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琴覓知音

翌日清晨,日光尚淺,茗秋堂裏來了人通話,說老太太倦怠,這幾日的晨省便免去了。錦言昨夜被芷靈踢下了床,滾來了虞氏的臥房,這會兒睡得正香,忽然覺得有人在扯她的被角,她嘴裏咕嚕了一聲,換了個姿勢死死捂住被角,又覺得有人笑著撓她的脖子,錦言這才微微張開一隻眼,看見是錦音站在床前鬧她。

錦言縮進被子裏裝死裝得還挺像。

錦音笑了笑,在她腰裏一擰:“快起來吧,你不跟我一塊去送寶岑姐姐了?”

錦言這才一骨碌爬起身,迷糊著睡眼:“姨媽他們今早啟程?”

錦音點了點頭:“嗯,昨晚沒機會告訴你。”說著,掰過錦言的頭看了看,輕輕歎了口氣:“祖母下手也忒重了,昨夜你們都走了,父親在祖母跟前勸了半宿,祖母貌似被父親勸動了,以後不會再找你們的麻煩了。”

錦言揉了揉眼睛:“那昨夜父親怎麽沒來漪蘭居?”

“在文姨娘那裏歇下了。”

錦言心裏明白過來,父親是為了讓祖母寬心,才故意沒有來漪蘭居,徐姨娘那裏自是不會去了,文姨娘是老太太最信任的人,自然是歇在文姨娘處最妥當。難怪母親昨夜那麽晚了還在看書,恐怕也睡不著吧。

正說話呢,錦言睡眼望去,仿佛是有人倚在臥房的門邊,錦言喊了聲:“是誰在那裏?怎的不進來?”

那人聽見聲音,才忸怩地進來,原來是芷靈。錦言招了招手,讓芷靈過來,和錦音互相問了好,錦言才發覺芷靈悶悶不樂的樣子,於是牽著她的手問:“可洗漱了?昨晚上睡得香嗎?”

芷靈眉尖動了動,問:“錦言,你是不是嫌棄我?不想跟我睡在一塊?”

幾個妹妹私底下都直呼錦言的名字,可見錦言這個姐姐當得有多麽失敗。相比之下,錦言頓覺一旁的錦音可愛極了。

芷靈又問:“你若是嫌棄我,告訴我便是,我還非賴著這兒不走了麽?你別小看了我,這裏雖富貴,可畢竟不是我家,你若開口說半個請字,我立刻就隨著父母歸家去,不在這討人嫌。”

錦音聽得一頭霧水,怎知錦言也是。錦言撓了撓臉,隻好實情相告:“你可別胡想,我哪裏有半分嫌棄,隻是昨夜你睡得很香,把我踹到了床下,我若不來這睡,得在地上過一宿了。”

錦音不禁掩口偷笑。芷靈的臉由白轉紅,委屈死了:“我哪裏有恁大的力氣,定是你信口胡謅的。”自知理虧,隻好換了話題:“你們剛才說要去哪的?”

錦言答道:“6姨媽今日回家去了,我們打算去送一送話個別,你要不要跟我們一塊,我介紹姨媽給你認識。”

芷靈嘟了嘟嘴:“你姨媽又不是我姨媽。”

錦言臉色又要不好看起來,芷靈馬上改了口風:“不過見一見也無妨的,隻是有個條件。”

錦言抽了抽嘴角:“說……”

芷靈嫣然一笑,抬了抬胳膊:“你瞧我穿成這個樣子,怎麽好見客呢!聽說你們大家規矩,家常一身衣裳,見客一身衣裳,出門又是另一身衣裳,你瞧我這滿身補丁,連你們家丫鬟的寢衣還不如呢。我倒沒什麽,反正也是第一次見,真丟了人大不了以後不見,可我怕別人說你有這麽寒酸的表妹,臉上掛不住呢!”

真是一套一套的,不就是一身衣裳嘛,珠寶首飾都給了那麽多,這算個什麽大事,還值她廢這麽多口舌。錦言一揮手,丫鬟就捧了好幾款衣裙來,任芷靈挑選。

芷靈翻來翻去看了半天,也沒有個主意,又耐不住錦言的催促,隻好問:“你覺得我穿哪身好?”

錦言倒是耐著性子選了選,挑出一身來,在芷靈身上比劃,芷靈站在穿衣鏡前左左右右看了許久,才問:“你穿什麽色的?”

錦言說:“今日穿緋紅。”

芷靈眉一豎:“怎麽你穿紅的我穿綠的,顯得你是紅花我是襯葉是不是啊?”

錦言忍無可忍,咆哮道:“你那是湖藍!湖藍!”

總算伺候好了祖宗,芷靈穿了一件水色窄腰絲質衣裳,下著湖藍暗紋蓮花裙,頭上戴著新得的幾樣釵,這才美美地跟著錦言她們去了清香院。

路上,暖風卷卷,幾人都覺得身上微熱,拿著小扇扇著,因是耽誤了好一會,錦言和錦音腳步都略加快了些,生怕誤了時候,芷靈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麵邁著碎步,忽然瞅著錦音大聲說:“你這腿腳是怎麽了?”

聞言,錦言先被嚇得一個趔趄。錦音跛腳之症是府裏一個忌諱,大家雖都知曉,可誰也不會提起這個讓錦音難堪,畢竟是個小姐,有這樣的缺陷實在令人難言,誰知竟被口無遮攔的芷靈一語道出了。

錦音先是微微怔了怔,瞬即臉色紅得要滴出血來了,窘得一句話也說不上來,抬起的腳立刻放了下,也不知該不該走,也不知該怎麽走,在芷靈的目光下更覺得頭沉得抬不起來了。錦言一把把錦音拉到身後,怒道:“沈芷靈,不是我讓著你就代表所有人都要讓著你!”

芷靈扁了扁嘴,委屈得眼圈又要紅。

錦言湊到芷靈麵前,繃起小臉,一字一句:“不許哭!”

芷靈抽噎來了一下,總算沒哭出響來。錦音這時扯了扯錦言的衣角,軟聲說:“沒事的,芷靈姐姐也是說事實。”旋即對著芷靈說:“我這是小時候生病時候落下的根,好不了的。”

芷靈小小聲嘟嚷著:“就是嘛,我說的都是事實……”又瞟了一眼臉越來越黑的錦言,恨不得將指頭戳在她太陽穴上:“連錦言呀連錦言,當了小姐果真是不一樣了,說話也粗聲粗氣起來,把我當丫鬟一樣呼來喝去,我是來做客的,又不是來要飯的,你何必做出這副樣子給我看呢!”

嗨喲喲,才半會功夫,芷靈又像是占上理了,不依不饒起來。錦言才懶得理她,拉著錦音一邊走一邊說話。錦音心裏雖不好受,但又怕錦言難做,便也尋了話來說:“姐,你要是再碰見無雙姐姐,幫我傳個話,給李家的大公子道聲歉。”

錦言偏過頭來,一臉驚訝:“你認得大公子?”

錦音微笑著搖了搖頭:“哪裏會認得,隻是那日無雙姐姐生辰宴上,你和二公子離了席,三公子便提議帶著我們遊園,遊到一半,三公子不知上哪去了,一會兒二姐也沒影了,又過了一會兒,無雙姐姐和6表哥也跟丟了,表弟本就沒跟著來,隻剩我和寶岑姐姐在園子裏瞎晃。”

錦言搖了搖扇子,暗自一笑:無雙那個鬼丫頭。

錦音接著說:“當時太陽曬得很,我和寶岑姐姐便衝著一個涼亭去了,好巧不巧,亭子裏放著一把古琴。我瞧那琴的斷紋,便知是有些年代了,一時技癢,便上去按了幾個音,寶岑姐姐說好聽,我便彈了一曲。怎知離開的時候便碰上了大公子,開始我們也不知道他是誰,隻是被撞上了挺不好意思的,大公子非但沒惱,反而告訴我們他是琴的主人,是李家的長子,瞧他那溫和樣子,還真一點都看不出來。之後……之後他還說方才所聽的琴音絕妙……”

錦言扇子抵著下巴想了想,忽然笑道:“這個大公子可不止一回誇你呢,上次侯爺壽宴的時候,你不是跟我在湖邊吹了一曲《春江花月夜》麽?後來你回去了,我碰見了大公子,大公子專門問我那首曲子是不是我吹的,我說不是,他很是失望的樣子,還說那曲子吹得空明澄淨,非心思恪純之人不能奏出。”

錦音臉色微紅,眼底滿是被人稱讚後的喜悅,然後輕輕說道:“那天他也問我們了,是誰彈的古琴,我以為他要發怒,一時不敢言語,還是寶岑姐姐替我攬了下來,誰知大公子竟沒有發怒,還誇了好幾句,說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錦言疑惑:“是寶岑姐姐幫你攬下?那大公子不就不知道是你彈得了,你高興個什麽勁呀?”

錦音微微笑著:“他讚的是我的琴音,這就足夠了。”

正言語著,已經到了清香院,院子裏婆子丫鬟們忙進忙出地收拾東西,寶岑和6姨媽沒在院子裏,倒是6鴻負手靠在樹幹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指揮著。還是那一身玄黑,顯得精神極了。

見有人來了,6鴻也走了過來,微微笑著看著錦言,仍是那種不含好意的笑容。

錦音客氣地問道:“怎麽這麽快就回家去了?”

6鴻眯了眯眼睛,笑得狡黠:“此話該問錦言妹妹才是。”

錦音轉而看錦言,錦言隻能一臉無辜。要說6鴻,真是幫了錦言一個大忙,若不是他想出的好主意,這會兒6姨媽還在跟虞氏討媳婦呢。上輩子,錦言就是因為要嫁給6鴻所以氣死了,如今,氣死他的這個人就站在她的麵前,眉目英挺,身材偉岸,雖然有些油嘴,卻算不得什麽壞人……其實,當算是一個好人,瞧他懷裏抱著的長劍,襯得他真有些俠氣。錦言心裏想:若上輩子知道6鴻是這樣一個人,她還會被氣死嗎?自然不會了,雖然沒有什麽感情基礎,可還不至於被氣死。可見上輩子自己有多無聊,有時候覺得路走到了死胡同,就要放棄了,說不定再咬咬牙往下走一走,還能柳暗花明的。錦言上輩子就死在南牆前麵一點點,若她肯咬牙走下去,說不定又是一條明路,又何必費事重生呢。

隻是,上輩子錦言打聽6鴻此人的時候,名聲是多麽的惡劣,又是克妻,又是好色,傳聞裏他連父親的小妾都不放過,他去青樓的次數比回家還多。再看看眼前的人,怎麽也不像是那樣汙糟。到底是為什麽呢?錦言低頭思忖了許久,可惜終不得其解,隻能等兩三年後,才能揭曉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