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生前死後話《聊齋》
上小學時,在我所住的那條街的十字路口,偶爾會碰上一個這樣的男子:年齡不好說,滿頭白發,但樣貌卻不老,他仿佛在苦苦冥思,低著頭在原地踱步,不和任何人打招呼,這不奇怪,但有幾次晚上提著筐去十字口的垃圾台倒垃圾,每次都遇見他在那裏轉圈,便覺得奇怪了,後來,我竟有機會和他直接接觸,但那種接觸隻是近距離的靠近,他,是不理會人的,沒有對視,沒有寒暄,更沒有對話,他甚至連理都不理我,可我弄不明白這是為什麽……
他是我小學同班的一位男生的哥哥,比我大十多歲。我那時上小學二年級,放暑假我有個特殊任務,幫那位同學補課,我在他家見到他時,以為是我這位同學的長輩,因為他從不說話,我便悄悄地向周圍鄰居打聽,一位老奶奶說:“那是他哥哥,他已經有五六年不說一句話了。”這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我很想解開這個不說話人的迷,究竟是什麽原因使他不再說話?我一直在猜想。直到有一天,我跟在他身後,一步不離地觀察他,他們院子的一個姐姐告訴我:“小弟弟,不敢靠近他!他是看了書中邪了。”,我追問:“他看了什麽書呢?”,那個姐姐悄悄地告訴我:“是四舊,《聊齋》!全是寫鬼的……聽說他看完那本書後,一夜白了頭,從此再也不說話了,”。我聽說過這本書,但從未想到它是一本這麽“可怕”的書,書難道會讓人不再說話嗎?他是嚇的?還是迷到裏麵了?我要揭開這個迷。我外婆說:“小孩8歲以前能看見鬼和魂。”,可他是個活生生的人,我想了解他從書裏看到的鬼,但他不說話,無法溝通。
他的父母都是很本分的人,母親在集體所有製的食堂工作,常常帶回一些好吃的給我們;他的父親是一個見人就笑的大胖子司機。一家人並不缺少歡樂,似乎這個大兒子不存在似的,而這個白頭哥哥也是按時就三餐,白天在自己家住的小巷裏轉,晚上到大馬路十字口轉,很晚才回家,從不傷害人。我再向那位老奶奶打聽時,她歎到:“家裏好不容易出了個有文化的,剛上初中,就成了這樣,怪可惜的。”。我曾試圖和他說話,但被他弟弟攔住了:“別理他,他中邪了。”,我有點氣憤:“他是你哥哥,你怎麽也這樣說他?”,我的同學無奈地說:“我爸帶他去過許多醫院看了,醫生都說沒見過這種病,他除了頭發白了,什麽都正常,但就是不說話。”。
我不再怪同學的無情,而是對這位滿頭白發的大哥哥十分同情。傍晚離開他家,我一路上想著這件事,他家離我們家屬院隻有5分鍾的路。回到家,我躺在**思考著,最終,漆黑的夜色給了我答案:對,他可能是在找鬼!雖然當時我沒有看過《聊齋》,但聽媽媽講過一些藤精樹怪的故事,為了印證故事的出處,我問媽媽:“《聊齋》好看嗎?”,媽媽壓低了聲音悄悄對我說:“別讓你爸爸聽見!那是一本借鬼怪諷刺人間不平的書,人的良知有時不如鬼怪,鬼有人性,而人無人性,有時候人不如鬼。應該是一本好書,但紅衛兵說那是四舊。”,我問媽媽:“世界上真有鬼嗎?”,媽媽說:“毛主席說:鬼神之事,信則有之,不信則無。”,到底有沒有,媽媽沒有給我答案,這答案要我自己去找,就從白頭哥哥開始找吧。夏天的夜晚,小孩子玩到十一二點是很正常的事,那年月,除了收音機,再沒有什麽娛樂的項目了,看電影要等到白天被關進黑屋子。
我打定主意,借口給家裏倒垃圾,在十字路口守侯著,等著白頭哥哥出來,我等了很久,直到路燈下沒了下棋的,孩子們也都回家了,一切都安靜下來,靜的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我有點不耐煩了,便提上垃圾籃往回走,路經他家住的小巷時,我終於看見白頭哥哥從裏麵走了出來,他和白天不一樣,挺胸抬頭,在他家的巷子口徘徊了一會,徑直往十字路口走去,我丟下籃子,在後麵跟著:“哥哥,你去哪裏?等等我!”,他竟然回頭看了我一眼,我感到十分欣慰,因為路燈下,他的眼中放著光。我跟著他,又來到了十字路口,他停下來,左右看看,搖搖頭,又點點頭,笑了笑,又皺起了眉頭……表情十分豐富,象是在表演,喜怒哀樂都有,隻是沒有語言。
漸漸地我開始讀解他的表情,有一種奇怪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聽見了嗎?那嗚嗚叫的是狐仙,那擺動身軀的是樹精,馮秀才又去狐狸窩會美人了,墳地變回成莊園了,小謝在歎息,秋容又死了,鱉精的鱉寶被人騙走了,寫臭八股的還是中了進士,**精的根還要長幾百年才能修煉成人形,那女鬼為了救人被打散了魂魄……”,這就是後來我看的《聊齋》裏的一個個故事,我對媽媽的評斷非常認可,比如說現今的高考,很類似當年的科考,考試決定著中國孩子的命運,他們的整個童年、少年、青年時代,都交給了考試,而父母把一生的心血都交到了學校,孩子付出了辛苦,父母付出了心血,最後僅僅為了兩個字:工作。真可悲……
我那時感到特別新奇,白頭哥哥似乎用心裏的語言和我交流著,他的心聲講的太久,以至於使我困倦了,我和他告別,但夜空中仍然在講述著《聊齋》的故事,我也邊走邊想象著周圍的環境:那路燈下飛舞的昆蟲會不會變成一個村姑?我會不會被一陣風帶到空中
象風箏一樣飄起來?……我海闊天空地想著,沒人能攔住人思想,直到你死。我們家屬院和煤廠隻隔一道牆,北邊大門通進煤廠,南邊小門是我們院兒,當我走到煤廠門口時,看門的老爺爺搖著扇子:“淘氣鬼,這麽晚了還玩?”,其實我挺喜歡他的,但他總給我爸爸告秘,害得我挨罵,我故意氣他:“偏玩!你敢放我進煤廠,我就玩一晚上!!”,他笑著:“誰不知道你的鬼點子?繞到煤廠後麵,玩夠了從你家的窗戶鑽進去,象個小貓一樣。”,我的玩興被他激發了,我給他指著身後:“爺爺,好象有人偷煤!”,他立刻站起來,往煤廠裏麵走,我緊跟著他走了進去,我們來到一排小楊樹前,我告訴他:“爺爺,大概是風把樹吹的太響了,我還當是人呢。”,說著我便消失在比黑夜還黑的煤海中。
隻聽老爺爺叫著:“乖娃娃,出來,當心有蠍子蟄你!”,我不理他,隻管往我平日逮蛐蛐的焦碳堆處去,我慶幸自己沒有把手電筒和垃圾藍一起放在煤廠門口,我開始順著蛐蛐聲扒焦碳,突然,老爺爺的聲音出現在焦碳堆上:“小子,看你還往哪裏跑!”,我央求著:“爺爺,我逮一隻蛐蛐就回去?”,他命令我:“那你把手電筒關了。”,我問他:“看不見我怎麽逮?”,他笑了:“你也有沒招的時候?來,我幫你逮。”,我上了焦碳堆,但看不見老爺爺,我想下去,但被他製止:“不許下,你成天隻知道玩,這麽晚了還來打攪我,我得好好治治你這無法無天的小東西!”。
我感到情形有點不對,這不是老爺爺的聲音,我質問著:“你是誰?你為什麽讓我關手電筒?你怕光嗎?你是鬼嗎?”,他反問著:“你不怕鬼嗎?告訴你,我是這煤廠的煤精!”,我笑了:“有妖精,有樹精,沒聽說過還有煤精的!哈哈哈!”,他被我激怒了:“不許笑!再笑我弄死你!”,我還笑著:“我要是死了就成鬼了,更不會怕你!”,他開始和我討價還價:“那你說怎麽辦?”,我提出:“你告訴我到底有沒有鬼,我就不笑了。”,他有點為難:“這個我不能亂講,我們是有規矩的……不過,我能送你到天上玩一下,但不能太久。”。
我高興極了:“好呀,快送我去!”,我被一種極大的力量吸起來,上到了空中,我真的象風箏一樣盤旋在漆黑的夜空中,我看到路燈下的街道漸漸成了一條細線,我繼續向上升著,越來越高……我不幹了:“放我下去,我爸知道了會揍我的!”,空中傳來巨大的聲音:“哈哈哈!該我笑了,你小子也有怕的時候!”,我被鬆開了,完了,我要被摔死了!我想到電影《列寧在1918》裏捷爾任斯基在跳樓那一刻所喊的:“瓦西裏!”,多英勇、多壯烈啊?!我想那麽喊,但卻開不了口,完了,我也要變啞巴了!我閉上了眼睛,一直向下沉著……
我認為自己不久就會成為鬼了,聽說鬼可以在黑夜到處亂竄,想去哪裏就去哪裏,什麽都擋不住,可我又擔心家裏人不知道我做了鬼,我該怎麽通知他們呢?鬼有沒有什麽東西管呢?不久,有一個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娃娃,醒醒,怎麽在這裏睡著了?我找了你大半夜,原來你躲在這兒。”,我睜開眼,天已經亮了,看門的爺爺在我身邊,搖著他那把扇子,微笑地看著我,我在心裏問著:是他把我帶到天上的嗎?我是怎麽下來的?我死了嗎?突然,我聽見爸爸的咳嗽聲,我爬起來就往回跑,再不跑,讓爸爸知道了我真的得挨揍。
到了76年,震驚中外的唐山大地震給人們帶來了從未有過的恐慌,到處搭建防震棚,凡有闊地處都成了人們爭搶的地盤,這座煤場更是“盛況空前”,我們那條街的人幾乎全湧到了這裏,人們白天偶爾回家,晚上都來這裏提前過難民生活,真是可笑,平時最吝嗇的高阿姨家,那時成了院子裏最大方的人家,他們連續幾天在院子請客,天天家裏買肉吃,與其說是像過年,不如說是向世界提前告別,當防震之風刮過之後,高阿姨滿院子喊著:“他老娘的個地震,害的我把肉票全用光了!”,院子裏的大人都笑她:“看你以後還小氣?!”,她倒是會說:“我還是得過仔細些,我要攢好多肉票,下次鬧地震我再大吃,吃不完了到陰間用。”。
人們笑的前仰後合,她的確攢了很多肉票,等再拿出來用時,票證宣布作廢了。那年月,人們的思想很單純,開始是對地震的恐懼,漸漸地防久了便皮了,成了一種流行行為,幸虧政府管理的好,不然,發展下去便要肆意霸占土地了,派出所一出動:必須拆除。慢慢地便恢複了正常的居住秩序。現在的拆遷,完全靠技巧,有人特別會把握時機,不早不晚,消息靈通,等他把平房拆了蓋成小樓後不久,拆遷通知也到了,他鑽了政策的空子,比別人多得好幾份,真是餓死膽小的,卻撐不死膽大的,人的欲望在變態中膨脹著,不惜一切去奪取不屬於自己的那一份;可試想,假如地震來了,那些多得的房子便成了多一份威脅,你得想盡一切辦法往空地上跑。
地震期間,我家也在煤場搭了防震棚,但隻是我和隔壁李媽家長我兩歲的兒子去住,他家的防震棚和我家挨著,兩家大人仍住在家裏,父親對人們講著:“國家讓大家防震,主要是多掌握防震常識和自救方法,不是亂躲,真要是來了你能躲到哪兒?”,也許正是因為父親這
些話,我從來不去想地震是什麽樣子,的確有幾次小餘震,西安的感覺微乎其微,我隻是在某天中午看到家中的電燈有點微微的晃動,僅此而已,我不知道害怕,我們倆不像是去躲地震,而像是看棚子的,怕人半夜偷拆防震棚的木料。
那些日子,連陰雨不斷,李媽的小兒子已經耐不住了:“咱們回家吧?腳下全是煤水,半夜又冷。”,我不同意:“這才有意思,要回你自己回。”,他知道我很強,嚇唬我:“晚上你一個人不害怕?”,我笑話他:“是你自己害怕了吧?”,他不理我,自己回家去了。煤場裏雖然全是防震棚,但幾乎無人來住,他們要等天晴了才來,可一時半會兒是晴不了的,整整一個月了,隻有深夜,天仿佛下累了,小歇片刻,我便穿著膠鞋,往煤場深處走,我在一間間緊密相連的防震棚間尋找著我小時候見到的那個所謂煤精,可似乎隻是我的幻想,一個熟悉的身影從我前方緩緩走過,我沒在意,但細想,終於想起來是那位白發哥哥,他家肯定也在這裏搭了防震棚,我便因他想起了《聊齋》那本書,什麽時候能看到呢?
紅衛兵是不是把它燒的一本不留了呢?要是能在這裏點著蠟燭,看著《聊齋》,那氣氛才叫刺激呢!或許真能引來一隻鬼,至少那個自稱煤精的會來,我突發奇想:對,找我同學去,也許他家還存著《聊齋》!可如果有他會借給我嗎?他們家為了這本書付出的代價很大,那就是他不說話的白發哥哥。第二天我去了他們家,門上一把鎖,鄰居告訴我:“早就回老家去了。”,我問:“他家那個白發哥哥也去了嗎?”,鄰居歎息道:“他能不去嗎?就是送他的骨灰去的,也算解脫了!”,我不相信:“不對,我昨天還看見白發哥哥了,他在防震棚裏。”,鄰居很有耐心:“鬧地震前他就死了,除非你見到了鬼。”,也許我看錯人了,我失望地從他們院子出來。
晚上,我仍一個人住到防震棚裏,想著讀《聊齋》的事,更為白發哥哥的去世添了幾分傷感,他難道是讀《聊齋》讀死的?不可能!夜又深了,我走出防震棚,想感受一下那位哥哥生前的寂寞,他也許不寂寞,隻是不再和我們說話,我倒更想再見到那個煤精,但我感到那是自己的夢境,畢竟現在已經上了中學了,不再是小孩子的天真思維了,可我也還不滿12歲,殘留著兒時的爛漫,帶著佯裝的成熟,我往寂靜的煤場深處再次走去,又到了那個地方,他又出現在我前方,四周雖然很黑,但他身上似乎很亮,我看得清清楚楚,我確定那就是他——白發哥哥!我快步上去:“哥哥你好!”,他卻快步向別的地方走,我跟上他:“我白天去你家找你,可你鄰居說你……”。
我發現自己差點說錯了話,但數年前我在十字路口遇見他時的那種心裏語言又出現了,他在回答:“的確,我死了,可我不是看書看死的,我是找那些鬼魂累死的,現在我也成了鬼魂,但我並沒有感到自由和快樂,失去生命我才懂得生命的寶貴,過去我一直在尋找的是毫無意義的目標。”。
我和他對話:
“由於對那本書的強烈好奇心,竟使你走火入魔,誇大了它的可讀性,實際是作者的一種什麽目的沒有達到,像你一樣在尋找著什麽。”,他同意我的說法:
“看來,你不會像我那樣帶著愚昧的想法先把那本書神秘化了,而在得到它之後完全將自己融入其中。”,
我告訴他:“它也許是本好書,但絕不是最好的書,因為一旦人們把某種事物絕對化了,便產生了恐懼或迷信,比如眼前這場防震風,幾乎成了鬧劇,人的意誌是左右不了自然的,可人的欲望被扭曲膨脹時,不但想左右任何事,並且想左右別人的思想。”。
我接著說“你說的對,我不可能被這本書左右,因為它隻表達作者自己的思想,我們對它隻是在學習中借鑒,不可能去完全照搬或幹脆扮演其中的角色,那樣便走進了死角無法自拔,正如你總想數清自己的頭發,但你得讓別人幫你剃頭,他不可能一刀下去把所有頭發剃掉,他總要修修剪剪,當頭發落地時,無法避免有無數次的重複,於是,你對頭發的清數便毫無結果,以至永遠也數不清,正好比你讀《聊齋》和我讀結果不同,而我讀又和其他人結果相異,選定自己的閱讀初衷很重要,對這本書的態度更重要。”。
過了片刻,我又接著說到:“重要的是,你對這本書不存在態度,而隻有好奇甚至恐懼,這又像是地震,有人一直在懼怕,當真正發生時,他反倒麻木忘了逃生,他選擇了思考;而那些並不太在意的人並非不愛惜生命,一旦發生,他首先逃生,他來不及思考,當他思考的時候已經是逃出來了,他在穩定情緒之後會立刻做出決定——救人,於是他便由被動變主動了,因為他擁有著保全下來的生命,他有能力去幫助其他生命。”,他仿佛無法聽下去了,便走開了,我跟著他,他停在一棵大樹下:“我以為你對《聊齋》隻是好奇,可你沒有讀反倒比讀了清醒,不是書的錯,而是我狹隘視野。”。
我還要和他討論下去,他不見了,我過去,樹下什麽也沒有,正如他被埋入地下的骨灰,不久,便和塵土相融合。該消失的,它還會在出現;該存在的,它一直存在著。
於西安市中心家中盛順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