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迢迢雙鯉

果不其然,徐姨娘醒後得知自己有了身孕,簡直如嫦娥吃了仙藥,得瑟得要升天了。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徐姨娘也深信其理,本就被虞氏打成死灰,竟能置之死地而後生,可見日後還有福要享的。徐姨娘摸摸肚子裏的孩兒,笑靨如花,心裏琢磨,肚子裏這位是她的福將,今後能不能時來運轉,就看它的了。

雖才兩個月身孕,肚子一點還沒顯的,可徐姨娘偏偏要挺個身子,站在院子裏,指揮指揮這個,指揮指揮那個,麵上說不出的得意。可時間一長,她也琢磨出不對勁來,雖然每天的吃食補藥都少不了,可不說明甫虞氏,就連老太太一並各院姨娘小輩都沒來看過她一眼。

漸漸地,她也覺察出下人們的異樣來,雖然丫鬟婆子們對她依然畢恭畢敬的,這恭敬來得比先前還要客氣,可不知是多心還是怎麽,一背過身,就能感受到頗為不尊重的目光刺在背上,有時,還能碰見幾個小丫鬟窩在一起說悄悄話的,可一見著她,就頗有意味地互相望幾眼,散了。

前幾個月,本就是難熬的,胃口變了,習性也變了,脾氣也不好,看見自己屋裏的人都鬼鬼祟祟,難免心裏悶氣。可手心一撫上小腹,腰杆兒一下子就硬氣起來,所有的不愉快也忽地散了。

別人不來鳴玉軒走動,徐姨娘也不屑到別的院子裏貼冷屁股,尤其是老太太和太太都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她更是樂得自在,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外邊發生了什麽,她也不去理會,一心養胎。半年前,她托外邊的家人尋來一副民間奇方,據說能一舉得男,才服了幾個月,就來了好消息,徐姨娘如今是深信不疑,肚子裏是個小子。

正因為明甫膝下無子,徐姨娘才自認為肚子裏這個金貴,雖是個庶子,可也是庶長子,院裏的其他幾個,文姨娘年輕時生過一個夭折的姐兒,身子早壞了,麗姨娘是個繡花枕頭,中看不中用,進門幾年也沒有動靜,徐姨娘盤算著,以後再動點心思,讓明甫和虞氏關係轉淡,到時候,徐姨娘所生的,說不定是明甫的獨子,那就更是金尊玉貴了。

白日夢沒做多久,徐姨娘又發現了蹊蹺。有時聽說誰誰誰家送來了一對上等的人參,有時聽說誰誰誰家送來了極品的血燕,有時聽說誰誰誰家從外地帶回滋養的阿膠,都是給孕婦進補的東西,可沒有一樣進了鳴玉軒,徐姨娘日日所見,都是些尋常貨色。

徐姨娘納了悶,卻也不好開口問這個,有一回在院子裏遛彎,看見一個小丫鬟掃落葉,一時興起,問了一句:“最近府上忙忙碌碌的,你可知是為什麽?”

小丫鬟不懂事,叉著手糯糯地說:“姨娘不知道嘛?太太有身子了……”

耳裏轟然一聲響雷,徐姨娘險些沒有站住,這麽些天她都自以為是萬眾矚目的女主角,原來,充其量就是個女配啊!

哆嗦著聲音問:“幾……幾個月了?”

小丫鬟歪了歪腦袋,算了算:“好像跟姨娘差不多日子呢。”

別說是獨子,長子的夢都幾欲碎了。既生瑜,何生亮,徐姨娘搖搖晃晃地走回房裏,心中油然升起一腔怨氣。

再環視自己的鳴玉軒,徐姨娘才領略出冷清的意味:原來,她是被打入冷宮了呀。

第二日,徐姨娘就重整士氣,一改近來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作風,花枝招展地給太太請安去了。

因是大夫囑咐過,讓虞氏臥床穩胎,所以姨娘們每日都過太太臥房裏請安,說是請安,其實一般都是大家聚在一塊,說說話,逗個悶子。這日徐姨娘進了漪蘭居的院子,各位丫鬟婆子都互相覷一眼,神色不定,徐姨娘也不理會,直直往臥房裏衝,卻被陳嬤嬤冷眼瞧見,一手攔下,冷冷笑道:“徐姨娘不好好在屋裏思過,瞎轉悠什麽?”

徐姨娘心裏最厭這個婆子,咬牙道:“思過?思什麽過?”說著,挺了挺肚子,得意洋洋:“我現在,可是大功臣。”

陳嬤嬤扯起唇角,嘲諷道:“那隻小鬼不長眼投進你肚子裏,肯定是惹了閻王爺得罪了牛頭馬麵。”

徐姨娘一聽就急了起來,聲音揚了好幾度:“你敢罵你未來的小主子!”

“哼,”陳嬤嬤不屑地說:“我正經的小主子,在太太肚子裏呢。”說著,指了指屋裏頭。

虞氏已經聽見動靜,讓畫月出來瞧,畫月掩上門,皺了皺眉:“怎的吵起來了?”

徐姨娘撫著肚子,揚眉悠悠道:“這個不長眼的婆子,攔著我見太太。”

畫月的目光在徐姨娘傲然的臉上打了個轉,亦是撇嘴:“姨娘去別的地方轉悠轉悠吧。”

徐姨娘詫然色變,往前上了一步:“你個死丫頭也敢蹬鼻子上臉?”

畫月皺了皺鼻子:“就您對大小姐做出的那些事兒,也別怪人不尊重您。您呐,自行找找,看哪兒待見您,您就去哪兒便是了,別妨礙了太太靜心養胎。”說完,回身,把門“砰”地碰住。

門裏隱隱地還傳出麗姨娘的聲音,說是自己親手製了些酸溜溜的醬菜,送來給太太換換胃口。

徐姨娘吃了閉門羹,臉色滿是慍色,氣得捏著帕子的手都跳起青筋。

陳嬤嬤負手冷笑,徐姨娘恨恨轉身,提著裙子下了台階,走到院子裏時,正碰見錦心從外邊進來。

錦心愣了愣,隨即低頭輕聲喊了句:“姨娘。”

徐姨娘看著錦心,更是氣不打一處來,陰陽怪氣地說:“姑娘能耐啊,之前還納悶呢,姑娘賣了我能得什麽好處,原來,是早做了這個打算呀。不錯不錯,我費盡了心思也沒能讓姑娘記到太太名下,姑娘一出手就心想事成了,既然姑娘有此高招,該早說才是,省得我費事。”

錦心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

“女孩外向,本就是要從夫的,我也想得開,指望得上什麽呢?隻恨我生的兩個都不是小子,平白無故養了倆白眼狼。”說著,徐姨娘的手又不自覺地摸向小腹。

錦心的眼神飛快在姨娘肚子上望了望,淒然一笑:果然,如今自己不過是棄卒了。

徐姨娘還要出言為難,臥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虞氏扶著畫月靜靜地走出來,淡淡一笑:“我想的是,既然徐姨娘的心思也不在兩位姑娘身上,我作為主母,就該操一操心。音姐兒有老太太疼愛,我放心,心姐兒卻無人教導,我才將她接了進來,也好與言兒做個伴。”

徐姨娘的臉色更不好看,切齒道:“大姑娘二姑娘姐妹情深,自是住在一塊最好不過了。”

虞氏含笑點了點頭:“她們二人血肉連親,自然有一份可貴情誼。”

徐姨娘冷然笑笑,在虞氏的肚子上看了兩眼,挑起眉:“方才聽麗姨娘說給太太製了酸醬菜,酸兒辣女,可見連府上下都殷切期盼太太肚子裏的是個小公子,太太可要努力了,別辜負了大夥的期望。”

虞氏仍是淡淡的笑意,站在台階上俯視著徐姨娘:“我才二十出頭,頭胎即便是個女孩兒,也能得老爺的歡心。姨娘可不一樣了,若把握不住此次,以後恐怕沒有機會了。”

徐姨娘臉色倏變:“你什麽意思?”

虞氏微微一笑,並不多費口舌,隻招呼錦心過來:“心姐兒,來,早上言兒說白糖糕好吃,給你留了一籠屜。”

錦心聞言,忽然端起身,淡淡一笑,溫然看向徐姨娘,輕聲道:“天氣轉涼,姨娘回去小心安胎吧,慢走不送。”

即便當棄卒,也要做個有骨氣的棄卒,這才是連錦心不是麽。

錦心一臉慍色走進屋裏,正瞧見錦言打著瞌睡守著白糖糕,錦心端著身子氣鼓鼓地走過去,隻當看不到她。要不是因為連錦言,姨娘會跟她反目?

錦言頭一點,醒了,揉了揉眼,喊:“誒,錦心……”

錦心沒好氣:“你自己吃吧,我沒心情。”

錦言微微抿嘴:“承煥哥哥的信,你也沒心情看麽?”

錦心眼睛一亮,轉眸看見錦言手裏揚著一個紙箋。錦心反手奪過,藏進袖子裏,冷聲問:“承煥哥哥也給你寄信了麽?”

錦言點了點頭:“沒說別的,隻抒發了一下去京城的雄心抱負。”

侯爺卸甲榮歸,在這襄陽城已經蟄伏二十三載,如今得詔回京,可見是要被重起任用了。

當今康帝隻是大梁第二世皇帝,江山未穩,幾個封了地的皇叔伺機而動,西北戰事不息,康帝唯有借彭家的威勢,製衡皇叔,抵禦外敵。彭家勢力愈盛,康帝卻越難以安枕,思來想去,當年隨著先皇打江山的臣子,隻剩下襄陽侯李示徽全身而退,此番詔京,也是這個緣故。

這些年侯爺不許李家兄弟從仕,得此機會,承煥就如匣中之劍,如今也躍躍欲試。

錦心秀眉一動:“你手裏是誰的信?”

錦言拿著信的手往後背了背,另一隻手搖了搖,含糊其辭:“無……無雙的。”

錦心翻了一個白眼,攏著袖子進房了。

錦言這才鬆了一口氣,把背在身後的信箋拿了出來。

信封上寫著龍飛鳳舞的三個大字:“李承煜。”

信件正文的字體倒是有幾分好看,錦言都能想到,讓那小子安安分分地坐半個時辰抓耳撓腮地寫字,真也難為了他。

信的開頭,便是痞氣十足了。

“見字勿念。我等行程已過半,由車馬換船運,你承煥哥哥暈船,吐了一路,甚是不雅觀……”

錦言無語,對著信紙翻了翻白眼。

“一路風光旖旎,比那日草地景色更為壯觀,若有機會,你也該來看看才是……”

錦言想起那漫天的草地,還有那日李承煜的禽獸行為,忍不住紅了臉。

“水上有些域外的商船,上麵的貨品新奇,我買了一支簪子,不甚名貴,圖樣卻特別,無雙也說好看,我想了一想,倒和你有些相襯,不如下回見麵時贈予你。這簪子並不是什麽爹娘的定情信物之流,放心收下便是。”

錦言又氣又笑,真想把小鯉魚從信裏麵拖出來抽打一番。

“京都美女如雲,若然我一時記不起你這女子,可以寫信提醒之。李承煜拜上。”

信的落款處,還畫了一條像烏龜的小鯉魚。

錦言笑著扶額,忽然外邊有響動,她趕緊藏起信,起身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