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千古梨園夢驚魂

故事又轉回到70年代,驪山腳下,華清池內,九龍湯邊,那年初春,為了始終在農村插隊的大姐,父親不斷地奔波於臨潼縣,別人都返城參加工作了,整個鄉幾乎隻剩下她一個留在那較為貧困的村裏,她倒不是想紮根農村幹一輩子革命,而是不懂得人際關係,別人見知青返城已經成為大氣候,整天請假到鄉上、縣裏招人拉關係,而她卻仍舊隨社員一起出工,真可謂“廣闊天地,大有作為”,那個出工不出力的年代並沒有給後來的知青養成勤勞的習慣,反倒慣出了一種惰性,早先那批老知青可實實在在受到了鍛煉,比如老三屆,他們每想起插隊的日子往往會對那段磨煉深懷感激,故此有了老三屆知青情結,再後來的知青就不同了,她們是順應了一種模式朝下延續,根本沒有最初的那份熱情,我的大姐就是這最後的隨大流者,為了招工回城托關係,父親找到了過去的老上級田伯伯,我們那時經常為此事住在田伯伯家,田伯伯家就在華清池內。

“田伯伯,為啥你住的地方要寫上遊人止步?”,

“那是中央辦公廳過去的決定。”,

“你被看守起來了嗎?你犯錯誤了?”,田媽媽摸著我的頭:

“乖兒子,不是看守,是守衛,原來是有警衛連的,60年代末撤了,沒必要。”,

“講講你在陝北打遊擊的事吧?”,田媽媽對田伯伯有些抱怨:

“老是講你打遊擊時的風光,咋不講我和你做地下工作時的辛苦呢?”,我很吃驚:

“田媽媽,你幹過地下工作?”,田媽媽的抱怨更深了:

“當然,還是直接受延安指揮呢!”,她的眼裏仿佛又閃現出當年的驚心動魄:

“孩子,幹地下工作可沒你們想的那麽簡單,你不知道誰什麽時候已經叛變了,隨時都有生命危險。”,我沒想到電影上常演的那些人物在我的生活中會真的出現,而且是這麽近,又那麽不像,他們沒有表演的痕跡,因為他們就是原始素材,他們講自己的經曆是不需要添加任何額外成份的,他們活著就是見證:

“就像我到八路軍辦事處去送信這麽簡單的事,每次都要經過周密的安排才能行動,那裏布滿了特務,我從來都不直接進去,而是在一旁看著東西被可靠的人送進去,直等到他們安全地出來後,我的任務才算完成。”,我更沒有想到,他們曾在解放前的西安市幹過那麽危險的工作:

“那田伯伯當時負責什麽工作?”,

“他在一家小學當教員,我是黨派給他的貼身秘書,我們結婚後才確定的工作關係。”,“田伯伯什麽時候去打遊擊的?”,

“那早了,是中央紅軍到達之前,他隨橫山遊擊隊在陝北建立革命根據地,那時,渭華起義剛剛失敗,北邊正需要人。”,田媽媽的話被田伯伯打斷了:

“跟孩子說你的事就行了,別扯我的工作細節?”,我搖著伯伯的胳膊:

“不,我就要聽這些!不聽你的鑽狼窩故事!”,一個剛滿七歲的孩子,他隻能哄不能惹:

“兒子,地下工作很特別,黨的有些機密要用一生來保守,再說,你田媽媽說的那些很害怕的,你晚上會睡不著覺的?”,他越這樣,我聽下去的欲望越強烈,父親製止了我:“不講有不講的理由,不能強迫大人,去,到外麵再玩兒會,吃了飯該休息了,伯伯伯母身體都不好,你該學會體諒。”,我無話可說了,隻能在華清池內亂轉,那時,貴妃池還沒有被開發,人們大都是衝著西安事變來看捉蔣亭的,有什麽好看的?不就是老蔣的大屁股被卡在石頭縫裏,被張楊二將軍捉住了,這故事家喻戶曉。我真得到個神秘點兒的地方去玩兒會,要是伯伯的警衛連不撤該多好,那裏一定有槍!可惜,一片竹林擋住了門拱形門,它們做了護衛,門也早封了,我們那時是從九龍湯的辦公區進去的,依舊要登記,住了幾天後和工作人員熟悉了,他們才知道我是田伯伯的侄子,其實我們的關係很特殊,爸爸解放初期在省委時最

早是給田伯伯當秘書的,後來來了白伯伯接替了爸爸,爸爸這才到了宣傳部……扯遠了。

這次,我沒有從辦公區出來,而是從那個掛有遊人止步的拱形門鑽出去的,對,像隻貓那樣縮骨而出,走正門就不是我了。我先是登上了那些青磚台階,在迎麵的桃花雪中感受初春的清新氣息,下著雪,桃花卻綻放,粉色撲麵,我想,要是梨花也開了,那就分不清誰是雪誰是花了,那時驪山腳下的華清池寂靜而美麗,下班了,幾乎整個遺址就剩下我一人了,這回,是爸爸主動趕我出來玩兒的,我不能辜負他,想怎麽玩兒就怎麽玩兒,有兩位老人給我撐腰,他不敢揍我!“別跑遠了?!”,誰聽呢?這裏現在是我的天下!

“你的天下?你也太霸道了點兒!小小年紀就如此狂妄,長大一定是匹難馴服的野馬!”,

“你是誰?你的聲音像唱戲那麽好聽,你長得一定很好看!”,我的恭維有效果:

“原來是個小風流鬼!也算性情中人,來,隨姐姐來,讓你開開眼界!”,一隻粉嫩的素手牽住了我,她出現了,穿了一身我從未見過的奇怪衣服,但真是好看極了:

“姐姐,你是仙女嗎?長得好看,穿的衣裳也好看!”,她收回手輕輕拂麵,嫣然一笑比桃花更豔,把個七歲的小小子迷得顛三倒四:

“伊——呀!我乃梨園姐妹平平色,卻被公子讚為仙家,真是羞煞奴家。”,

“多好聽的秦腔道白,比那些吼叫聲強百倍!”,她真誠地看著我:

“何為秦腔?奴家卻是不懂,公子道來?”,

“你剛才唱的就是秦腔,怎麽說不懂呢?”,她拉著我的手繼續往上走:

“公子可是說那秦音?不唱也罷,如今姐妹們習練的皆為胡人歌舞,貴妃尤擅胡旋舞,甚是難做。”,我感到她在說天書:

“姐姐,貴妃是個什麽東西?是會跳舞的人偶嗎?”,她突然轉身俯下捂住我的嘴:“休要造次!當心砍頭?!”,我笑了,她的每個動作都像在演戲,可我還是對她的服飾感到迷惑:

“姐姐你穿這麽薄的不怕冷嗎?”,她鄙視地一笑道:

“居家貧時憐破襖,入住深宮嫌紫蟒。”,聽起來有些熟悉,但不押韻,好像是我在舅舅住的大學裏被封的圖書館偷看的一本叫《紅樓夢》裏的話,我糾正她:“應該是: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她奇怪地搖搖頭,繼續領我向上走,“姐姐,怎麽還沒到呀?我都累了。”。

她沒有回答,隻聽見不遠處有許多女子的聲音,像是在吊嗓子,但沒有現在的依依呀呀,還有隱約的琵琶調旋兒聲,好聽極了,我大概早熟,總急於看看她們的長相,我希望她們個個好看,我曾在借的一本古舊的小人書版本《西廂記》中第一次看到用白描勾勒的古裝人物,不僅被那裏的女子們的美麗服飾迷倒,也對那些清秀眉目的女子發生興趣,我覺得她們真是好看,要是真的該多好?!現在想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況我於美女同行乎?不愛,其異怪哉!小小的男子漢在成長。終於到了,我可不是到了賈寶玉去的太虛幻境,而是偌大一片梨花盛開、美女如雲的山坡地,她們的美,遠比金陵十二釵美之又美,美到無可奈何之

美!真是:

隻嫌環肥燕瘦,

又棄西施病態,

比肩王嬙,

羞死貂蟬。

若說是到了唐朝,哪裏是豐腴為美?個個身輕如燕,燦若朝霞,英姿颯爽,小小男兒的我竟如此動心,何況年少風流怎敵她萬種風情?好一派歌舞升平在梨園中!全非那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為故鄉;我道:

陽春白雪一家親,

梨園處處皆故人;

老母收起晚霞照,

欲待明朝洗清晨。

我興奮地衝了上去:“姐姐們,你們真好看!”,她們集體對著我,頑皮地做了一個雲手:

“呀呀——啐!好一個無知多情小兒郎!哈哈哈哈!”。

們歡快的笑聲似片片雪花灑滿枝頭,越發的美不勝收!果然是越看越美,不能比,各具千秋,自然,那領我上來的女子更加突出些,她的謙虛更為她添些高貴氣,我對她有著依賴,並非怕她不送我回去,而是靠她來引薦各位美女,我那時不懂什麽是公子,但覺得是美稱,便欣然接受,我看她們,她們也看我,至少此刻我是這裏唯一的男性。

“這一頑童頑皮也罷,卻生得齒白唇紅麵似春風,北人南相端秀非常。”,她們好像在誇我,但我絕不願聽到什麽“麵似銀盆”之類與賈寶玉對坐,我不喜歡長成那樣,接下去:

“不然,這頑童目如彎月眉似利劍,外柔內剛暗含凶悍,萬不可以貌取之!”,我不高興了:

“為什麽左一個頑童右一個頑童?我很頑皮嗎?你們仗著人多又是女孩兒,欺負我好男不和女鬥?!”,她們笑得前仰後合:

“小小頑童,胎毛未蛻,你算哪門子好男?頑童,頑童,頑童……”。

為了能繼續看她們的美貌,我不敢再聲張了,任他們罵著,反正沒有惡意,她們把各色長長的雲袖甩到我眼前,猶如七彩雲霞,把個梨園弄成了霓裳舞場,我也隨之翩然舞蹈,其中一個身姿矯健的女子跳起了奇怪的舞蹈,每個關節仿佛都在靈動,琵琶聲聲如入雲端,她的腰肢旋轉隨了琴聲,這大概就是那位姐姐說的胡旋舞吧?我也學著她卻做出不一樣的舞姿,我覺得自己像匹駿馬在雲間奔騰,不由得翻出一串串跟鬥隨和那漸漸急促的琴弦聲,我的血液在沸騰,竟做出許多自己無法想象到的造型:

“此童乃胡人!竟跳出這般超卓舞姿,遠比那安祿山笨拙之軀好看!”,

“不然,看他一派江南氣質,與胡人無法契合,隻是上蒼賜予天賦,舞之蹈之。”,

“萬不可被貴妃看見,否則我等大罪!”,我終於知道貴妃是個人,但有姓貴的嗎?

“你們引得我不由自主,我在學校是文藝隊的領舞,不懂你們的舞蹈,隻覺得跳起來很舒服,怎麽就不能讓那個姓貴的看見?她很了不起嗎?”,她們的臉色變了:

“倘或她知道漢人有跳胡旋舞在她之上者,那你便是大禍臨頭了!”,

“她可真是小心眼兒!我就跳,偏跳!”,我開始發人來瘋,仿佛在學校的體育場上,不顧一切地開始翻騰跳躍,她們的琴聲也開始跟我的節奏走,我那時是不識譜的,完全憑感覺跳,所以很大膽也很忘我,她們的情緒也被我激發了,於是,梨園裏一陣陣流雲飛動,大家都瘋狂了,她們竟隨口唱了起來:

雲霞細軟赴西域,

一去漫漫無歸期;

一時間,三郎不寐貴妃無咽,

急促赤兔自揚州,甚甜膩。

一日間,浩**商旅歸長安,

萬峰駱駝千張琴,引得萬人空巷;

那胡人,旋得一身異樣舞,

三千佳麗皆需仿,甚荒唐。

天子從此棄朝綱,歌舞胡琴在牡丹前,

貴妃那日丟霓裳,扭動腰肢於大朝上。

馬上英雄自此畫敦煌……

似乎很隨意的即興歌舞,萬花叢中一點綠,我被歌舞所包圍,唱得入心,舞得賣力,真是如入無人之境!突然,傳來一聲尖銳的道白:

誰道我迷惑三郎?

誰說我紅顏禍國?

舞不盡的胡旋,唱不完的宮商,

青蓮*奴研磨,力士唆我銀兩。

梨園本是奴家哭情處,

姐姐妹妹背後把奴傷!

似有更甚多情郎,舞胡旋,練霓裳,

今日必把你練淨到大朝之上!

這一女子的聲音極其美妙但殺氣騰騰,我斷定一定是更美的一個姐姐,但被眾位女圍在中間:

“頑童萬不可出聲,否則眾命皆休!”,

一時間,梨花、雪花打在我臉上,刺疼,眾人在雪中旋轉,美女們皆驚恐萬狀,我們要死了嗎?

(於西安市中心盛順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