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喁喁夜話
黛月走的時候,虞氏給她脫了奴籍,以後她就能嫁個普通人了,可她並沒有表現出半點感激,甚至還有一些怨恨,錦言十分不解,作為一個有過錯的下人,這樣的發落簡直是天大的恩賜,為何黛月走的時候會有那樣不甘的眼神。
但是錦言再不通透也能看出,虞氏不開心,雖然虞氏開心與不開心都是一個表情,但是錦言能感受得到,虞氏那種無力感和傷感。按說,錦言是為漪蘭居抓出了一個賣主求榮的奸細眼線,是件有功之事,可看見虞氏這個樣子,錦言心裏隱隱發虛,渀佛做了一件壞事,惹了母親不開心。
夜裏風聲細細,虞氏倚在床榻上繡一隻荷包,聽見有篤篤的敲門聲,開門看見是錦言抱著小被子瑟瑟站在門口。虞氏先把她撈進屋,撥拉了一下她的腦袋:“這是做什麽呀?”
錦言嘟了嘟嘴:“我房裏太冷了,還是母親房裏暖和,我今天跟母親睡。”說著,適時打了個噴嚏,一骨碌鑽進帳子裏,蓋好被子,隻露了兩隻眼睛。
虞氏要笑不笑地看了她一會兒,歎了口氣,坐在床沿上繼續繡荷包。錦言瞧她穿著月白的暗紋錦袍,長長的頭發用細發帶鬆鬆攏起,靠在軟枕上認真地挑著絲線,錦言隻見過虞氏讀書作畫練字彈琴,從沒見過她做針線。這時候月色溫溫的,和屋裏暖黃的燭光融在一塊,說不出的溫馨顏色,錦言看了虞氏一會兒,想起兒時燈火旁的阿娘,忽然眼睛一熱,趕忙拉起被子,蓋住眼睛。
虞氏看了她一眼,莞爾:“你這樣不悶得慌麽?”
錦言躲在被子裏搖了搖頭,忽然想到虞氏也看不見,又補了句:“不悶。”
虞氏又問:“你喜歡什麽花兒鳥兒的?”
錦言露了個縫兒,聲音悶悶地透出來:“我喜歡葵花三色堇木芙蓉還有孔雀草,鳥嘛,喜歡大雁伯勞雨燕和紅嘴藍鵲。”
虞氏訝異了一小下,瞬而笑嗔:“知道的倒不少。”
錦言謙虛了一下:“鄉下長大的嘛,不像深閨裏的女孩,什麽鳥啊花啊都是從書上畫裏知道的,我是真見過的。母親問這個做什麽?”
虞氏放下手裏的活兒,柔聲說:“我瞧你前兒穿的天水碧色衣裳好看,得有個粉白的雞心荷包配著才是。”
錦言探出腦袋,喉嚨裏哽了一聲,壓抑住了,才說:“繡蠶寶寶吧,‘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我最愛這兩句。”
虞氏卻搖了搖頭,說:“不好。一生勞苦,到死方休,總不是很吉利的,姑娘家,安安逸逸一輩子才是件好事,還是繡葵花吧,‘唯有葵花向日晴’。”
錦言伸出手勾住虞氏的手指,心裏許許多多感激的話,又怕說出來太矯情,隻好繞開話題:“母親,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黛月心懷不軌啊?我是不是多管閑事了……”
虞氏溫熱的手心覆上錦言的手背,輕聲說:“你是好心,而且,如果不是你戳破這層紙,可能我也下不了決心趕她出去。”
錦言好奇起來:“既然母親知道她有問題,為何不揭穿她的真麵目,還讓她待在您身邊,我瞧她走的時候,並不知悔改。”
虞氏垂下眼,又拾起荷包來繡。
錦言一個人問個不停:“而且,為何她都二十歲了也不肯嫁人呢?母親之前說,黛月恨您,她有什麽原因要恨您呢?”
虞氏被她纏不過,隻鬆口說了一句:“她心裏有你父親。”
錦言恍然,原來是一個單相思的故事。虞氏雖再不肯議論此事,但錦言心裏已經猜到了故事的大致來去,定是黛月從進府開始就看上了風流倜儻的父親,想要做妾,可她那種平常礀色,父親又怎會多看一眼。父親妾侍不多,但是個個都是精品,隻有一個老太太提拔上來的姨娘差了一些,但也比黛月漂亮了幾個層次。不是說父親好色,隻是他人風流,書讀多了,品味也跟著上去了,黛月這種礀容,定入不了父親的法眼。況且父親一向冷落母親,若親近了母親身邊的丫鬟,那傳出去也不是什麽好名聲。種種原因,這個黛月的白日夢無法實現,便將怨氣一股腦地撒給母親,漪蘭居冷清,父親少來,黛月肯定也恨虞氏不得寵,她就連多見父親幾麵的機會都少了些。女人的心思有時候真是不可理喻,胡攪蠻纏。
錦言發了呆,虞氏點了點她的腦門:“又在盤算什麽呐?”
錦言回過神來,笑眯眯說:“原來父親也挺有魅力的。”
虞氏臉一紅,橫了她一眼。錦言趁熱打鐵:“其實,母親為何要這樣疏遠父親?父親雖然有時候耳根子很軟,但是心地很好,氣質也很好,母親這樣愛詩書琴畫,和父親一定有許多共同語言。”
虞氏笑了:“他這樣好,你母親當年為何會離家出走呢?還不是因為他對你母親不信任。”
錦言想起那段悠然往事,忽然歎了口氣,說:“如果母親信任父親,也不會離家出走。其實他們倆都有錯,是互相不信任。也不能說他們的感情不好,有時候是因為愛之深恨之切罷了,一個謠言能摧毀掉一段感情,強大的不是謠言,而是相愛之人的心魔。”
一段話說得極為老成,就連虞氏也認真地想了一想,才又笑道:“你哪來的這麽多感悟?你說的謠言,是什麽?”
錦言提起這個,眉又揪成一團:“那時母親病了一場,正好她一個表哥娶妻,這個表舅舅以前和母親議過親的,因為外公的反對就沒成,後來有謠言說,母親是心裏記掛這個表哥才病下的。”
虞氏眉峰微聚:“可知道是誰在造謠?”
錦言無奈地搖了搖頭:“可能是徐姨娘,也可能是祖母,可沒有確實的證據,不能亂猜。”忽然,又想起一事,趕忙問:“對了,那個和表哥私會的良辰,母親打算怎樣處置?”
虞氏淡淡地說:“她也到了許人的年紀了。”
錦言瞬間明白過來母親的意思,心裏一暖,想這個母親是個外冷內熱的軟心腸。於是笑吟吟說:“母親是好人,好人有好報的。”
虞氏又橫了她一眼:“巧言令色,油嘴滑舌。你倒說說看,我能有什麽好報?”
錦言又拉過虞氏的手,搖了一搖:“母親能與父親舉案齊眉,然後給我生個胖弟弟。”
虞氏覺得橫眼橫得眼睛都澀了,於是凶道:“快睡覺,不然明天頂著黑眼圈了。”
錦言不依不饒,繼續說好話:“我娘臨走前還說嫁給父親是件幸福的事兒,既然我娘和父親有緣無分,母親不如可憐可憐父親,給他點溫暖吧。”
清香院裏,另外一對娘倆也沒睡著,寶岑坐在鏡子前,6姨媽正在給她打辮子。寶岑從鏡子裏望著6姨媽,笑言:“怎麽樣,我說這個連錦言不是表麵上看的那樣遲遲頓頓的吧。”
6姨媽應了一聲,說:“可不是,整個漪蘭居都在議論這個軟軟弱弱的大小姐怎樣把幾個大丫鬟唬得一愣一愣的。還是你看人準,我倒是看錯眼了。”
寶岑抿了抿嘴:“錦心雖然漂亮,可是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哥哥新鮮勁兒過了,該怎麽還不是怎麽。可錦言這架勢,才是正室風範,哥哥那個烈性子,說不定能被她收服帖了。”
6姨媽眼神一沉,心裏也有了計較。畢竟錦言也是個嫡出的,長得雖比不過錦心去,可也是個亮眼的,而且又收在妹妹的膝下,可以省了一通功夫,到時候要人得人,要財得財,又管得住家,還有什麽好糾結的?
寶岑看了母親一眼,知道母親已經有了主意,於是不再多說,隻問:“哥哥的事情辦妥了嗎?”
6姨媽想起這個孽障,先歎了歎,才說:“妥是妥了,可這小子也不知道心裏打的什麽主意,千方百計地把那個憐憐要了過來,咱們花了多少銀子費了多少工夫?他倒好,第二天就給了那個憐憐一筆銀子,讓她自贖了身,放她回鄉去了。你說,這個小子是不是腦子不好使?”
哥哥的新奇事兒,寶岑聽得還少了?這時也沒怎樣驚訝,隻說:“沒鬧出什麽亂子就謝天謝地了。”
6姨媽手上一頓,悠悠道:“咱們對不起你小姨媽了。”
寶岑轉頭,疑惑道:“怎麽了?”
6姨媽無奈:“那同知也太會辦事了,見咱們送了三個姑娘去,他們家送了憐憐回來就罷了,還自作多情又送了兩個姑娘給你小姨夫。你小姨夫多年沒納過妾了……被咱們給破功了。”
聽見這個消息的時候,錦言正撐著臉看著虞氏做明甫愛吃的梅花糕,虞氏本來柔和的麵孔瞬間黑成鍋底,壓低了聲音咬牙說:“給我端走!喂狗!”
錦言攤開手無奈搖頭:“不爭氣啊不爭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