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請戰

元朔三年,年僅二十六歲的廢後陳阿嬌病逝於長門宮。這座宮室,原本叫長門園,是館陶公主府的園林。為了討好皇帝,竇太主將其獻出,供皇帝出行歇腳之用。哪知獻出後才不過兩年時間,它便成了自己女兒鬱鬱而終的冷宮。越是強大的東西,越是不堪一擊,比如說權利。竇太主劉嫖,她是竇太後的愛女,景皇帝的姐姐,大漢皇後的母親。然而隨著阿嬌被廢,這位曾可任意廢立諸侯,權傾一時的女人,隻能黯然退出曆史舞台,結束她不可一世政治生涯。

雖為廢後,但皇上仍以王侯的禮葬規格將阿嬌入殮。她的墳墓沒有入妃園,而是靜臥在竇太後墓側,一起陪伴著漢文帝的霸陵。可見,皇上自始至終隻是把她當成表姐,而非妻妾。

公子一連幾日去阿嬌墓前致祭。從楚服被誅到陳皇後薨逝,短短三個月時間,他一直顯得落落寡歡,沉默而憔悴。當然,這都是在人後。人前的他,依然談笑風生,並無不同。沒有人比我的公子更善於掩藏痛楚。他逼迫自己,從不客氣。

我抬頭看看太陽,已經過了半日。早上出來的早,此時墳前滴露的白**都有些懨懨了,我不斷勸慰公子回去,否則皇上要著急。

公子終於點了頭,我飛快地牽了馬來,正要扶公子上馬,看到不遠處一輛樸素的青蓋馬車不急不緩地駛了過來。也許是望見了公子,馬車很有禮數地停了下來。一個素衣美人扶著丫鬟的手從車中走出,原來是聖眷正隆的衛夫人。

衛夫人三尺之外向公子頷首施禮:“韓大人安好?”

公子站得筆直,受了這一禮。

“衛夫人也是來祭拜陳皇後的?”公子的聲音不喜不怒。

“是。”衛夫人謙和地點頭,又微微歎息。

公子淺笑:“陳皇後祝詛夫人和衛長公主,夫人能不計前嫌前來祭拜,真是好心胸。”

“韓大人謬讚。雖然宮裏發現巫蠱,但子夫並不相信詛咒之術,隻是皇上忌諱……”

“醉翁之意何在酒?沒有巫蠱之禍,怎麽能牽出楚服之事?沒有楚服之事,怎能空出皇後之位?”

“子夫不懂韓大人的意思。”衛子夫依然是低眉順眼,我見猶憐。

“夫人聰慧,豈會不懂?”公子翻身上馬,揚鞭而去。衛夫人站在馳道中央久久凝視公子的背影。

回到宮裏,已經過了午膳時間。

流年迎上來接過公子手裏的馬鞭:“大人怎麽才回來?皇上等了您很久呢。現在給您擺膳嗎?今個兒皇上特地吩咐小廚房給您做了山珍刺龍芽……”

“皇上呢?”公子張著手臂,讓雪袖給他除下黑絲箭袖禪衣,換上平日裝束。

“皇上和幾個下臣在宣室殿議事,囑咐大人吃了飯就過去。”

“我現在就去。”公子理了理衣袖,拔腿就往外走。

“可是飯……”

“不餓。”公子頭也不回。

落花如雪,年年飛舞在蜿蜒的宮道上。我跟在公子身後,看著他潔白的襦擺拖在粉紅色的合歡花瓣裏,一路芬芳四溢。

近來,皇上依然為東甌戰事煩惱不已。自上次朝議之後,又廷議了幾次,均無定論。太後和丞相不主張用兵,皇上再堅持也是枉然。能調動軍隊的虎符隻有一半在皇上手裏,另一半太皇太後駕崩前交給了王太後,說是怕皇帝年輕氣盛,妄起戰端,禍及大漢。沒有兵權的皇帝就像一隻被困在籠子裏的猛虎,空有尖牙利爪,卻無處施展。

守在殿門外的陳公公一眼瞅見公子,快步迎上來:“大人,皇上在後殿等您。”

“都有誰在?”公子腳下不停。

陳公公隻能小跑跟著:“衛青衛大人和王恢王大人。”

“知道了,好生守著。”

“諾。”

我隨公子穿過正殿,拐過一道白梅傲雪檀木疊屏,直奔後殿。宣室殿的後殿是皇上商議機密要務的密室,迎麵的牆上懸掛著大幅山河地形圖。皇上劍眉深鎖,在地上走來走去,似是一籌莫展。旁邊衛青和王恢垂首侍立,也都一語不發。公子乍一進來,打破了一團死水。皇上明顯精神一振:“嫣兒回來了?用過午膳了嗎?”

“還不餓,接著談吧。”公子落座,青衣小太監四喜奉上六安茶。

公子端起來,皇上攔住:“你沒吃午飯,別喝那茶,胃裏會不舒服。四喜,給韓大人上一道酸梅湯解解暑氣,再拿一些新做的點心過來。”

“諾。”四喜轉身去了,不一會兒就端來了馬蹄糕、豌豆黃、焦圈、杏仁豆腐,還有一大壺用井水鎮過的酸梅湯。

皇上眼見著公子吃下了半塊豌豆黃才算放了心,轉過身繼續剛才的話題。

“今天早上又收到了東甌王的求救信,我們不能再拖延了。”皇上拍了一下額頭,焦慮的神色裏透出困獸般的隱忍和無奈。

“可是沒有虎符,就不能調動軍隊。沒有軍隊,如何打仗?”王恢挫敗地搖頭。

衛青眼睛盯在一處,有點出神兒,清透的眸子裏泛著波瀾不驚的沉靜。他不願意多說什麽,他更相信行動。

公子喝了一口酸梅湯,淡淡說:“沒有軍隊,我們不是還有八百羽林郎嗎?”

眾人都吃了一驚,目光齊刷刷地看向公子。王恢苦笑著說:“韓大人,這不是搜捕一個欽命要犯,這是戰爭!閩越王駱郢的軍隊少說也有兩萬人,區區八百騎郎,怎麽能夠?”

“我的騎郎,個個都能以一當百!”衛青平靜的開了口。

皇上著意地看了他一眼,又看看公子:“韓卿,可行嗎?”

“臣以為,可行!”公子篤定地說。

“萬萬不可啊,皇上!”王恢急切地說,“此次出征,我們本就瞞著太後和丞相,隻可成功不能失敗。一旦失敗,被太後握了把柄,我們幾個以罪論處肝腦塗地都算不得什麽,但皇上以後在朝堂上就更沒有決斷的分量了!三思啊,皇上!”

皇上微微點了點頭,陷入兩難的深思。

公子說:“可是此戰如若成功,便可集群臣上疏,逼太後交出兵權!皇上,到那個時候,您才是真正的一國之君!”

皇上猛地抬起頭,深邃的眸子裏精光四射,他等這一天已經太久了!

“皇上,韓大人策劃的前景固然美妙,但這一切的美妙都要建立在成功的基礎上!試問,區區八百羽林郎在那瘴癘遍野之地,如何求勝?”王恢激動地說。

“關鍵時刻,能否借當地守軍一用?”衛青提議。

王恢擺手:“絕無可能。軍隊不見虎符,絕不會貿然出兵。說句大不敬的話,朝廷上下都知道皇上行動受太後牽製,而太後反對用兵。他們就是得罪皇上,也不敢得罪太後啊!”說完他長揖至地,“臣死罪!”

皇上一揮手:“你說的都是實話,恕你無罪。可是,這是一次多麽難得的機會,我們就真的無法可想了嗎?”

公子站起來,撩衣下跪,拱手抱拳,朗聲說:“臣,韓嫣,請戰!”

“什麽?”皇上失笑,“你,你瘋了嗎,嫣兒?你要去打仗?”

“您必須用我,皇上!也隻能用我!”

“不行!”皇上厲聲說,“哪怕朕不打這一仗又怎樣?!就算是打,也用不著你親自出馬!”

“皇上,”公子鎮定地說,“這個主意是我出的!我不是三歲的小孩子,也不是一介莽夫。我敢請戰,自然有必勝餓把握!臣,鬥膽請問,除了我,還有誰能有信心以八百騎郎打贏這一仗?如果有,您去用他好了!”

“不可啊,皇上!千萬不可!”王恢急的滿頭是汗,“韓大人若打輸這一仗,就算僥幸沒有戰死沙場,也難逃太後製裁,橫豎是個死啊!您若是允了他,就是毀了他啊,皇上!”

“大行令休要危言聳聽!”公子正色說,“您怎麽就知道本公子一定會輸?”

“那您怎麽能保證您一定能贏?”王恢反問,“韓兄,我虛長你十幾歲,應該稱你一聲老弟。你我多年交情,我豈不知賢弟忠肝義膽?隻是此戰非同小可。即使您打贏了,也會惹怒太後,前途堪憂。更別說打輸了。這一仗誰都能打,唯有您不能。皇上!”王恢轉向皇帝,拱手說,“您,於心何忍?”

皇上忽然哈哈笑了幾聲:“行啦,今天就議到這裏吧,你們都先回去吧。”

王恢滿麵擔憂,但也隻能躬身退出。

衛青往外走了幾步,突然回身跪下道:“皇上,不論誰任將帥,衛青都願隨往,請皇上恩準!”

“衛卿忠勇,朕記下了!”

衛青起身退下。

皇上轉過身,久久凝視著尚跪在地上的公子。他圍著公子很慢很慢地踱了一圈,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狠狠扇了公子一記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