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弱者乃負隅頑抗

90、弱者乃負隅頑抗

灰暗斑駁的石牆圍砌成一個凹字,餘下的那一麵,插滿了粗木的柵欄。毫無疑問,這是一間牢房,不見天日的囚籠。

稻草鋪就的床鋪上坐著一個人,靠著牆,眼睛閉起,有些髒汙的衣衫,卻是穿戴得整整齊齊。細密的針腳,良好的質地,便是被汙漬沾染了,也無法掩蓋這衣服原本極為精致的事實。奇怪的是,這樣精致的衣衫卻偏偏沒有半點繡紋,像是一塊懶於被雕琢的璞玉。

獄卒手裏抱著個小酒壇,穿過狹窄的過道,在這囚牢前停了下來,蹲身,將酒壇從柵欄的縫隙間塞了進去:“萬老爺,這是你要的水。”

囚室中的人睜開了眼,就像是丹青描就的畫卷中人忽然醒了過來,那一雙眼深邃若寒潭,倒影著九天玄月,流光溢彩。縱是在初見之時驚為天人了一回,獄卒依舊被眼前的猛然生動起來的畫麵給攝去了心神,萬家子弟各個好相貌他倒是聽說過的,隻是沒想到能俊到這般地步。

“有勞了。”萬思齊微微頷首,嗓音因為幹渴而有些沙啞。有錢總是好辦事的,一壇子酒的價錢換一壺幹淨的清水,這買賣算不得虧。

“不麻煩,萬老爺還有什麽想要的,盡管說。”獄卒局促地笑笑,眼前人這般氣度,便是要耍威風,也總覺得失了幾分底氣。

萬思齊自袖中取出一兩碎銀:“送飯的時候,勞煩加幾個肉包。”

獄卒喜不自勝地收了銀子,忽而壓低了聲音道:“今兒早上,上邊突然吩咐我們將監牢收拾幹淨,許是有大人物要來。你若是有冤,不妨……”

“多謝。”萬思齊點點頭,飲了壇中水,坐回原位。

大人物,他倒是能猜出是哪位——東方未明。這位可是特地趕來驗收成果的,若是能替自己伸冤,那才是天大的笑話,況且他也沒什麽冤可伸。

他早知這人必會招來災禍,如今不過是應了當初的預感,他既無驚,也無懼!

紅塵喧雜本無心,寒麵未必真無情。

萬思齊第一次知道東方未明是在霍改夜不歸宿,然後受傷而回之後。

那日,他接到霍改“處理私事,暫不回家,勿念。”的紙條。當即翻身上馬,連夜往坤城奔馳而來,一夜一日,馬不停蹄。到了跟前,卻是連傷都看不得。

一句“你不是大夫,不需要對傷下藥;你不是藥童,無需親手敷藥。那麽,你有什麽理由非要我給你看?”哽得萬思齊無話可說。他縱有千般理由可以逼得霍改妥協,卻逼不得霍改信他半分,霍改的心上砌著牆,他萬思齊於牆外苦苦徘徊卻終是沒有進去的資格。

萬思齊向來不屑以乞憐的姿態去傾吐自己的心是如何憂慮,自己的付出是何等赤誠,以求對方給予進入心門的資格。所以他選擇閉口不言,然後自己去打探清楚。無論霍改信他不信,他總是要護霍改周全的,誰讓,他是他唯一在乎的弟弟呢。

取了霍改回來時穿的那身新衣,四下打探,順藤摸瓜。終於知道了繡被閣這個地方,知道了東方未明這個人。萬思齊站在繡被閣的門前,看著那靡靡之景,怒不可遏。心口猝然被巨石悶鈍地壓住——就是這個地方,這個亂七八糟的地方,讓萬仞侖舍不得回來!

厭恨的情緒在心底膨脹,瘋狂奔突著想要把心上的巨石掀翻,把周圍的一切都毀滅殆盡、化為塵土。一時間萬思齊甚至無法分清自己究竟在為什麽而憤怒,是在為弟弟的墮落,還是……

為了弄清始末,萬思齊尾隨霍改去了他與那人相約會麵的落英客棧,推開門,看到的卻是霍改戴著狐耳狐尾,妖嬈萬分的模樣。

這一幕就像是燎原的火焰,瞬間便吞噬了萬思齊的身心靈魄,於是整個人都化了飛灰,欲念張牙舞爪地現出了原形——他想親吻他,他想撫摸他,他想占有他!

萬思齊果斷無視掉那模糊的渴望,就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樣。在繩套勒住頸項,無法呼吸之前,安逸生活的人們總是難以發現自己早已經繩索加身。

接下來的一切,就像一場荒唐的鬧劇。被砸,裝暈,然後聽到了自己做夢都不曾想過的情節——萬仞侖為了求得自己愛憐,竟向相公館老板討教技巧。

多麽無稽的笑話!

但靈魂卻被的洶湧澎湃喜悅之情所淹沒。欣喜若狂,極致的歡喜本就是逼人發瘋的,神智驟然崩潰,連真假都顧不得去分辨,便瘋得隻剩下一個念頭:他愛我,他竟是愛我的!

自欺欺人的幕布終於被困獸撕扯成了碎羽,再無遮掩。萬思齊一夕之間幡然醒悟:這些日子以來,自己把身心一並捧到他眼前,無論要他想不想要,在不在乎。這不是補償,也不是犯賤,他隻是想給!愛一個人,本就是恨不能將這世上的所有珍寶都堆到其腳下的。他在乎他,竟不是因兄長的身份,而是以情人的立場……

耳邊一遍一遍回響著霍改的話語。“若是有朝一日能得他一份回應,便是立時死了也是甘之如飴的。”

有如催眠一般,萬思齊在心底應和。“若是有朝一日能得他一份回應,便是立時死了也是甘之如飴的。”

他的謊言,他的真心,在這一刻,重疊!

既然如此,那就拚盡全力去謀劃個天長地久罷。萬思齊向來活得自在不羈、隨心所欲,血緣於他,並無阻礙。

打暈東方未明,正欲問個清楚,然而下一刻,萬思齊卻被霍改要求陪著演一場戲,一場無刀光劍影卻也傷的人鮮血淋漓的戲。這招未免欺人太甚,萬思齊心知不妥,卻敵不過心底那叫囂著要將這個對自己心上人動手動腳的混蛋狠狠踹到塵埃裏的聲音,還是點了頭。

戲幕拉開,霍改順勢在萬思齊的臉上輕輕一吻,充斥滿心的喜悅卻悄然退去,不寒而栗。萬思齊突然意識到,自己想要相守一生的,並非凡人,而是個慣於玩弄人心的妖精,他不吝於以任何手段作為籌碼,自己若是一步走錯,必是滿盤皆輸。

東方未明恨得幾欲殺人,卻終究沒有真正下手。到最後,霍改念及的也不過是貓的安危。回家路上,霍改以心口**刺印為借口將事情一筆帶過,萬思齊便故意湊上前來,以手挑弄試探,霍改一切如常。萬思齊看著一片迷蒙的前路,到底隻能裹足不前。

待得霍改回了房,萬思齊卻又到了繡被閣門前,霍改惦記他那隻小貓,他自是要替他取回的。

繡被閣,鶯聲燕語拂春水,輕紗重珠蔽雲霞。

萬思齊第一次進了繡被閣的大門,他坐在檀木椅上,等著此間閣主的到來。有小倌在一邊焚香,浮動羽扇,暗香浮起,他的心卻慢慢沉下。

龍木檀香、血玉香鼎、孔雀羽扇……這哪裏是一般的商戶氣派,東方未明的身份,絕不止巨商這般簡單。小侖這次得罪了個惹不起的人呐。

房門推開,有美貌少年站在門口,躬身而請。東方未明自長廊盡處朝這邊緩緩走來,而侍立在香鼎旁的小倌早已盈盈跪倒。

“你來替仞侖賠罪的?”東方未明笑著問萬思齊,瞟了眼萬思齊放在手旁的雕木小盒。像是有默契般,小倌們輕輕散去,合上了門。

萬思齊垂首不答。

千金一匹的夕雲羅作衫,萬金難求的月織綢作褂,十年方得一匹的藏雪綾作袍,東方未明這般打扮,無疑是在示威。萬思齊看得越分明,心下越冰寒。他無比清晰地意識到,若是東方未明真對萬仞侖下手,他護不住他。

東方未明靜靜地笑著,譏誚而冷漠,他等著他答。

萬思齊深吸一口氣,直視著東方未明,淡淡道:“我是來取貓的。”

東方未明像是恍然大悟般釋然地勾起唇角,他說:“對哦,小侖的貓還在我這裏。我這便命人將起司抱來。”東方未明頓了頓,笑得愈加斯文有禮:“不過,這貓難養得緊,若是你養不起,我可就要接手了。”

萬思齊握緊的拳頭微微發抖,聲音平淡如常:“不勞你費心。”

“嗬。”東方未明鳳眼眯起,滿是不屑。

萬思齊沒有再說,他長身而起,將裝著銀子的盒子放到桌上,轉身出了門。

一刻鍾後,得了吩咐的丫鬟將起司遞到了立在繡被閣前的萬思齊手中。萬思齊抱著小小軟軟的一團,靜水流深的黑眸中暗沉無光。

不夠強大並不可恥,可恥的是,因為自己的弱小而屈服。萬思齊自然不會屈服,但無論屈服與否,都改變不了他麵對東方未明的出手無能為力的事實。雖然東方未明沒有立刻動作,但是萬思齊很清楚,待得東方未明準備好,等待自己和萬仞侖的,便是避無可避的大禍。

萬思齊一直都篤定著他能嗬護萬仞侖一生一世的,不過就是一眨眼間,一切就已成鏡花水月,經不起旁人輕輕一碰。多麽可悲,多麽可笑,多麽可恥……

萬思齊不是會沉溺在自怨自艾中的廢物,所以他連夜打聽起了東方未明這個人。他之前本就草草打聽過此人,再問起來,也不過是探究得更深了幾分,門路卻還是有的。

東方未明,據傳背景深厚,並非商人,卻以繡被閣閣主身份示人,居於閣中,日夜荒唐。為人貪花風流,寡情冷酷。葷素不忌,逗弄風月場中小倌,也招惹清白人家男子,唯一從來不曾沾染,避之不及的,是官場中人。

一朝中舉,便登仕途。萬思齊在那絕崖斷壁之中尋到了唯一的生路——讓萬仞侖在數月後的秋闈上,晉升舉人。

如此一來,便不必擔心東方未明會對萬仞侖出手了。至於東方未明是否會報複自己,萬思齊並不在乎。既然左右不了,索性放任不管,傾巢之下,隻要萬仞侖是那顆完卵便好。

萬思齊向霍改瞞下了一切隱憂,因為縱然告訴他也於事無補,反而徒增變數。萬思齊也不再妄圖將關係再進一步,有朝一日,若自己遭了不幸,能讓他少難過一分也是好的。

依舊是私下派人四處問詢,於是“五月末京師鬥茶大會,坤城刺史陳柏舟定將出席”的情報到了萬思齊手中。萬思齊忽然想起曾經偶然看到過的那副陳柏舟唯一流出來的畫作——憶君圖,畫中人的臉與萬仞侖竟有八分相似。

也許……這是個機會。東方未明再厲害,總越不過刺史去。僅僅靠著一個舉人名頭,總是不那麽穩妥的。

一擲千金,買了最好的茶,尋了此道高手,求了佳詩錦詞,為的不過是讓萬仞侖在鬥茶大會上嶄露頭角,離舉人之位更近一些。萬思齊本以為自己做得足夠不動聲色,卻不想茶會尚未開始,便意外突生。

萬思齊看著霍改猝然哭泣,看著霍改冷然反問,看著霍改直接點破,幾乎以為自己的一切動作都已落入他眼,怔怔不能言。

直到霍改將話通通說開——“鬥茶會是你的借口,我是你的籌碼,而陳大人,是你的目標。”

萬思齊凝視霍改強笑的麵容,發現心口的鈍痛無可抑製。他悲哀,他也慶幸。他悲哀於在萬仞侖眼裏,自己竟是個拿他當籌碼的無情之人。他也慶幸,正因如此,才將自己的真實目的掩藏徹底。

“我本以為,我做得算是全無痕跡。我終究,還是小瞧了你。”萬思齊覺得自己的嗓子已被凜冽的寒風撕裂,每個字都被扯碎,幹澀難當。每次呼吸都被扼緊,艱難無比。

背叛和利用,這不是他的罪名,但是萬思齊依舊要認下這卑劣的罪名,刑罰是將萬仞侖對自己的信任狠狠打破。

誰讓,他護不住他。

誰讓,他想護住他。

“你不怨我?”看著霍改理所當然的表情,萬思齊終是將這個不該問的問題問了出來。

也許,萬思齊隻是想證明,萬仞侖也會為被自己辜負傷心。也許,萬思齊隻是在期待,萬仞侖之前的淚是為看破了自己利用他這個假象而流。

縱然信任已被自己親手打破,萬思齊仍舊固執地想求個明白,他是否曾被萬仞侖真正信任過,期待過。他不是真的一無所求,他隻是希望,當行到末路,回望時,看到的不是一片荒蕪。

這一問換來的,是霍改一聲嗤笑,半截控訴,半截狂笑。萬思齊終究沒能看清,自己於霍改而言,意義為何。

他的偽裝,他的麵具,他們彼此欺瞞,一個是怕對方受傷,一個是怕自己受傷。誰都沒有錯,在可預知的殘酷未來麵前,隱忍和錯失是弱者的宿命。

萬思齊曾經以為世間最苦之事莫過於癡戀入骨,卻不敢有半點泄露;後來他覺得世間最苦之事莫過於尚未相愛,已無緣相守;現在他發現世間最苦之事莫過於,不僅要將心愛之人推向他人,還不得不費心成全。

萬思齊看著霍改對陳柏舟百般賣乖,心中的凶獸撕咬著血肉,扯啃出一個日漸擴大的空洞,空寂無邊無際,麻木地疼。

當得知霍改和陳柏舟同房沐浴之時,萬思齊終究沒能忍住,將霍改強行帶回了蒙城。他隻是要借陳柏舟庇護一二,而不是要將萬仞侖拱手讓出。隻要他活著,就絕不會將萬仞侖讓與任何人。

這是萬思齊唯一的堅持。他縱求不得相伴一世,也要握緊這一時,百年太長,他隻爭朝夕。

把白的染黑,把黑的漂白,向來是鄙人的樂趣。當初鬥茶時痛罵大哥的親們感覺如何?

這伏筆埋了那麽久,挖出來還真是個大工程呐~

今兒才挖了一半,下回挖後半段隻求一別人千裏,日後寒暖望自珍。

對了,那誰說過在蛋黃手下默默付出的小攻都木有好下場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