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零六章 無間之獄

何滿捏著刀柄站在軍旗下,隻感覺手是那麽的軟,死活也使不上力氣。

身上的棉甲也重若千斤,壓得他快喘不過氣來。

夜風拂麵,頭頂的金龍大旗有精無神地時而揚起,時而垂頭喪氣地落下,從底下看上去,如同一張小屁孩的尿布。暑氣已收,但身體裏卻是躁熱難耐。

對,就是小屁孩的尿片子,還是粘了屎的那種,臭得快讓人瘋了。

這風中,卻是士兵們患霍亂時隨地便溺的臭氣,還有屍臭。整個軍營,連大茅廁也不如。

汙水橫流,似一隊又一隊大尾巴蛆搖晃著肥胖的身子,緩慢而堅定地在地上爬著。

到處都是嗡嗡亂飛的紅頭蒼蠅,隻要看到東西就往上麵落。晚飯的時候,他剛拿出那塊珍藏在懷裏的饅頭,想咬上一口。

那一天在多鐸的中軍行轅他得了兩個饅頭,其他一個昨天因為經受不住饑餓三口並著兩口吞下了肚子。到現在,已經十二個時辰過去,何滿還是滴米未粘牙。

先前終於扛不住了,饑餓這種東西實在太可怕了。剛開始的時候,你感覺就好象有一把刀在肚子裏亂刮亂戳,再接著就麻木了,感覺精神分外地高亢,這個時候給你食物反吃不進去,甚至有些惡心。可這隻不過是身體給你的一個假象,是俗話中的餓過了勁兒

隻是假象,根本就騙不過你自己的身體。再過得一陣子,饑餓就如同潮水一樣襲來,怎麽也按捺不住。心髒突突亂跳,虛汗如漿而出,眼前陣發黑。

這個時候,沒有東西吃可是要命的。

而且,據何滿看來,敵人搞不好今夜就會發起總攻。因為他所在的十五人小隊這兩天餓死病死,再加上逃亡,如今隻剩他一個人。

由小見大,可知道其他部隊也是同樣的情形。建州大軍的最後一絲力氣已經耗盡了,孫元肯定會趁我病要我命的。

部隊已經徹底失去了士氣,尤其是在阿濟格的頭顱出現在大家眼前時,失去了援軍,剩下的隻是深深的絕望。

這一戰肯定會敗得無可再敗,可咱們建州勇士,就算是死也要拉幾條漢狗填命,豈能坐以待斃,像狗一樣被人給宰掉?

於是,何滿決定將最後一塊用來吊命的饅頭吃掉,好恢複一些力氣。

一個人自然是無法防守那一段土圍,何滿被換防下來。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去哪裏,就這麽麻木地在軍營裏走著。每走一步,都感覺力氣甚至生命如同裝在一隻漏水的皮囊中,正一點一點地流逝。

饅頭在懷裏揣了幾日,奇跡般地沒有變餿。相反卻已經徹底幹了,手一搓,就沙沙地往下掉渣滓。

看到饅頭幹成這樣,何滿頓時渴得嗓子眼裏要冒出火來,他這個時候才想起,自己同樣也是十二個時辰沒有喝過一滴水了。揚州一地本是水鄉,原本不缺水。你隻要拿起個鋤頭往地下挖上兩尺就能看到水。

問題是,這腳下的土地埋了太多的屍體,如此炎熱的暑天,早就漚爛了。更何況,幾萬人到處拉屎撒尿,屍水加上大小便水源早已經被汙染得不成樣子。軍中之所以起了瘟疫,還不是因為喝了髒水,這種送死的事情自己自然是做不得的。於是,何滿隻能生生地忍受。

他吞不下這塊幹饅頭,不等於別人沒有興趣。隻一個瞬間,大約上百隻蒼蠅“嗡”一聲落到饅頭上,落到他的手上

轉眼,他拿饅頭的右手就好象被戴上了一隻黑手套。

“啊!”這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讓何滿大叫一聲,手一揮,將這群討厭的蟲子連同饅頭一起扔了出去。

饅頭在地上躍了幾記,就掉進一條陽溝裏。陽溝中全是綠色臭水,一隻手飛快地伸過來抓起饅頭就朝嘴裏塞,一邊大口地咀嚼,一邊吃吃地笑著:“謝謝,謝謝,何滿兄弟,夠義氣……”

那人何滿認識,是一個隊正,好像叫依靈阿,馬爾泰家的人。當年在奉天的時候,他是與何滿一道進了軍營的,聽說這小子家境不錯,吃飯穿衣都非常講究。

如今,他頭發蓬亂,滿麵都是黑泥,使勁咬著饅頭的嘴角有黑忽忽的髒水不住流下來,如同一頭在圈裏打滾的豬。

“你你你……你怎麽變成這樣了……”何滿一連退了好幾步,一腳踩中一陀人屎,險些摔倒。

何滿立即如同觸電一般跳起來,不住地在地上擦著腳板上的屎:“該死,該死,我會害瘟疫的,該死!”

“死,死……都要死的,都死了……”依靈阿咯咯地笑著,笑聲暗啞,如同一把鈍鋸子正在鋸著何滿的心。

“可恥,看你的模樣,跟狗一樣,又有哪一點像是我建州好漢?”低沉地怒吼一聲,不知道怎麽的,胸中那一口怒火燃了起來,何滿捏著拳頭隻恨不得一拳將他臉打扁。

兩個騎兵飛快地跑過來,一邊跑一邊高聲喊:“有令,所有人聽著,收拾好行裝,準備突圍!”這兩個騎兵身上都穿著白甲,正是多鐸的親兵,顯然這個命令是豫親王下達的。

突圍突圍,這些日子我建州軍也不是沒有想過要突破重圍,可每次都毫無例外地被敵人給打了回來。到最後,大家都餓得沒有勁,也沒有再殺出去的心思。就這麽呆呆地坐在營地裏,等待早已注定的命運。

但是,何滿還是從他們的命令中聽到不同的東西。以往的突圍不過是小股部隊的出擊,今日這兩人卻說“所有人聽著”難道是全軍撤退?

如果幾萬人同時朝一個方向衝去,說不定還真有些機會,這讓何滿精神為之一振

。漢人有一句話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老鷹隻有還有翅膀,就能飛越千山萬水。

此次揚州之戰雖然敗得極慘,但隻要我建州勇士在,哪怕隻剩一個,終有一天會報今日血仇的。老汗王野豬皮起兵的時候,手頭才多少人?

任何時候都不能放棄希望。

終於可以全軍突圍,如果換成往常,大夥兒早就跳起來,飛快地穿上鎧甲集結了。這裏就是一片死地,多呆一天就少一分活下去的希望。但預料中的群人潮洶湧卻沒有出現,所有士兵隻用呆滯的目光看了他們一眼,又將頭低了下去。當然,還是有人貪婪地看了一眼他們座下瘦得全是骨頭的戰馬,這是可以果腹的食物啊,如果宰了吃下去,至少還能撐上幾天。

當然,看到他們身上的長矛和精良的鎧甲,還是沒人敢輕舉妄動。

為首那人何滿認識,叫巴山,乃是多鐸的侍衛對長,以前同自己關係還不錯,也是一條生性豪爽的好漢。

何滿急忙衝上前去,張開雙臂:“巴山,巴山!”

巴山身邊那個士兵眼睛裏寒光一閃,提起長矛就要捅來:“大膽!”

“等等!”巴山在千鈞一發之際認出了何滿,一把拉住韁繩。

兩匹戰馬憤怒地長嘶一聲,高高揚起前蹄,撲麵而來的灰塵幾乎讓何滿窒息。

巴山吃驚地看著何滿:“是何滿兄弟,你怎麽搞成現在這樣了?”

何滿也不回答,隻急問:“巴山,是不是要撤退了?”

巴山沉重地點了點頭:“是,敵人已經開始集結,馬上就要發起總攻,看模樣,最多半個時辰,老營已經守不住了。親王下令,所有部隊集合,帶上兵器鎧甲和弟兄們的屍骨,準備突圍。”

何滿:“突圍,朝哪個方向突,哪支部隊打前鋒,哪支部隊放兩翼,哪支部隊做後衛?還有,弟兄們陣亡的實在太多,這地底下都埋滿了人,怎麽將屍骸帶回去?”想起死去的戰友,何滿心中一酸,眼淚又滴了下來

“我哪裏知道,多鐸就是這麽下令的,叫大家集合,朝北麵走就是了。至於布置……還布置個球啊,能走得路就成!”巴山悲涼地笑了起來:“多鐸看到阿濟格的腦袋之後方寸已亂,什麽都做不了。”

何滿默默地點了點頭,佝僂著身子看了看北鬥星的方向,朝前艱難地挪動著腳步。今天的夜色黑得可怕,隻有一顆巨大的亮星懸在頭頂,那是北鬥第七星破軍。

“等等,何滿兄弟,你這是要去哪裏?”巴山俯下身子,一把拉住何滿。然後吃驚地看著他:“何滿,你胳膊怎麽瘦成這樣,隻剩一把骨頭了,還怎麽走?”

何滿苦笑:“還能如何,向北走唄,我在的部隊都死的死跑的跑散了個精光。一個人還怎麽突圍,總歸還是和大隊人馬混在一起才能多一分生還的希望。餓了這麽多天,能剩一口氣就算是不錯的了。不能走也得走,難不成在這裏等死?”

巴山:“多鐸不是下令將民夫都殺了嗎,你沒……”

何滿搖頭:“我又不是野獸,吃什麽人?”自從多鐸下令之後,那一千多被抓來的民夫立即被殺了個精光,被大家分而食之。問題是,何滿知道自己不是禽獸,吃人的事情他還是做不出來的。

再說,包圍圈裏這麽多人,一千個民夫的肉怎麽夠分。

吃完民夫之後,大約是嚐到了人肉的滋味,軍中士卒就開始挖地下的屍體吃。不過,那些屍體大多已經腐敗,難以下口。於是,就有人開始殺傷兵。反正他們也活不了幾天,就算突圍,也沒辦法帶上他們。

隻不過,畢竟是一個馬勺舀食的弟兄,又如何下得去手。於是,建州軍就和漢軍旗交換傷員。

聽人說,漢人災年的時候易子而食。

如今,大清軍是易兄弟而食啊!

每天走在軍營裏,到處都能夠嗅到那散發著奇異香味的人肉味道。

被剃光了肉的腿骨、臂骨被扔得遍地都是,滿地都是蛆蟲和暴雨一樣落下來的蒼蠅,無間地獄大概就是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