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人肉包子和被賣小妞兒
我上小學的時候,西安市城北的後村,是一個外來“移民”聚集地,民國38年以前,那裏曾是一片荒塚,夏夜磷火如海,野狼成群……我沒有親眼見過,隻是聽那裏的老人那麽說。如今,那裏建設的非常之繁華、整潔,高樓林立,小區樹木蔥蘢,不象我小時侯見到的:各種自己搭建的極不規範且錯落無章的淩亂雜居區,自然形成的小巷交織無數,像不規則的網,夜不識路,晝不辨方向,一派貧民窟景象。
不謙虛地講,我小學學習一直很好,雖然家裏成分不好,但優異的學習成績,使老師不得不強製給我一個學習委員的頭銜,我一再拒絕,也曾因此遭到老師的痛恨。
範福,是我們班學習最差的男生,因為他的緣故,班主任經常被叫到教務處挨訓,又沒人願意跟範福接觸,惟有我,跟他下課後踢毽子,我踢的好,而他爸爸的毽子做的更好,聽他說是用他家大紅公雞尾巴上的活毛做的,的確很漂亮,也很好用。範福並不笨,隻是太淘,和我臭味相投,班裏同學拿他的學習差和我的家庭成分劃等號,管他呢!隻要有毽子玩就行,學習不好,也不至於是階級敵人吧?!
再過兩周就該放暑假了,期末考試對範福是個關鍵,因為這次再門門不及格,他就得留級,其實,他的體育課成績是優,可沒人認可,我們倆下課比短跑,我從來沒有贏過他。班主任給了我一個艱巨的任務:每天下午放學到範福家給他補課。這任務我一定能完成,我早有打算,隻要班主任同意我們倆同桌,他一定能及格,而和我同桌的女生也早已無法忍受我對她的“折磨”了,但她之所以不主動提出和我“分手”是因為她有個目的:考試抄我的。與其讓她抄,還不如讓範福及格呢。當我提出和範福同桌時,班主任立刻答應了。範福和我坐在一起,得意了整整一個上午,並邀請我中午到他家去吃飯,我讓他再等等,下午放學後我的任務才開始,中午我得向父親匯報此事,這樣我就有了正當的借口。
玩,使勁玩!下午放學後我和範福在學校*場踢毽子,快到天黑才往他家走,我們出了校門,拐向北,便進了後村,比地道戰的地形還複雜,到了他家,他那老實巴交、誠懇、和藹可親的父母,一直綻放著笑容看著我們學習,等把兩位老人支走後,他便把他的“玩具”都翻了出來:彈弓、玻璃彈子、煙盒三角……都是我最需要的!我們在他家黑暗的燈光下玩了個痛快,等他父母下涼回來,我們便裝做學習的樣子,也許就是裝的那十幾分鍾產生了效果,後來考試,範福沒怎麽抄我的,門門考試都過了65分,所以說他不笨。
“複習”了整整一周,我每天都被範福送出後村,他媽媽說:“天黑了,咱這路亂,送送弟弟。”,範福生氣了:“別說人家是弟弟,他可是我們學習委員!”,他媽媽笑著說:“你不嫌羞!人家比你小兩歲都是班上的官兒,可你成天都讓老師請家長。”,我對他媽媽說:“嬸嬸,是我們老師事多,範福這次一定能及格!”,他媽媽奇怪地看著我:“可不敢這麽說老師。”說是說,他還得服從母親的命令,把我送出他們那複雜的領地。
這次,我們玩的太晚,大概是淩晨1點多了,他父母堅持不讓我走,說是太晚了,我堅持要回家,因為沒有給父母預定此事。老人便讓範福剛下夜班的哥哥送我回家,臨走不斷叮嚀著這位人高馬大的壯小夥子:“元兒,一定要把孩子送到家!”,這位很大的大哥,拉著我的手出了門,好象我能飛似的:“來,小家夥,我把你押送回去。”,我被他鉗子般的大手夾住,無法掙脫:“哥哥,你是不是練過武術?你的手勁真大!”,他憨厚地笑到:“小家夥,疼了還不服輸,跟我饒圈子,你可真精!難怪你學習好,大哥哥可是認不了幾個字,你該不會瞧不起我吧?”,我感到不自在:“不認字就被人瞧不起嗎?那古時候的許多大將軍都不認字,誰也不敢瞧不起他們!”,他得意地笑了:“可我不是大將軍呀,我是個大老粗,隻會幹活。”,我反駁他:“現在不是宣揚知識越多越反動嗎?我爸說勞動者最光榮!”,他突然把我抱了起來,一把輪到他背上背了起來:“小家夥,你可真招人愛!小嘴巴巴兒的比大人都能說,真是太聰明了!”,我不願意了:“你別背我,人家會笑話我的!”。
他把我摳得更緊了:“我家小福從小就讓我這麽背著,他現在想讓我背都不行了。”,我終於認輸了,趴在他寬厚結實的背上問:“是他學習不好你才不背了嗎?”,他用手托住我的屁股往上緊了緊:“不是,是他長大了。小時侯,在河南老家,我經常背弟弟到嶺上去打棗。回到西安,城裏人不興背,怕人笑話。”,我開始進入故事情節:“哥哥,我們現在是在山上吧,這裏沒有城裏人,我和小福都沒長大。”,他好象也被我的想象帶入到記憶中:“要是白天,真有點像,俺老家很窮,但人很本分,也和氣,到誰家都不會讓餓著。”,我問:“哥
哥,你挨過餓嗎?”,他的語氣變得很沉重:“我跟爹一起要過飯。”。
不久,他鬆開一隻手,我確定:他哭了。我把手伸到他臉上,果然有眼淚:“哥哥,我爸說,男人不能哭,哭了沒誌氣。”,他輕輕地撥開我的手:“好孩子,你爸說的對,他真堅強!”。他把我一直送到了家屬院門口,放下我:“明天還來我家嗎?”,我借著路燈看著他:“嗯!我還得給範福補課呢。”,他憨憨地看著我笑著歎到:“上學可真好!”,我和他告別:“哥哥再見!”,他很不自然地回到:“再見。”,他高大魁梧的身軀,不久便消失在黑暗中。
他走了,我回到家裏便對父母講述了實情,媽媽說:“人窮有誌氣,這是個好人家,你該多幫幫你這個同學。”,我答應著,說想上廁所,那時,整個家屬院和街道隻有兩個廁所,南北各一,我們在北。我並不是上廁所,而是被那位大哥哥講述的上山打棗的故事所吸引,我要重返後村,去感受那種氛圍。
我真的去了,我呼吸著沒人能呼吸到的夜間空氣,尋找著哥哥所說的“山”,不久,我感覺到自己迷路了,還好,有一位看不清麵孔的老爺爺,推著個小木頭車車,像是準備賣早點的,我向他走過去,他揮著手:
“孩兒呀,別過來!”,
我大聲問到:“爺爺,你賣的是什麽?”,他像是央求我的口氣:
“孩兒呀,別過來!”,
我開始找路,轉了許久,又轉回原地,又看見老爺爺,我問他:“爺爺,我該怎樣走才能回家呢?”,他還是那句話:
“孩兒呀,別過來!”,
我覺得他是老糊塗了,便不問他了,我向有燈光的地方走,隻要和原來的地方不一樣,我便向那裏走,終於,我走到了一個電線杆旁,昏暗的燈光照出一條條小路,我該往哪裏走呢?我進去一條,不久便走到盡頭,隻見老爺爺在那裏仍舊揮手:
“孩兒呀,別過來!”,
我返回去,再找一條走進去,不久又見到老爺爺:
“孩兒呀,別過來!”……
不知道走了多少回,仿佛到處都是老爺爺的聲音:“孩兒呀,別過來!”,我被激怒了,使勁向老爺爺走去:“是你搞的鬼!告訴我,我為什麽走不出去?!”,我終於走到了他跟前,他突然不見了,隻剩下破舊的小木車,我想看看他到底賣的是什麽,便把手伸進他的小車車上的破棉被下:原來是包子!
我對著黑暗處喊:“老爺爺,我給你錢,我餓了,我想吃。”,突然有另外一個聲音傳入我耳朵:
“孩兒呀,不能吃!”,
我問:“老奶奶,為什麽不能吃呢?”,這聲音又傳過來:“孩兒呀,別問!不能吃就是不能吃!快回家去吧。”,我手裏的包子被一種奇怪的力量擊落在地,包子竟然摔開成兩半,我要低頭看個仔細,又是老奶奶的聲音:“孩兒呀,不能看!”,我不願意了:“什麽都不能,那老爺爺為什麽還賣包子。”。
老奶奶無奈地發出歎息:“孩兒呀,你不怕嗎?”,我立刻回答:“我怕什麽?你不告訴我,我偏不走!”,老爺爺的聲音又出來了,像是和老奶奶商量:“給孩兒實說了吧?!”,老奶奶抱怨地說他:“老東西,你造孽呀!再餓也不能跟他們學呀,你咋不敢吃呢?”。
我的好奇心達到了頂峰:“你們說的是什麽意思?你們餓了為什麽不吃包子?”,老奶奶說:“孩兒呀,那不是包子,是騙人的,災荒年,哪兒有那麽大的包子,能吃上樹皮就不錯了!你要真不怕,就蹲下去看看,看完就回家,啊?乖乖?!”,我蹲下去,仔細看那被摔開的包子:
不知道是什麽做的皮,餡像是肉,還有脆骨,不,是指甲,好象是小動物的指甲。
我笑了:“老奶奶,這是小動物的肉做的。”,老奶奶大聲歎息到:“孩兒呀,沒見過你這麽強的孩兒呀!那是死孩子的肉……”,老奶奶嗚嗚地哭起來:“孩兒呀,沒辦法,連餓死的野狗和狼都讓搶光了,這年月呀,人吃人哪!”,我問:“什麽年月?”,兩個老人歎息著:“孩兒呀,老蔣把花園口扒開了,啥都讓黃河衝沒了,隻剩一條賤命了,到處找吃的……”,
我被弄糊塗了:老蔣?蔣介石?我到了民國了?我決定再仔細看看那包子,但我的頭開始暈了,我努力抱住電線杆,但還是越來越暈,到處都是那個聲音:“孩兒呀,別過來!”……那時我不會哭,可現在想起來,寫到這兒,我哭了,和大哥哥一樣哭了,我終於才知道他為什麽哭。
不久,我順著電線杆坐下,我累了,真的累了,隻要一起身走,就會聽到那聲音:“孩兒呀,別過來!”,我索性靠在電線杆下休息,反正明天是星期天,隻要一大早能回到家,誰會知道我去了哪裏呢?漸漸地,我睡著了,這回我確定自己在做夢,因為我到了一個我根本不認識的地方,那裏的人都和那個老爺爺穿的一樣破破
爛爛,個個瘦的皮包骨,有人挑著筐子,前麵是孩子,後麵是鋪蓋,跟著的是疲憊衰弱的母親。
我看到一個臉色蒼白、瘦弱的女孩子坐在地上哭,她頭上插了根幹草,我問她:“小妹妹,你為什哭呀?你戴個草棍棍幹嘛?”,她用髒兮兮的小手揉著非常漂亮的大眼睛:“哥哥,我爹要賣我,我會要飯,還會幫娘洗衣服,可爹為什麽要賣我呀?我不去,我要我娘!哥哥,你帶我去找我雪琴姨好嗎?”,我問:“誰是雪琴姨?”,她剛準備說,一個中年漢子過來:“這位少爺,你要買她就買走吧,多少給點活命錢就行,要不買就請到別處去吧?”,我並不生他的氣,我知道這是夢中的人,不到實在過不下去,親生孩子是不會被賣的,我試探著問:“大叔,我去找雪琴姨好嗎?也許她能幫幫你們。”,他無奈地搖搖頭:“雪琴是個好女人哪,可人家現在是大官太太,咱可不敢去人家門檻上討沒趣兒。”。
我沒辦法了,小妹妹肯定難逃一劫了,我嚇唬大叔到:“大叔,你把妹妹賣了,就不怕她活不成嗎?”,大叔過來了:“小點聲,別讓妞兒聽見了。”,我告訴他:“我見過賣人肉包子的了,全是小孩的指甲蓋兒!”,他差點吐出來:“別說了,造孽呀!就是餓死也不能做那缺德事。”,我接著說:“那你就不怕小妹妹被那種人買走?”,他臉色發青,抱起小女孩兒,拔掉她頭上的幹草就走:“妞兒啊,跟爹回吧,爹餓死也不會賣你了!”。
小女孩兒對我搖搖手:“哥哥,你來看看我呀?我給你洗衣裳!”,不知為什麽,我的眼裏含滿了淚水,我感到這父女倆太可憐了,我相信小妹妹不會再被插草賣掉,可萬一她出去要飯被做人肉包子的搶走了呢?我便立刻跟上他們,往一片淩亂肮髒的窩棚地帶走去,我跟隨他們進了那裏,錯綜複雜的地形似曾相識,像後街,但沒有什麽電線杆,到處都是破爛不堪的景象,所有人都沒精打采、皮包骨頭,凡是躺著不動的,我猜定是得了病等死的,沒人說話,偶爾有,也是有氣無力,我像走進了瘟疫區,可真正的瘟疫區也是我幾十年後在電視裏見到的新聞報道,眼前這一切令我震驚:
這就是傳說中的黃河難民!整體的場景就像是畢加索的畫。我緊跟著那父女倆,可不久他們不見了,隻聽見那女孩兒微弱的聲音:“哥哥,我給你洗衣裳!”,漸漸地聲音消失了,很快,陰鬱的天色也更加暗淡,又回到了黑夜,我想繼續向前走,但又一種聲音傳來:“孩兒呀,別過來!”,怎麽又是這裏?我喊到:“我就要過去!我要把你的小車車砸了!”,但我突然感到渾身無力,軟了下來,靠在什麽地方沒了知覺。
“孩子,醒醒!”,我被什麽人推醒,我睜開眼,原來是範福的哥哥,我跳起來:“哥哥!怎麽是你?”,他推著自行車:“孩子,你怎麽這麽早就來了?”,我沒說話,他把我抱到自行車後架子上坐下:“我先把你送到我家,上班來得及。”,我問:“星期天還要上班嗎?”,他回答:“抓革命,促生產,加班唄。”。
我被他帶回家,範福的媽媽感到意外:“孩兒呀,怎麽這麽早就來了?”,我告訴她:“嬸嬸,我就沒回去,我在後街轉了一夜,還睡了一覺,是哥哥把我叫醒的。”,嬸嬸用疑問的目光看著哥哥,他點點頭:“這孩子是在街上的電線杆下睡著,可我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來的。”,嬸嬸過來摸摸我的頭,我知道是試看我發燒沒有,她笑了:“你大概起的太早,沒睡夠,才在那兒又睡了一覺。”,我也被弄糊塗了:“我做了個長長的夢!”。
範福他爸笑著說:“那你說說你都夢見啥了?”,我便把夢見小妹妹被賣的事說了一遍,我不想說人肉包子的事,突然,嬸嬸眼裏充滿了眼淚,她扭過頭哭著進了裏屋,範福他爸爸把範福叫出來:“福啊!弟弟來找你了,快出來!”,他又遞給哥哥一塊錢:“先領弟弟們去吃早點,等會兒再讓福領他回來補課。”,哥哥把我又抱到車前梁上坐下,範福坐在後麵,我們出去吃早點,路上我問:“哥哥,嬸嬸為什麽哭?”。
哥哥也哭了:“你說的夢裏那個小妹妹和她很像,她過去就差點被姥爺賣了!”,我在想:難道小妹妹就是她?
過了幾天,範福把一雙很結實的布鞋帶到學校:“給,俺娘給你做的!”,我立刻脫下塑料底子的板鞋,換上嶄新的布鞋,剛剛好,我很得意:“看,剛好!真舒服!”,有同學笑話我:“城裏人穿農村鞋,真土!”,我惱了:“就穿!你沒有,猴急,氣死你!”,那雙鞋我穿了很久都不脫,媽媽沒有責怪我隨便要人家東西:“那可是用心做的,要愛惜呀?”,我答應著,並故意在嬸嬸麵前展示著,她看我每次去她家都穿她做的那雙鞋,顯然很高興,問我:“總穿它,你不怕人笑話?”,我搖搖頭:“我媽說好看,嬸嬸給我做的,誰也不會笑話!”,隻是,從此我再也沒有提起那個夢。
(.於西安市中心家中盛順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