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號兄弟

木屋不隔音,蓬緹的母親也倍受煎熬.

洛亞住在劉衛民隔壁,打火石的聲音隔一段時間就會響起,劉衛民聽得真切。他知道洛亞在一個勁地吸煙,便咬著牙隔著木板小聲問,“嬸,你別難過。要是看不下去,隻要說一句話,我弄死狗日的海恩堡?”

隔壁室內的洛亞在黑暗中愣了一下,被煙嗆得咳嗽了幾聲,好不容易才平靜一點,她喘著氣數落道,“難過個屁……屁……我閨女蓬緹漂亮吧,你要是受不了,嬸過去陪你……嫌嬸老,讓蓬緹陪你,她可是那麽疼你啊……”說著,又歎了一口氣道,“算了,你們不是一般人,嬸說笑的。唉,坎阿是個廢人,我女兒才二十一歲,你做弟弟的,忍心讓她守一輩子活寡啊?”

劉衛民入戲也太深,他可是一直把蓬緹當成自己的姐姐。肥豬一般的海恩堡成為“姐夫”,讓他感到很惡心。可聽了洛亞的話,心裏的憤怒陡然煙消雲散,象泄了氣的皮球一般……

洛亞也睡不著了,她長歎了一口氣,幹脆隔著木壁,與劉衛民拉起了家常。

坎阿是被安南軍隊誤傷至殘,好呆保住了命,卻再也不舉了。洛亞年輕時曾經是鄉村小學教師,很有見地,親耳聽了她的講述,還是讓劉衛民沉默了。在永珍時,小隊集體惡補了納加小組提供的高棉資料,劉衛民對紅色高棉的所作所為,深有了解。現在聽了洛亞的講述,他的心情還是格外沉重。

紅色高棉作為一支政治力量,單純從它的內政看,在奪取全國政權後,“左”到極致的三件事,讓紅色高棉付出了民心、道義和政權三個重大的代價。

1975年4月17日,紅色高棉打下首都金邊,隨即就將全國縣城以上的城鎮居民,全部趕到農村務農,老、弱、病、殘、孕也不例外。紅色高棉原意是想舉全國之力快速生產糧食,渡過大饑荒。但遣散人口客觀上造成城市迅速凋蔽,成為其失去民心的一個重要原因。

接著,又在全國取消貨幣和商品交易,實行全民“供給製”。早在奪取全國政權之前,紅色高棉就請中國幫助印製了新的高棉貨幣瑞爾。但政權到手後,朗諾時期的貨幣被作廢,但新的貨幣卻從未發行。沒有貨幣流通,商店、飯店、郵局、電話局、電報局和公共交通工具等一係列當代人賴以生存的最基本條件,全部消失。整個高棉,變成了一潭死水。

而肅反擴大化,則直接大傷了紅色高棉的元氣。西哈努克時期三位著名左派大臣喬森潘、符寧和胡榮都是柬員,在民眾中具有很高威望。在肅反運動中,符寧和胡榮先後被處決,而喬森潘雖然保住一條命,卻僅成了一個沒有實權的“象征”。韓桑林和洪森等高級幹部,則先後逃到安南。肅反擴大大,使黨的實力受到嚴重削弱。

最令劉衛民不解的是,紅色高棉竟然也“排華”。

紅色高棉奪取全國政權後,一方麵在外交上一麵倒,完全依靠中國。隻接受中國援助,不接受其他任何國家的援助,因而一度成為中國的沉重負擔。高峰時期,中國援柬工程技術人員達到數千人。另一方麵,大量華僑和華人也被驅趕到了農村務農。這也導致大批華僑和華人,對中國政府不滿。

返回帕格村後,劉衛民的所見所聞,讓小隊眾人心情都十分沉重。

五月份的鬆戈山已經開始悶熱了,進入雨季的南亞叢林雨很多。這天晚上又是一場暴雨,在傾盆大雨中,帕格營地接待了一批神秘、尊貴的客人。

傍晚時分,民柬的三支遊擊隊就在帕格營地及周邊山上拉了警戒線。伊萬諾夫小隊嚴格警戒,可民柬遊擊隊並沒有侵犯營地。雖然楊明濤和靈玉一再表示晚上的活動絕沒有危險,但李海潮、虞鬆遠還是做了萬全準備。

夜裏十一點,李海潮、虞鬆遠陪同楊明濤和靈玉,親自到轅門等候。民柬士兵已經在黑暗的雨中排開高級別的警戒陣列,不一會,一行人打著雨傘的神秘人物,冒著暴雨,踩著泥濘艱難地來到營地轅門下。

楊明濤和靈玉與他們簡單寒喧後,將他們接進營地中央大木屋的會議室內。隻到此時,楊明濤才將眾人向李海潮和虞鬆遠進行了介紹。

原來,在我駐暹羅大使館“二辦”負責人劉群和柬共中央常委、負責外交的副總理英薩利陪同下,柬共中央書記波爾布特、副書記農謝、國家主席團主席喬森潘和總參謀長宋成,四人親自來訪。

這讓李海潮和虞鬆遠大為驚訝。民柬的頭麵人物,傳奇一般的四大首腦,竟然會在這個黑暗的雨夜,全部聚首在名不見經傳的帕格小山村內。

虞鬆遠打量了一下這個罩著傳奇光環的老人。

這是一個身材中等、頭發花白、神色疲憊、目光堅毅、麵容慈祥的高棉老人,安南占領高棉後,他率領柬共中央及二萬多名戰士,退入高棉與暹羅邊界的梅萊山區,堅持武裝割據抵抗侵略。此刻他柱著木棍,從梅萊山專程趕來,雨水已經打濕了他的衣衫。

雜亂的白發,一件充滿鹽漬的汗衫,一條卷到膝蓋的黑褲子,脖子上紮著一條花格長毛巾,腳上是一雙沾滿淤泥的雨鞋。雨鞋裏已經灌滿了泥水,走到木屋二層指揮部走廊上,他脫下雨鞋,“嘩啦”一聲,將裏麵的泥水倒了出去,還與眾人一起,哈哈哈仰天長笑。

這一幕,讓虞鬆遠對他頓然生出一股親切感。如果不是聽楊明濤介紹,虞鬆遠覺得他就是一個和藹的鄰家大叔,與令安南人和高棉民眾膽寒的“書記大叔”形象相差甚遠。

虞鬆遠親自提來一桶水,老人拿起水瓢,嘩嘩啦啦幾下,將腿腳上的泥巴洗淨。然後回過身,坐到大木桌前。黃瑾秀和鈕嬈正在盛麵條,老人先對黃瑾秀和鈕嬈禮貌地頷首致謝,然後端起麵前的大碗,看著麵條上躺著的黃燦燦的雞蛋,竟然哽咽開了……

“……又能吃上熱乎飯了,感覺又來到了中國,見到了……我是真想他們啊……”他低聲地說著什麽,虞鬆遠仔細辨別,還是大部分聽懂了。

一旁的英薩利趕緊安慰說,“‘一號兄弟’,我們沒輸,我們有偉大的中國做後盾……”

……

夜深後的會議級別較高,連負責服務的黃瑾秀、鈕嬈和小鈕兒都不能進去,李海潮破例列席會議。會議開了整整一夜,隻到天明前,客人們才悄然離去。在整個會議期間,小隊眾人都在隔壁的作戰室內,高棉語他們僅是粗通,但他們清晰地旁聽了會議的全過程。

雙方一團和氣,但會議開得並不和諧,唇槍舌箭甚至充滿火藥味。

會議剛開始,劉群、波爾布特和楊明濤分別進行了禮節性發言。然後,農謝就代表波爾布特、代表柬共中央,開門見山、先聲奪人,“對偉大的中國黨和政府,直接派出軍事戰鬥人員進入高棉,幫助苦難的高棉人民抵抗安南侵略者,我們表示誠摯的謝意……”

對方直接把來意說明,楊明濤和劉群聞言一愣。室內的虞鬆遠等人更是一驚不小,這一定性可不是鬧著玩的。果然,劉群立即發言,更正了農謝的說法。他明確表示,中國一貫堅持和平共處五項原則,堅定支持高棉人民反抗安南侵略者。這一決心從未改變過,將來也不會變。“但是,我們不會直接卷入高棉戰爭,這是我國的底線。”

楊明濤接著解釋道,“利用聯合國名義,我們派出幾名戰鬥人員進入高棉,隻是為了熟悉戰場情況,便於進一步加強對高棉人民反侵略戰爭的援助。此次任務的另一目的,是營救出我方被安南囚禁的兩名情報員。任務完成後,小分隊會秘密撤到高棉境外!”

此言一出,會場一片安靜。民柬幾位重要人物,一時都無言了。

良久,波爾布特打破沉靜。他以柬共總書記的身份,要求楊明濤和劉群接受柬共的“建議”,即進入高棉的中國武裝人員必須和民柬一起戰鬥,民柬則有義務負責中國同誌的安全!

波爾布特還明確提議,作為兄弟黨和老大哥,中國有義務派出更多的戰鬥人員,進入高棉作戰。“比如,可以派出誌願軍……安南有二十萬大軍駐在高棉,僅憑我們自己的力量,勢單力薄,是無法解放高棉人民,並重建國家的!”

這有點言過其實,由於與中國在邊境地區搞摩擦,安南已經撤回了大部隊部隊,目前在高棉的實際野戰部隊絕對不足二十萬人。況且,中國作戰部隊是否進入高棉作戰,隻能由中國自己的國家利益決定,豈是“義務”二字就能決定的?

雙方你來我往,幾度高聲爭吵、辯論,火藥味兒甚濃……楊明濤不愧是南天柱石,他不為所動,有理、有利、有節,一一化解了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