鋒利的武器,如同每一輛戰車、每一匹戰馬的意義,而真正能夠捍衛王權、坐鎮王都的,卻是直接聽命宣王,亦隻效忠於宣王的赤焰軍。
赤焰軍中,絕不允許有一兵、一卒、一士、一將脫離宣王掌控,哪怕是各營上將,亦沒有單獨調兵的權力,哪怕是最低一級的戰士,亦隻聽從一人之令,隻可為一人戰,隻能為一人亡。
如光使一時錯言,背後微微冒出冷汗,若按宣王平日性情,雖不至於因此要了他的性命,但恐怕活罪難逃。卻不料隻聽得一聲發問,座上流金廣袖微微一揚,花月使手托玉盤小心翼翼地退至一旁。
姬滄沒有因如光使的失言而發作,隻是在燈光下漫然抬手,看了一眼掌心那道殷紅如刃的血痕。銳利如昔的劍法、毫不留情的殺氣,那一招日落千山,血鸞劍下他也不是第一次得見,自從十年前少衝山上一戰相識,每一次麵對這絕世之劍都會令人生出鮮血殺戮的快感。曾以一人之力振一方、以一人之力懾天下,現在的皇非仍舊如此驕傲,征服這樣一個人,比逐鹿九域更加危險,卻也更加精彩刺激。
“你怎麽看?”
這一句話,卻是問向殿下三人中唯一還站著的瑄離。瑄離抬眸,迎上北域君主莫測的目光,依稀笑了一笑:“皇非在神殿前的確鋒芒太盛,不過,少原君便是少原君,不是外麵跪著的那一群手下敗將,若他現在已經俯首稱臣,殿下不會覺得無聊嗎?”
“哈哈!”姬滄聞言突然放聲大笑,“如果這麽輕易便能讓皇非低頭,我豈會與他交戰十年,費盡心機?根本用不著我動手,他早便死在赫連羿人手中。”
“所以說殿下並不需要一個逆來順受的俘虜,殿下需要的,是同昔日一樣戰無不勝的少原君。”瑄離微微欠身,笑容優雅恍若流水輕波,“今日點將台上無人是皇非的對手,按道理,他已經是十九部三十萬兵馬的統帥。如今大軍發兵在即,殿下等的不就是這一天嗎?”
近旁如光、花月二使聽得麵麵相覷,一時間連出言勸阻都忘記。姬滄眼中卻有光芒一閃而過,似笑非笑:“說下去。”
瑄離揚眉,流露些許不屑:“皇非現在根本不是殿下的對手,但他最恨的卻是東帝,在攻下帝都之前他絕不會對宣國不利,相反他的加入卻會使我們勝算大增。就算皇非領兵出戰,一切也都在殿下掌控之中,外麵跪著的幾位將軍反對殿下的決定,未免有些多慮了。”
“技不如人,還有什麽好說的,他們是否嫌赤焰軍的臉麵丟得不夠?”
姬滄冷哼一聲,隨手將酒盞向側擲開。瑄離淡淡地道:“烈風騎將領若落在殿下手中,結果也不會比這好上許多,他們與少原君如何相提並論。”
姬滄看了他一眼,起身向殿外走去。
在他出現的一刻,兩旁甲胄鮮明的鐵衛同時後退,近百盞金光燦爛的明燈照亮長階,仿佛白晝突然降臨,令得那徐步而出的華貴身影清晰逼人。殿前將領紛紛抬頭,從東宮神殿回來,赤焰軍剩餘的所有將領一同入宮請命,要求宣王立刻處決皇非,平息眾怒,但直到此時才算真正見到宣王一麵。
“殿下!皇非今天殺我軍中大將,分明是故意為之,殿下對他已經十分容讓,若不及時處置此事,必定後患無窮!”重傷未愈的初離肖第一個開口,雪地裏他的臉色蒼白如同死人,身子也已搖搖欲墜,然而態度卻是異常堅決。
深夜殘雪,隨著宣王的腳步微微飄揚。
“你們想殺他?”一聲妖魅的問話隔著黑暗傳來,看似隨意,卻如血鸞劍的鋒芒一樣令人感覺窒息。眾將沉默片刻,隱字營上將白信抬頭道:“皇非此人留不得,無論如何,赤焰軍將士絕不可能聽他號令。”
姬滄倏地一笑,細長的眸子掠過燈影流光微微眯起:“既然如此,本王的規矩你們清楚,你們若憑自己的本事除掉皇非,本王絕不會說一個不字,但若誰敗在皇非手裏,也莫讓本王再見到他。”
“殿下……”眾將一愣,相互交換了一下眼神,對這樣的結果似乎有些意外。姬滄卻已向前走去,路過他們身旁時略一停步,在耀目的燈輝之中垂眸下視:“你們應該早就知道,我赤焰軍中隻認強者,強者從來隻服從一種人,那便是更強的人。”
輕慢的話語不經意帶出狂肆,所有人都被那種迫麵而來的氣勢所懾,一時鴉雀無聲。就在這時,似是回應宣王方才所言一般,一道琴音突然劃破深夜,憑空響起。
七弦音,如流水,乍然起時,如過虛空。彈琴之人似乎隻是信手挑弦,卻好像忽然之間,整個琉璃花台,甚至整個支崤王都都能聽到這樣的琴音。跪在殿前的眾將皆是一驚,每個人心頭都生出莫名異樣的感覺,仿佛熱血流過劍柄,風沙漫過鐵蹄,萬裏征塵鐵血山河撲麵而來。
跟隨在姬滄身後的瑄離驀然抬頭,一音入耳,無數往事染血的塵夢,永難泯滅的殺戮與滅亡,有多少恩仇,有多少愛恨,有多少興亡與生死、至情與無情,於此五音之中直觸人心。
而那琴聲便在此時一轉,於無可高處,清音乍破,幾乎不可思議地扶搖直上,仿若奇峰突起、長泉奔流,原本透徹冷冽的音韻,竟在頃刻之間化作千軍縱橫、戰鼓連天的激越與凜冽,憑雲淩風破九霄。
久經沙場的眾將為這琴音之中的殺伐所激,無不微微色變。姬滄長眉一揚,犀利的目光仿佛穿越千裏橫野、萬重山城,直指那驚雲山畔、王域之巔。片刻之後,他忽然轉身,向著琴聲傳來的琉璃花台大步而去。
目送宣王消失在雪夜之中,瑄離墨玉般的瞳仁無聲收縮,回頭看了看赤焰軍一眾將領,突然輕輕一笑,道:“諸位將軍連一個武功半廢的人都奈何不得,也不知平日的威風都哪裏去了,既然殿下已然默許,那瑄離在此,便預祝諸位心想事成。”
琉璃花台,玉生輝,水盈霧,美人如霞。
自宣王繼位第二年後,宣國王宮之中便極少有女子出現,除了幾名品級較高的內官之外,一概侍從宮人皆是俊俏美貌的少年,就連後宮亦不例外,這琉璃花台,更已是多年未有女子踏入。
然而此時,行走在金絲軟毯上的數名彩衣美姬風情萬種,捧金盅、托玉盤,百花鮮果皆不如她們妙目紅唇動人,華緞織錦亦不及她們婀娜柔軟的腰肢,就連那如玉的美酒,也似抵不過這凝雪肌膚、蘭若香氣,燈火下美豔的身影魚貫前行,幾令人以為錯入了瑤池仙宮。
纖手挑起晶簾,珠光覆落紅顏。
“公子!”
當先一排美姬麵向簾後俯身行禮,手中以金盤捧著美酒鮮果,以及一套織造精美的華服,等待著那俊美的男子親手挑選,琉璃池水七彩瀲灩,升騰起芬芳醉人的暖霧。
皇非自瑤琴之後抬眸,掃過簾外嬌嬈美色,突然間,目光在其中一人身上微微一停。
那女子像所有美姬一樣深深低著頭,跳動的燈火在夜光下勾勒出她美好的身段,垂首的姿態柔順而曼妙。在皇非看來之時她輕輕抬眼,與那目光不期一觸,龍涎香的氣息如琴聲一般飄落,皇非拂袖起身,看向她麵前那件泛著銀光的輕絲長袍,說道:“你們都退下,你,進來伺候本君沐浴更衣。”
其他美姬放下手中的美酒鮮果,保持著恭敬的姿勢依次退了出去,重簾層落,隔開了明亮的燈色,其後一切都變得朦朧迷離。那女子捧著衣物跪在琉璃池畔,替無聲注視著她的男子解開衣袍。當衣衫滑落,露出男子強健的胸懷,觸到那一道猩紅刺目的劍傷時,她的手指微微地顫抖,仿佛被那傷口的溫度驀然灼痛。
“玉兒。”
一隻手覆上她的指尖,低抑的聲音中卻有著往日熟悉的沉穩,以及那種令人心安的力量。那女子緩緩抬起頭,美目之中似有淚水的微光:“君上,玉兒終於找到你了,太好了,你沒事……”
皇非向外掃了一眼,伸手將她帶入了池水暖霧深處,低聲道:“你這樣進來太冒險了,宣國有人認得你。”
外麵遠遠伺候著的宮人隻看見若隱若現的簾影水霧,兩人的身影突然重疊模糊,於是紛紛低下目光。池水幽謐如同幻境,召玉緊緊靠在皇非身邊,這一刻他胸懷的溫暖令人貪戀,哪怕刀山火海亦是值得,然而她並沒有忘記此行的目的,在他耳邊迅速說道:“隻要不遇上姬滄,別人不容易認出我。姬滄對外宣稱君上陣亡的消息,但大家都不相信,所以我才設法前來打探,和我一起潛入宮中的還有神翼營的七名死士。”
皇非手掌觸到她腰間暗藏的刀刃,眉心一蹙:“立刻命令他們撤走,刺殺姬滄絕不可能成功,隻會適得其反,千萬不要輕舉妄動。”
召玉點頭道:“玉兒明白,隻要君上平安,玉兒知道該怎麽做。方將軍和我一樣逃過一劫,我們還有近四萬兵力保存下來,如今隱藏在月狼山雪穀之中。”
皇非眼中掠過精芒,隨即吩咐道:“五日後宣國發兵王域,支崤城的防守兵力會大幅減弱,讓我們的人分批潛入城中,屆時自然有人告訴他們該怎麽做。”
召玉道:“君上是否要和姬滄一起出征?我們可以派人混入宣軍,暗中協助君上。”
皇非道:“我會另行安排此事,你們可知含夕的下落?”
“含夕公主被帶去了帝都。”召玉道,“我們接到消息,她現在的身份已經是東帝左夫人。”
“那便找到她……”皇非話音未落,外麵忽然傳來“宣王駕到”的通報。
內侍尖長的嗓音刺破幽香水霧,一人幾不可聞的腳步聲幾乎與這傳報同時入了琉璃花台,快得讓人來不及反應。召玉不由渾身一僵,此時再要離開已絕不可能,姬滄對曾經少原君府的人了如指掌,絕對不會忘記她的樣子。皇非驀地回頭,忽然反手一掌向旁邊金案掃去。
“滾出去!”
姬滄剛剛步入琉璃花台,隻聽珠簾之後傳來杯盞落地的聲音,一名美姬手捧酒樽匆匆退出簾外,低頭跪在階下,衣發散亂,看不清模樣,但顯然容色不俗。
琉璃花台這些美姬皆是數日之前他下令國中貴族進獻、特地召入宮中的侍女,無一不是曆經**、見慣風流陣仗的美人。此時麵前的這個美姬柔順地跪在腳下,不敢稍有動靜,唯有幽風入殿吹起輕薄的紗衣,像是一片旖旎起伏的花海。
“還不退下,待在這兒幹什麽?”簾後之人語氣冰冷,似是餘怒未消。召玉感覺到姬滄近在咫尺的目光,頭也不敢稍抬,低聲應是,向外退去。
“慢著。”階上突然傳來威嚴的聲音,不過簡單的兩個字,卻像穿透人心的一柄利刃,召玉隻覺後背發冷,唯有俯首在地。
“你是哪裏來的侍女?”姬滄在簾前微微側首,居高臨下地審視過去。召玉刻意將頭垂得更低,輕聲答道:“回殿下,奴婢是安夷將軍呈獻入宮的。”
姬滄冷冷地看著她,仿佛這美麗的尤物跟大殿上擺設的石像也沒有什麽不同,都不過是陳列在旁的死器,那種冰冷妖異的語氣,亦令人感覺不寒而栗:“你的口音不是宣國人,安夷隻是赫字營中領軍,還沒有資格被稱為將軍,莫非沒有人教過你?”
召玉呼吸微窒,接著再次叩頭道:“奴婢……奴婢原是後風國的戰奴,剛剛被買來進獻給殿下,尚不懂規矩……”
“後風國?”
“是……殿下。”
安夷今日比武時已死在皇非的劍下,姬滄不知是否相信她的話,隻是將目光從她雪白的脖頸、優美的後背,一直移到交疊如玉的指尖,長眸微眯:“跪姿這麽優雅的戰奴,倒是少見。”
召玉回答道:“先父原是九原城城守,自幼曾經教導我一些規矩。”
“哦?我記得九原城城守韓胄曾以三千兵力擋了我赤焰軍七日,是個人物。”
召玉此時抬起頭來,柔聲道:“殿下似乎記錯了,先父名諱上刑下舷,曾為後風國五城督衛,韓胄乃是他手下一名副將,九原城破之時,追隨先父陣亡。”
召玉身為後風國公主,對後風國的情況自然熟悉,她的大自在四時法雖不及白姝兒那般出神入化,可以隨心所欲易形換容,但短時間改變容貌,卻也能暫時瞞過他人。隻是她畢竟功力未足,不敢輕易使用這一極耗內力的功法,所以不到迫不得已仍是以真麵目示人。姬滄深狹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終於沒有繼續發問,隻是淡淡地哼了一聲,揚手拂簾而入。
“你素來憐香惜玉,今日倒真稀奇,竟對一名女子動怒。”
琉璃池畔,簾光閃爍,皇非衣襟略散,靠在白玉錦榻之上,目視那片金光流豔的紅衣飄入水霧,殿下美姬無聲退出。“憐香惜玉,也要看是什麽香、什麽玉。宣王宮中的女人連寬衣解帶都不懂,這九域霸業千古江山,不怕後繼無人嗎?”
姬滄妖冶的長眸斂了琉璃金光琥珀色,微微一睨,帶出勾魂的色澤:“戰奴便是戰奴,和他們的男人一樣沒用。我若高興,宣國任何一人都會將他們的妻女無條件奉上,女人的用處也無非如此。”
皇非手中金杯璀璨,倒映浮光掠影,幾分酒意更襯得那俊麵如玉風流:“若這世上女人都這麽掃興,男人又都如你這般不解風情,那可當真無聊得緊。”
“不掃興的女人,換作你那位公主夫人又如何?”
姬滄烏墨般的長發拂過幽謐濕潤的空氣,落上玉榻白衣,不動聲色地鎖定那雙寒星般的眸。近旁男子身上若隱若現的酒氣,在水香輕霧裏有種惑人的感覺,但無論飲過多麽烈的酒,那雙熟悉的眼睛依舊清明,至少這麽多年無數次血戰之後開懷暢飲,他都不曾見他失態,少原君的清醒與冷靜,無論何時都會令對手記憶猶新。
姬滄自簾外那片嬌嬈多姿的背影處收回目光時,幾名血衛已經悄無聲息地追隨而去,而他抬手斟酒,淺嚐其中滋味,以頗具興味的口氣道:“近幾日據斥侯回報,王族九公主如今正在穆國,與那位三公子可謂情深義重,看來很快便可喜結連理了。”
皇非睨了他一眼,淡淡地道:“那個女人既已冠上少原君夫人之名,便永遠是我皇非的人,否則,便要為此付出相應的代價。”
“哦?”姬滄突然眸光一細,俯身相問,“那麽你今日殺了我赤焰軍八名大將,又該付出什麽樣的代價?”
皇非注視他逼向麵前那雙邪魅奪人的眸子,過了片刻,唇角略略挑起,含笑說道:“九域的代價,宣王以為如何?”
榻上男子衣懷半敞,微抿的唇鋒如一絲桃花般的細刃,沐浴過後淺淡的水汽在他光彩的眉目間留下朦朧的影色,那笑意便染了些許慵懶的味道。此刻華燈影下風流淺笑的貴公子與今日點將台上殺氣奪魂的少原君幾乎判若兩人,令人無論如何也聯想不到他剛剛手刃數人,斷送了赤焰軍一多半戰將。
姬滄聽到他的回答,目光輕微一閃。皇非卻將手中金杯擲開,抬手掠過他衣袍,一道殷紅的光芒隨著他的動作徐徐流淌,血鸞劍銳利的鋒刃輕魅閃耀,在兩人之間泛開一道赤色的微光。
“這柄劍,可以還我了嗎?”
他的微笑如刃,浸入那片暗不見底的眸心,仿佛攪動了深淵之下重重激旋的暗流。姬滄眼中魅光變幻,燈火深處眉目驕傲的男子仿佛和昔年少衝山上衣發飛揚的少年驀然重疊,白衣如霜劍如血,縱橫北域千軍所向,那是第一次有人擋下他手中烈日般的光芒。
長風飛雪中張揚的笑容,化作十年鐵血戰火,燃盡九域半壁江山。逐日與血鸞兩柄絕世利器曾經飽飲彼此的鮮血,威震天下諸國,那奪日之光、嗜血之色,分別代表著大楚無匹的戰神、北域絕世的霸主。然而鮮有人知道,最初的時候,血鸞劍原本是少原君的佩劍,而逐日劍卻來自北域君主宣王之手。
昔年三國大戰,他率赤焰軍千裏逐敵,第一次與烈風騎聯手慘敗穆國大軍。冰山雪水融化成奔騰的玉奴河水,高崖盡處對月暢飲,醉後拔劍,淋漓一戰。那人笑語風華,勝似星月之光,絕峰明月之下,寒江驚濤之上,衣飛如火,映那劍華如練。
數月後兩軍對陣赤峰山,攻城之戰勝負難分。千軍之前,那人單騎出陣,執劍邀戰,暮雪山巔,一招血鸞逐日,賭贏他三座邊城。那震懾江湖的一戰整整打了五日,臨去前他丟來佩劍,換劍為信,是為朋友之交。
姬滄妖魅的容顏倒映在皇非闃黑的眸心,仿佛幽夜裏曼殊花開染透赤峰山上連綿雪嶺,千年不滅如血的豔色。他輕輕地笑,放低聲音說道:“你若要其他便罷,但這柄劍,卻要看我所麵對的是敵人,還是朋友。”
“你我一直是朋友,但也從來不僅僅是朋友。”皇非掌下鋒利的劍刃離姬滄的脖頸隻有一寸之遙,他以指尖徐徐劃過劍身,劍氣催破兩人的肌膚,一縷鮮血自劍鋒蜿蜒而下,滴落在雪衣銀光之中,慢慢泅散開來,“待有一日血鸞劍重歸宣王,便是你我,最終的勝負。”
召玉穿過漫長的甬道向不遠處宮門方向走去,高懸的風燈在巨大的青石板上投下隱約不定的光影,使得兩側高聳的宮牆顯得更加黑暗壓抑。一離開琉璃花台,整座王宮聲色沉寂,唯有重重嵯峨的宮殿在月光下森然矗立,不時閃過巡邏衛隊手中的火光。
宣國王宮如同支崤城一樣,所有建築按照特定的方位修造,設有各種機關陣法,處處曲折迷離,一個不慎便容易身陷其中,驚動暗影一般散布各處的守衛。召玉以暗號通知和她一起潛入宮中的神翼營死士秘密撤離後,急於趕回雪穀與方飛白等人會合,告知皇非的消息,但不知為何,行走在這隱秘的宮道之間,總有種不安的感覺如影隨形,仿佛在暗影憧憧的背後正有一雙眼睛無聲地盯著自己,進入甬道後這樣的感覺便越發強烈,幾乎如芒在背。
她不由加快腳步向前走去,驀地身影一閃進入一道側門,穿入花樹重影之中。那種異樣的感覺短暫消失了一會兒,但不過片刻便又出現。召玉用了幾種不同的方法隱藏行跡,可是被人追蹤的感覺始終若隱若現,她心中暗覺不妙,知道這樣冒險出宮絕非明智,於是迅速閃入占地廣闊的花苑,想要通過三重禦湖回到宮中。追蹤之人暫時被甩開,召玉繞過一座嶙峋的山岩準備進入苑中花林,卻突然之間停住了腳步。
林畔花影之中,一個身披紫裘的黃衫男子轉回頭來,看到召玉的時候微微一愣。
月色自他身後照下, 帶來微雪的瑩光,那人周身似乎有股冷淡的氣質,但眉目卻又生得俊美非常,仿若一塊水底深處的美玉,予人晶瑩澄澈的感覺。召玉與他四目相對,一時不知該進該退,身後被追蹤的感覺重新逼近,這一次是疾速的破風聲,直向她所在之處而來。
那人的目光在召玉身上停留了片刻,隨即向著不遠的黑暗之處輕微一瞥,顯然也發現正有人接近這邊,突然開口道:“進去。”說話時他抬手撫上一棵古樹,召玉身旁的岩石上便悄無聲息地出現一道暗門,若不是感覺到腳下幾不可察的機關震動之聲,她幾乎以為他會施展某種法術,但此刻什麽也來不及細想,依他所言躲入其中。
暗門消失的一刻,幾名血衛的身影憑空出現,身上暗紅色的披風在黑夜之中分外陰森,仿佛是殺氣與冷血浸染而成。這群北域最為可怕的密探與殺手,人人以鮮血為誓效忠宣王,幾乎控製著整個支崤城的一舉一動,令所有朝臣談之色變,但見到黃衣男子時,他們的態度卻顯得頗為恭敬。
黃衣男子在宣國似乎地位頗高,向為首的血衛詢問了幾句後,淡聲道:“若人往這方向來,我必會遇上,但是剛剛卻不曾見,既然是殿下的意思,可需要我調宮中禁衛相助?”
那血衛道:“殿下隻是密語傳音命我們暗中追蹤,看那侍女往何處去,還是不要驚動他人了。”
黃衣男子笑了笑道:“不過一個女子,有血衛出動自也不會追丟,快些去吧,莫要誤了事情。”
召玉隔著石壁聽到血衛離去的聲音,跟著連那男子也一並遠去,隨著他腳步聲的消失,外麵全然安靜下來。過了片刻,忽然又有人返回此處,前後巡視兩周後,低聲說道:“人的確是從這裏不見的,但奇怪的是沒有發現任何蹤跡。”
“你們分頭搜查禦苑,半個時辰後在此處會麵。”
召玉聽出後麵一人的聲音正是剛才和黃衣男子說話的血衛,心頭暗暗一凜,這時身後突然有人淡淡地道:“你叫什麽名字?”
召玉猛地回頭,發現身後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打開了一道暗門,那黃衣男子憑門而立,指尖一顆鴿蛋大小的夜明珠發出若有若無的微光,照得他眉目如畫,而眸色沉沉。
召玉驚詫地打量著他,直到他再次詢問她的名字,才驀然回神:“你是……後風國的人?”她看著他手中瑩瑩的珠光,試探問道。
黃衣男子沒有回答,卻在黑暗之中審視著她:“你認得這珠子。”
“東海鮫珠原為後風國王室所有,乃是當世奇珍,後風國亡國後便下落不明,為何會在你的手中?”召玉揣摩其人來曆,黑夜中他的麵目不甚清晰,行動亦似神秘。
“跟我來。”他沒有繼續這個話題,隻是轉身向暗道深處走去。召玉遲疑片刻,隨後跟上,身後那道暗門無聲無息地消失,就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召玉跟隨著那朦朧的珠光,一路上他似乎隻是閑步而行,卻每次在遇到石壁時麵前都會及時出現道路,而在他們通過之後複又恢複成原先的樣子,她不由暗自驚奇,但是數次詢問他都不曾作答,最多隻是側首看她,偶爾輕微一笑。
就這樣曲曲折折地行走了很久,地底錯綜複雜的道路令人迷失方向,召玉憑感覺判斷他們應該早已離開王宮範圍,這時候一道暗門緩緩打開,兩人突然進入一個廣闊的空間。黃衣男子手中的鮫珠在火把的光線下黯淡下來,四周全部都是沉重的玄色石壁,構築成望不到盡頭的龐大空間,兩側燃燒著由三首異獸馱起的長明銅燈,照亮石壁上雕刻著的日月星辰、奇鳥異獸,顯得四處陰森暗沉,卻又有一種說不出的莊嚴與肅穆。
黃衣男子的腳步聲在幽暗的火光之間輕不可聞,似乎是感覺到召玉心中的驚訝,他終於停了一停,回頭道:“這裏是曆代宣王停靈的地宮,宣國先後二十五代君主全部安葬於此。”
“我們怎麽會在這裏?”
召玉不由暗覺森然,穿過黑暗可見前麵豎立著一個個巨大的石棺,每個石棺都嵌在石壁上方,麵前蹲踞著不同的神獸,有的樣貌猙獰,有的氣質凜然。黃衣男子緩步前行,兩人的影子在陰冷的墓穴之中忽隱忽現,二十五具棺槨之後的石壁上便都是偌大的空洞:“此處亦將是宣王姬滄的陵墓,用不了多久他的黃金棺槨便會全部完成。”待到最先那處特別巨大的空洞時他仰首上望,召玉看到此處石壁上尚未完工的精美雕刻,以及那為了鑲嵌棺槨而設計的特別的機關,隻見他抬手碰觸石壁,那空洞之中徐徐升起一具純金打造的厚重金棺,其上盤踞著鳥首蛇身的凶猛神獸,兩旁延伸出層層階梯,如同猛獸張開翅膀一直通向那噬人的黑暗深處。
“天工瑄離。”
召玉看著他每一步落下都巧妙觸動暗藏的機關,露出暢通無阻的前路,突然停下腳步,看著他在珠光映照下秀美的容貌,輕聲說道。
瑄離並沒有因此駐足,一直向前方光亮之處走去,陣陣疾風自出口湧入暗道,吹得他衣衫若舞,那背影在漸濃的亮光之間顯得頎長如玉,仿若雕琢。
“你究竟是誰?”召玉來到他背後,不知為何,他讓她感覺安全並且有種奇異的親切。瑄離轉頭道:“此處雖然險峻一些,但以你的輕功,離開應該不是難事。”說著他返身而去,路過她身邊時將那枚鮫珠遞來,不期一笑,“希望公主下次回來,不需要再從這裏離開。”
召玉一愣之間,他輕輕抬手,衣袍飄搖,就這麽消失在石壁黑影背後。召玉上前一步,卻隻見到閉合的暗門,不知何時出現,不知通往何方。她手握溫潤的明珠,轉身向那出口望去,隻見長天空闊,陡壁直下,支崤城寬闊的護城河已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