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鏡花水月的法陣緩緩發生著變化,那原本開得正好的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化為細碎的灰燼散落於潭麵。

那本被花朵掩蓋住的破敗小舟也漸漸暴露出來。

這鏡花水月周遭的景致每隔一個時辰便會發生變化,花開花敗眨眼之間,也不知道眼前這場景究竟是真實,還是幻覺?

靜了靜,陸飲溪目光放遠,啟唇道:“你信我嗎?”

孟知歡不再看他,隨手折了根小樹枝丟到潭水裏,看著那小樹枝緩緩沉下去,她心神一定,慎重地答道:“隻要你說,我自然相信你。”

我自然相信你,隻是希望,你萬不要辜負了我對你的信任。

陸飲溪眸色沉了沉,眉頭舒展開,彎唇一笑:“那便好。如你所見,我隻是一介普普通通的鹿妖,這風滿林在千百年間一直是暢通無阻的地方,之前也曾有凡人想要借此通道去往妖界,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有人來,有人留,也有人走。”

“那你怎麽會生活在人界?還……隱瞞自己的身份?”問完這句,她的呼吸窒了窒,是別有目的,還是……

她不想和陸飲溪刀劍相向。

即便這世間所有人對她都抱有敵意,靠近她都是別有目的的,她也不希望陸飲溪會是其中之一。

陸飲溪輕笑,眉眼溫和道:“所以知歡的意思,是讓我見人便**身份嗎?不過是為了自保罷了,”他掃了一眼孟知歡,笑意愈濃,“和你那時說自己是蜀山的一個小仙,是同樣的道理。至於生活在人界,隻不過是厭倦了為妖的生活罷了。”

說到這裏,他神情淡了淡,頗有些無奈道:“本想在家裏等你回來,不想,居然在這裏和你碰麵了。”他這話親昵又自然,好像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一樣。

孟知歡卻置若罔聞,問題一個接一個,毫不給他也不給自己喘息的機會:“那我怎會看不出你的真身?”

“這是鹿族與生俱來的能力,鹿族的妖大多生性溫和,除開一身妖法外,與普通凡人並沒有差別。”陸飲溪解釋道。

“好,最後一個問題,蘇折梨為何稱你為陸大人?究竟是……是鹿大人還是陸大人?”孟知歡深吸一口氣,步步緊逼道。

“鹿大人偷襲我魔界,殺我魔界魔王,還放出話去說我重傷了他,引得他的部下來殺我。”孟知歡輕笑一聲,“你可是他?”

“你可恨他?”陸飲溪反問。

孟知歡毫不猶豫:“當然。”

陸飲溪停了片刻,漆黑如墨的眸微微眯了眯,像是在思索她剛才的那番話。

他頓了頓,一派沉靜道:“不論是鹿大人還是陸大人,都隻是一個稱號罷了,我並非你口中的他。所謂的鹿大人也隻不過是他人給予的稱呼,真正熟悉的人,隻會互相稱呼名字,而非這些虛無的稱呼。”

他目光柔了柔:“你說是不是,知歡?”

孟知歡看了陸飲溪一陣,似乎在思量他說的話是真還是假。過了半晌,她驀地一笑,利落地躍下樹枝,穩穩落地,轉身看著也隨著她翩然著地的陸飲溪,微微揚起眉毛,語氣輕鬆了些許:“那照這麽說來,你早就知道我不是什麽神仙,而是魔界的人?”

“知歡在我眼中從未變過,不論是神仙還是妖魔,都沒有區別。”陸飲溪答道,隨即輕笑,低聲喃了一句,“希望我在你眼中,也是如此。”

兩人一同往回走,周圍安靜得厲害,沒有蟲鳴,沒有鳥叫,沒有走獸嘶吼。

孟知歡若有所思地看了周圍幾眼,一顆心漸漸往下沉。她明白,此刻和白天完全不同了,白天是有人刻意隱藏,而此時,是這片地域裏除了他們再沒有多餘的活物了。

見孟知歡麵無表情兀自陷入沉思,陸飲溪歎息一聲:“知歡,不要過多苛責自己。”

孟知歡點頭,依然很平靜:“嗯,我心中有分寸的。”

見陸飲溪依舊是一副擔憂的樣子,孟知歡笑了。

“你放心,我很會自我調節情緒的,”她扯了扯嘴角自嘲,“不然怎麽能在經曆了那麽多生生死死後,走到如今這個位置來。”

她眼底湧起複雜的情緒,但這片迷惘很快變為清明,她一字一頓道:“殺人的確非我本願,我不會過多責怪自己。但他們的確是我所殺,我敢作敢當,理應承擔後果,日後若有人來尋仇,我不還手便是了。”

她不再多說,沉默著往回走。

見她執意如此,陸飲溪嘴唇抿了抿,終歸還是無言。

看到兩人一同回來了,蘇折梨臉色變了變,她掃了一眼已經熄滅的篝火,還是朝陸飲溪急切解釋:“大人,是她非要去尋您的,我阻止了……”她餘光瞥到孟知歡,被孟知歡與生俱來的魔氣震懾,氣勢低了低,“……但沒能追上她。”

陸飲溪“嗯”一聲,並不想計較這個,隨手再度點燃篝火:“時辰不早了,歇息吧。”

孟知歡也沒有再交談的意思,隨便尋了處還算幹淨的地方躺下,長夜漫漫唯有睡覺能讓她不再胡思亂想。

剛剛躺下還未合上眼,她便聽到另一頭的陸飲溪喊她:“知歡。”

“嗯?”孟知歡抬眼看向他。

“你中了那潭水的毒,貿然入睡可能會再度陷入那種情境之中。”陸飲溪朝她走來,按住想要起身的她的肩膀,嘴角輕輕揚起弧度,“不過好在,我們鹿族獨有的靜心咒能助你睡一個好覺。”

孟知歡笑了笑:“多謝了。”

“大人!”一旁的蘇折梨看不過眼再度出聲,她憤怒地掃一眼不知曉實情的孟知歡,“您不可以再……”

“好了,你也早些休息吧,明天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陸飲溪淡淡打斷她的話,隨後指尖白光一閃,手掌柔柔落在孟知歡的額頭上,“睡吧。”

孟知歡乖覺地合上眼不再言語。

蘇折梨心不甘情不願,卻又忤逆不得,隻得住了口。

這風滿林不比其他地方,術法本就很難使出,除開久居這裏的妖怪和能力極強的妖魔外,就連她也施展不出一絲一毫術法。

陸飲溪早已比不上之前全盛的狀態,大量使用鹿族禁術靜心咒隻會更加損耗自己,甚至連人形也維持不了。

思及此,蘇折梨更是惱怒,他從未為別人做到如此地步過,這孟知歡何德何能,憑什麽能讓他為她如此?

還未睡幾個時辰,孟知歡便猛地睜開眼,她向來警覺得很。她急急與突然驚醒的陸飲溪對視一眼,陸飲溪唇角輕輕一彎,揮手熄滅了篝火。

見他有所動作,孟知歡立即翻身而起,一把搖醒尚還在沉睡的蘇折梨,將反應不過來的她一拉,三人一同隱在了暗處。

剛剛躲好,便見上空急速掠過好幾道黑影,那幾道黑影盤旋了好一陣。不知隔了多久,那幾道黑影終於離遠了,孟知歡這才鬆開堵住蘇折梨嘴的手。

蘇折梨憤憤地瞪一眼孟知歡,拿袖子狠狠擦了擦被孟知歡觸碰過的地方。

孟知歡沒有搭理她,走上前踢了踢滅得很徹底的灰燼堆,抬眼看了陸飲溪一眼,自嘲地笑:“想必,是來找我尋仇的吧?”

陸飲溪眉頭一蹙,道:“大約是從妖界過來的,他們是駐守通往妖界入口的妖獸,估計是照例巡邏。”

話雖如此,他卻眉眼一沉。

他雖然消去了所有戰鬥過的痕跡,也妥當地將所有的屍首處理好,讓他們入土為安,卻也防不住再度有妖怪無意中途經此處,又或者,是有意而來。

孟知歡勉強笑了笑:“哦。”

陸飲溪目光轉了轉,輕飄飄自一直沉默不語的蘇折梨身上掠過,對孟知歡溫聲道:“你繼續休息吧,今晚我來守夜。”

孟知歡搖搖頭:“還是不了,左右天快亮了,我已經睡夠了,我陪你一起。”

蘇折梨看他們兩個一眼,悶聲道:“大人,那折梨先去睡了。”語畢她就提起裙子自顧自地走到不遠處歇下了。

孟知歡看出蘇折梨對自己的不滿,但她向來懶得計較這些。妖界的人天性使然本就和魔界不太對付,千百年間恩恩怨怨不少,她沒有那麽時間一一去搭理。

怕再度引起妖獸的注意,陸飲溪並未再度燃起篝火,他看向身旁的孟知歡,見她衣衫單薄便將自己的外袍脫了下來蓋在她身上。

孟知歡愣了愣,下意識拒絕:“不用,我不冷。”

陸飲溪微笑:“這風滿林氣候本就不穩定,再加上無法自如施展術法,最好的保暖方法就是多加衣。”

他字裏行間還是不把她當成魔王,依舊像對待那個平凡的她一般。孟知歡心頭一軟,便不再拂他的好意。

她吸了吸鼻子,望著開始一點點變白的天色,隨口問他:“你怎會突然來風滿林?是要去妖界嗎?”

“本是打算回去一趟,弄清楚一些事情。”陸飲溪承認,他若有所思地道,“但現在已經不必了,我已經大概弄清楚了。”

“嗯。”孟知歡點點頭,並沒有心思在意他說的是何事,“所以接下來你打算去哪裏?”

“知歡打算去哪裏?”他反問。

孟知歡默了默,有些茫然。

她來此的目的本就是來尋鹿大人,可卻……

她突然生出一種感覺,這世間天大地大居然沒有一處是她的容身之處。魔界現在有雲傾羨在,她並不太適合回去,而她要尋的那個鹿大人……

見孟知歡兀自陷入沉思之中,並不說話,陸飲溪神色越發溫和,骨節分明的手指搭在她的頭頂上,親昵地揉了一把:“知歡去哪裏,我便陪你去哪裏。”

孟知歡一怔,定定地望著他笑:“……好。”

天色大亮,蘇折梨醒來的時候,身旁隻有孟知歡一人,陸飲溪並不在此。她警惕地爬起來,問道:“大人呢?”

孟知歡移開擋住眼睛的樹葉,瞥她一眼,不鹹不淡道:“大概在潭邊吧?”

蘇折梨冷哼一聲,埋怨道:“如果不是為了你,他怎麽可能三番五次化為原形?雖然大人並未說什麽,你也未免太不知好歹了吧?”

“嗯。”孟知歡的表情並不見驚訝,好似早就知曉那靜心咒對施咒之人損耗很大,“我很感謝他。”

蘇折梨倏地怒了:“很感謝他?就一句感謝他?”

見這小鶴妖這麽不知好歹,反複挑釁自己,孟知歡翻身坐起來。

蘇折梨下意識瑟縮了下,孟知歡卻笑了笑:“說起來,我好久未曾見過像你這般沒有禮貌的小妖了。”

蘇折梨一愣,反應過來,寒著臉道:“這裏並非你魔界的地盤,魔王了不起嗎?”

“是,當然沒什麽了不起。”孟知歡誠懇地點頭,手掌攤開,望著掌心裏漸漸現出形狀來的九節鞭,慢悠悠道,“無非是揍人時更有底氣一點罷了。”

聽她這麽說,蘇折梨嚇了一跳:“你想做什麽?”

“你慌什麽?”孟知歡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輕輕揚起鞭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擊打在地上,“我們無冤無仇,我自然不會傷你。”

蘇折梨明顯不信她的話,忌憚地默默退後了幾步。

孟知歡暗笑,覺得她委實有趣,又要激怒自己卻又怕自己。她慢條斯理道:“當然,我現在餘毒未消,如果做出什麽不好的事情來,也怨不得我。”

蘇折梨臉色白了白,翻個白眼倨傲地扯了扯嘴角:“你別以為你對大人有恩情,就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得到大人的庇護。”她的話有意無意地在透露些什麽。

她孟知歡堂堂碧梧王,又如何需要一隻鹿妖的庇護?

孟知歡置若罔聞,喃喃道:“嗯,有些話,最好還是說清楚的好。”

她手指劃過鞭身,細細感受鞭子上的紋路,漫不經心地抬眸看著蘇折梨:“陸飲溪如何對我,我如何對陸飲溪,是我和他之間的事情,我心裏有底,別把我當成蠢笨之人。他對我好,我自然會報答他,但如果與我有仇,我也斷沒有無視的道理。”她倏地一笑,“就不勞你關心了。”

她瞧見陸飲溪遠遠朝這邊走來,收起鞭子,不再理會小鶴妖,朝他的方向走去。

她停在陸飲溪麵前,衝他玩味一笑:“哎,那小鶴妖看樣子倒是對你很上心。”

“可我隻對知歡上心。”陸飲溪答。

孟知歡愣了愣,轉移話題:“唔,我去洗漱一下。”

陸飲溪溫柔地注視著她:“去吧。”

蘇折梨一見到陸飲溪走過來,便一副委屈的樣子,餘光掃一眼孟知歡遠去的背影:“大人,她剛才威脅折梨。”

“你不主動招惹她,她定不會如此。”陸飲溪無動於衷。

“我並未……”見他如此袒護孟知歡,蘇折梨剛打算辯駁,卻被陸飲溪輕描淡寫地打斷。

“你回去吧,不必繼續跟在我身邊了。”陸飲溪轉身背對著她。

蘇折梨不可置信:“大人?”

“我還有要事在身。”陸飲溪淡漠地解釋。

“要事?您說的要事就是陪她吧?”蘇折梨咬住下嘴唇,勉強擠出笑容,“您可是覺得她像當年的您?一樣無所畏懼、一樣睥睨四方、一樣身負無數條生命,所以……您憐惜她?”

憐惜?

陸飲溪神色不動:“是又如何?”

見他坦**承認,蘇折梨麵容浮起一絲苦澀,跪倒在陸飲溪麵前:“恕折梨大膽,那您為何要隱瞞她您就是鹿大人?!”

陸飲溪一頓,淡淡道:“你不必向她說這些。”

“您如此看重她,折梨自然不會對她去說這些!”蘇折梨忍了忍,還是不甘心道,“您……您是怕她知道您以前殺戮成狂的那一麵,還是怕她知道您最初接近她就是別有目的?怕她知曉實情後離開您?”

陸飲溪眉目一冷。

蘇折梨低著頭不看他,一股腦將自己的想法一一說出口:“大人!在折梨心中,妖魔兩界本就該是您的,外頭的傳聞您也聽說了,所有人都在說您複活了,所以現在正是最好的時機!您何不趁此機會一舉奪回妖魔兩界的統治地位?您斷不可因為區區一個孟知歡就……您莫不是喜歡上她了?您有沒有想過,如果她發現您……”她話還未說完,嗓子眼就猶如被堵上了一團棉花,再也說不出話來。

她震驚地抬頭看著陸飲溪。

陸飲溪收回手,蹲下身子冷眼看著她,低沉的嗓音猶如結了冰:“如若你懂事,不到處說是非,三個月以後便能恢複過來。”

蘇折梨捂住脖頸,頹然地跌坐在地上,淚眼蒙矓地看著陸飲溪。

“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是你將妖獸引來的。”陸飲溪平靜地說,“想必你還將她斬殺數百妖界百姓的消息放出去了吧。”

蘇折梨渾身一僵,訥訥不敢動彈。

“昨晚如果她被妖界之人發現蹤跡,偷襲成功,我是不會輕饒你的,你該知道我的性格。”

言盡於此,陸飲溪淡漠地收回眼:“現在我不殺你是看在你祖輩的情分上,且不會再有下次,你走吧。”

看著陸飲溪毫不留情離去的背影,蘇折梨仍舊憤恨難當,她張了張口,無聲地念出三個讓她恨之入骨的字——

孟、知、歡。

那頭,直到離開陸飲溪蘇折梨的視線範圍後,孟知歡的眉眼方才一寸寸冷下來,她嘴角克製不住地往上翹,形成一個譏嘲的表情,心底卻有些酸澀難忍。

她用盡全力逼迫自己冷靜下來,不能自亂了陣腳。

她心底歎,陸飲溪啊陸飲溪,你真當我孟知歡這幾百年是白活了不成?你真當我孟知歡坐上碧梧王的位置靠的隻是武力不成?你真當我這麽信任你,信任到能無視一切線索不成?

現在細想起來,為何當初你明明有自保能力卻要我出手相救?為何我每次受傷都能恰好碰到你?

還有,為何每次我來人界,鹿大人就會有動作?安排人偷襲魔宮,放話我重傷了他,還有小王爺府突然出現的妖獸……一次兩次尚可說是巧合,可三番五次應該就是刻意為之了吧?

他就這般清楚我的一舉一動不成?

就算再傻,看那高傲的鶴族公主對你的態度也能看出些端倪來吧。

陸飲溪,又或者該稱呼你為鹿大人……

她腦海裏飛快閃過他們之間相處的畫麵,溫柔體貼的他次次都在她落魄之際出現。

陸飲溪啊陸飲溪,你到底,懷的是何心思,三番五次反複害我又幫我,暗地裏置我於死地,明麵上卻又對我這麽好?如此矛盾,究竟有何目的,究竟意欲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