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萱從沒喝過酒,這一醉就醉了兩天兩夜。
這兩天兩夜說漫長就像一生,她想起了從前,想起了所有的往事;說短暫就像一瞬,有淩煙這個開心果的時光永遠輕快短促得轉瞬即逝。
回憶是個好東西,醉酒之後的回憶更是美妙。因為在回憶裏分不清是真是夢,把想要的都置於其中,將不想要全部驅逐,就成了天堂。這是件很美好、很圓滿的事,可以滿足所有的精神溯求。她很知足,倘若能一直這麽過下去,的確不錯!
她憶起淩煙的一點一滴,淩煙的每一個笑容,每一句話語,細細的去回味。冷不丁的,她腦海裏響起這麽一句:我跟公主一樣身上都有塊胎記,為什麽我沒有這樣的福氣?
她猛地驚醒:難道是我想錯了?我全錯了?不是因為畫,而是因為這個?為什麽我從來沒有想過這種可能?
她懷疑楚君涵是因為他是唯一可疑的人,雖然有諸多牽強之處。她也曾懷疑過風影可是又打消了疑慮。但是,如果症結在這裏,那麽一切就都合情合理了!
殘酒化作冷汗,她遍體生寒。淩煙腰間的胎記她很熟悉,是像紫露草花瓣那樣的形狀。現在她必須馬上去證實一件事!
風影正在荷花池沐浴,她破門闖進,白霧蒸騰中,一個婀娜的身影若隱若現。
風影聽到有人進來,也不動聲色,仍舊背對著她,浸在浴湯中,**在外的肩頭白膩如雪,肌膚吹彈可破。
風影見她隻怔怔站著,突然立起身來。隻見她背上、身上有無數道疤痕,似乎是很多種兵器留下的,醜陋,恐怖,令人觸目驚心。
淩萱美目圓睜,滿是驚駭訝異之色,從不知道她竟背負著如此沉重的過往。目光落在她腰際,一塊猶如三片花瓣的紅色胎記十分醒目,刺痛了她本就模糊的雙目!
“果真是你!你是發現了淩煙身上的胎記,才殺她滅口?”
水聲嘩然,一道白影掠處,驀地一把利劍刺穿了她的胸膛,**沒至劍柄!
淩萱緩緩低頭看著那鋒利的劍刃貫穿自己左胸。血肉被撕裂的聲音是這樣刺耳,接著殷紅的鮮血汩汩而出,染在她潔白的衣衫上如雪地紅梅怒綻!
忽而疼痛襲來,如江河怒卷將她淹沒其中,她臉色慘白如紙,全身無一處不痛,可再痛也莫過於胸腔之中那窒息之痛,卻不是因為那柄劍!
往事如織,紛湧而來。那個月夜的初次相逢,他一襲青衫俊朗如竹;攬月閣中衝冠一怒,月棲湖上攜手同行;九鼎山下舍命相護;迷津渡口盟約三生;玉帶橋邊共賞荷燈;割袍斷義雨夜訣別。是誰一臉淒切驀然轉身,憑誰問肝腸寸斷君應知否?
終究是自己錯了?錯過了他!
霎時間她仿佛又看到父親清澈的笑容,八歲的淩煙甜美的麵龐,還有一人朝她款款走來,那絕世傾城的容顏,隨風翩躚的粉紅輕紗,曼妙如斯,可是那容顏怎會這樣熟悉?
娘親?是娘親嗎?刹那間光影變幻,那女子白衣勝雪,清麗不可方物,眉間疏淡。她倏然一震,這不正是自己嗎?
無情冷劍抽離,血花兒如飛珠濺玉,她軟軟栽倒下去,似折枝煙柳。簾外絲雨蒙蒙,西風數聲,掩不住子規戚戚悲啼鳴!
“你的聰明也恰恰是你愚蠢之處,致命的愚蠢!”一個不屑的聲音在耳畔模糊響起,那人纖細的手探了探她冰冷的身軀,邁開玉足繞過她盈盈而去。
那一抹綠色的纖影依稀在向她招手,“淩萱,起來跟我玩呀,我一個人好悶。”
等我。從今萬裏層雲、千山暮雪,你再不是孤身隻影……
一座孤塚佇立灞水之畔。
許士璠對趙巽說:“殿下,該啟程了。”
趙巽形容憔悴,凝重問道:“你說這碑文是不是不該空著?”
許士璠回道:“柳姑娘出塵脫俗,來去自如,興許這樣才能得清淨。”
許久,趙巽撫摸一遍無字墓碑,歎息一聲:“回宮吧!”
楚君涵來到陵塚前時,整個人幾乎石化!目睹香雪的死已令他痛徹心扉,而眼下看到淩萱瘞玉埋香之地,短短數日讓他如何承受!
那個雨夜她割袍與他斷交的一幕,雖然是他終生都不願回憶的情景,可誰想卻成了她與他最後的訣別,留給他最後的記憶!今後碧落黃泉、天涯地角、山南海北、六合八荒再沒有她的蹤影!
楚君涵癲狂般用手一把一把掘出新土,他必須親眼看見她,她怎麽能這麽輕易就死了?她曾說過她命入寡宿,會給身邊的男人帶來災厄,可是他自己還沒被克死,她怎麽會死!
當他的手指觸到一個修長而冰冷的東西時,他驀地停下所有的動作,眼淚奔湧而出。是龍吟鳳噦劍!
也不知坐了多久,他的身體已僵硬到感覺不到自己還是個活人。但思緒回轉,他已不像初時看到她的陵塚時心裏一片空白。能這樣靜靜的陪著她,已是奢望!既然在她生前求不得,也許這裏是他後半生最好的歸宿。
楚君涵起身,忽然看見旁邊一顆枯樹上掛了個白玉娃娃,通體瑩白,小女娃泫然欲泣的神情既惹人憐又惹人愛。楚君涵摘下仔細端詳,這個不是在即墨風手中?怎麽會出現在這裏?他知道這其中必有隱情,但對於他已經都不重要了。即墨風是生是死與他沒有一點關係,但這個娃娃是小時候的淩萱,他會一輩子珍藏。
他到別處移了幾株翠竹,栽在她陵前。突然想起那句‘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此時才真正明白這寥寥數語所承載的沉重的淒涼!他吟道:憐君別我後,見竹長相憶。
若能回到初見時,回到別苑暢談竹鶴時,他一定會想盡辦法阻止後來發生的一切,或許能改變她的命數。可是若沒有後來發生的事,她也不會許他三生之約,自己隻是她生命中一個無關的過客!是否從得到那一刻就注定要失去?難道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他用龍吟斬下一段翠竹,剖成兩半,想在竹片上刻下銘文。可是思量許久,仍不知該刻些什麽字好。他本想寫‘愛妻柳氏香塚’,又不敢落刀。不知道她是否還在恨他?是否依然無法釋懷?畢竟他們中間相隔的是血海深仇。她當初許下的諾言是否已經拋落在黃泉彼岸,抑或是沉入忘川之底?
但不管如何,今生她是他認定的妻,唯一的妻,勿論生死!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江畔空白的無字墓碑前,落落孤鴻影。江天寂靜,暮靄沉沉。
隔岸稀疏的燈火映在水中,星星點點如流螢,這可是她給他傳書?遠處依稀有飄渺的歌聲,垂柳深巷,是誰淺吟低唱?婉轉動人,卻帶著淡淡的哀傷,遙遠得如同來自天際,像極了那一日月下初逢時她清幽寂寥的琴音。
他看著手心裏的白玉娃娃,倘若多年前遇到她的不是即墨風,而是自己,會不會他早已進入她的命盤,扭轉她的一生?可惜人生從來都不給人留下遐想與後悔的餘地。
他低吟一曲《八聲甘州》。
月華沒,風重霜天際,雲濃雨瀟瀟。惹舊事無限,萬般嗟歎,幾堪回首,不過韶華暗度。今晨亦非昨。簾外誰輕歌,荼蘼花落?
空階雨向黃昏,日暮幽夢缺,江天杳杳。殘燈孤影照,負流光多少?問幾番,悲歡轉換,良辰美景等閑拋。秋光老,斷鴻聲裏,九陌迢迢!
斷送一生憔悴,隻消一個黃昏。遊魚不顧,流螢無心,碧海長天何處覓音信!此中淒寥,更與誰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