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東征
公子抹了下唇邊的血漬,淡聲問:“這是劉徹打我呢,還是皇上打我?”
“你就當是劉徹打你好了!”皇上氣鼓鼓地說。
公子長身而起,一拳搗向皇上的下巴。皇上捂著臉倒退了幾步,還沒站穩,公子另一拳攜著風聲已經到了他的麵門。皇上閃頭避過,反手一掌劈向公子肩頭。兩人拳來腳往,竟然在宣室殿裏打了起來。
郭公公推門而入,慌張大叫:“護駕!護駕!快護駕!”
小太監們群擁而上,七手八腳拽住了皇上,公子得空兒飛起一腳,正中皇上下腹。這一腳力道十足,小太監們摔了一地,皇上自然也好不到哪兒去,雙手按著肚子,疼得臉都青了。
郭公公飛撲過去,捧住公子的腳,哭著嚷:“小祖宗啊,您也忒用力了,崴著腳脖子可怎麽好哇?”
皇上氣得伸手一指:“把這白眼狼給朕拖出去斬了!”
“你幹脆連我也斬了得了!”公子怒聲說。
皇上推開兩個相扶的人,搖搖晃晃站直身子:“是,你知道朕舍不得斬你!你把朕吃得死死的,朕拿你一點辦法都沒有!但你也不要太得寸進尺了,嫣兒!朕為什麽打你?朕還不是疼你不懂事!這些日子因為阿嬌,你就跟朕別扭著。朕不想說你,想著你心裏難受由得你鬧鬧脾氣!可是你竟然想拋下朕,跑到閩越去打仗。朕到底哪兒對你不好?你要這麽折騰朕!你是英雄,你去麵對刀風劍雨,成就你一世功名!你想過朕的感受嗎?朕吃得下飯睡得著覺嗎?你若有個好歹,你想要朕怎樣!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
“你是這樣理解的嗎?你以為我是想要那功名利祿,才執意上戰場?”公子搖頭苦笑,“沒錯,我從小的誌向便是繼承祖輩遺誌,做一名可以安邊定國的武將!可是自從跟了你,我可曾再提過這夢想?你為你的子夫一門加官進爵,你給過我什麽?我又向你要求過什麽?十一年了,你捫心自問我弓高侯府可曾沾過你半點光?!即使如此,你依然不理解我嗎?”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嫣,嫣兒……”皇上顫抖著伸出一隻手。
公子沒有理睬那隻手,繼續說下去:“女人們跟著你,可以光宗耀祖,顯赫門庭;可我跟著你卻隻能徒留一世罵名!為什麽我明知如此,卻依然要無怨無悔地跟著你?你告訴我是為什麽!”
“朕知道,朕知道,嫣兒!是朕錯了,你不要傷心,好不好?是朕錯了!”皇上抱住公子顫抖的肩膀,含淚親吻他蒼白冰冷的臉龐。
郭公公抹了一把老淚,揮揮手,小太監們安安靜靜地退了出去。
我坐在角落的陰影裏,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淚光模糊了他們的身影,那影子虛渺地放大著,仿佛填滿了整個世界。
公子用力掙紮了一下:“放開!”
皇上沒有回答,隻是更用力地抱緊他。
公子無聲掙紮了許久,最後有些虛脫地癱軟在他懷抱裏。皇上動情地親吻著他的耳鬢:“我知道,嫣兒。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我!在這個世界上,你是唯一一個無欲無求跟著我的人。就算是生了我的母後,圖的也不過是母憑子貴!隻有你不一樣!隻有你!”
“知道還那樣說我!”公子用力拐了他一下,眼圈微微泛紅,卻並不見淚光閃爍。
我的公子是極不愛哭的,即使痛到骨子裏,也是一笑而過。隻要皇上的愛還在,就沒有什麽能讓他軟弱。
“你也要為朕想想,嫣兒。”皇上語重心長地說,“如果你是我,你會讓我去冒那個險嗎?不管打贏打輸,都是無功有過!就算不論功過,刀劍可是不長眼睛的,別說傷了性命,就算是傷了你一根頭發絲,朕也會抓心撓肺地難過!”
“現在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劉徹!”公子掙開他的手,焦切地說,“你想做一輩子傀儡皇帝嗎?這是多麽好的機會!這樣的機會可能永遠不會出現第二次!我希望你能明白,我不但是你的愛人,也是你的臣子!”
“你首先是我的愛人,其次才是我的臣子!”
“既然是你的愛人,就有愛你的權力。我要去打這場仗,這是我愛你的方式!你沒有理由拒絕我!”
“嫣兒,這場仗可以打,但並不是非你不可!衛青稚嫩,但王恢總可以吧?”
“王恢和我知交多年,我素知他細心謹慎。沒有幾千精兵,他不敢打這場仗!如果他敢,今天就會向你請戰了!”公子直視著皇上,“其實你心知肚明,這場仗隻有我能為你打!”
皇上的手重重拍在椅子扶手上,進退兩難地搖頭:“不行!就算做一輩子傀儡皇帝,朕也不想失去你!”
“你不會失去我!”公子的聲音變得柔和,他從背後抱住皇上的腰身,臉頰輕輕貼上他的脊背,“我會毫發無損地回來,我跟你保證!我的劉徹,不是無為之君;你的嫣兒,也不是無能之輩!在這最最緊要的時刻,我們當彼此信任,攜手並肩,共建這史無前例的大漢帝國!”
“嫣兒……”皇上動容地握緊他的雙手,“今日你為劉徹所做的一切,劉徹都會永銘於心!他日若有負你,願遭天打雷劈!”
“行了,這種誓不發也罷,天打不著你,雷也劈不著你,我不信你這哄人的空話!”公子取笑。
“那你想讓朕發什麽誓?你說出來,朕都願意!”皇上著急地說。
“隻要你還愛著我,就根本不需要什麽誓言;如果你不再愛我了,誓言又有什麽用?”
“你就睜大眼睛看朕的表現吧!”
“這還算句話!”公子捏住皇上的鼻尖晃了晃。
皇上順勢將他抱起,一路往未央宮走去。
這一夜,他們比任何一次都更加纏綿更加甜蜜。深長的低吟,斷斷續續,如訴如泣。未央宮的燈火整夜未熄。
第二天,公子披上盔甲,親率八百羽林郎,秘密開拔東南。皇上封他為威遠將軍,衛青是他的副將。
無論我怎樣苦求,他終不肯帶上我,隻囑咐我認真學藝。我也自知是個累贅,不能助他一臂之力。
出發的那天,我和換了一身便裝的皇帝在隊伍後麵默默跟出了很遠。公子在隊伍最前麵,我們根本看不見他,隻能遙望著陽光下閃爍的矛尖,想象他跨在馬上一往無前的雄姿。
我突然很想唱歌,就在這一霎那。看著漸行漸遠的隊伍,那種無處安放的愁緒,纏綿胸間,一觸即發。
我是天生的歌者,我要用我夜鶯般的歌喉,讓我的公子為我回眸一次。這個想法出現的時候,我已經開始唱了。
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令沅湘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
望夫君兮未來,吹參差兮誰思;
駕飛龍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
……
我的歌聲讓天上的雲都停下了腳步,泉水也羞於叮咚。很久沒唱歌了,我簡直無法相信這是我所發出的聲音。它比往日更加清澈渺遠,彌漫的山霧一般緩緩征服了蒼巒。
遠處突然黃沙揚起,一騎飛來。我的心快要跳出胸口的時候,才看清楚那並不是我的公子,而是清秀儒雅的衛青。
他遠遠勒馬,衝我點頭。然後又粲然一笑,回馬轉身,飛馳而去。
我微微歎息一聲,我的公子終是不肯回頭。
即使我的聲音再美,也無法讓他的目光為我稍作停留。我有些幽怨地看向身後的帝王。他端坐在馬上,一痕清淚靜靜滾出眼眶。
我知道,在公子飛身上馬的那一刻,他便已後了悔。他想把他留下來,然而箭已在弦,一切都無可挽回。
沒有公子的未央宮,就像一座空城。柳色愈來愈深,四下裏隻聞蟬鳴,宮女太監們的腳步放得比往日更輕。
皇上仿佛患了抑鬱症,一連幾日茶飯不思,憂心忡忡。他不斷地查看地圖,憑想象臆測公子走到了何處。夜晚來臨的時候,他煩惱的幾乎要哭。蚊子,毒蛇,酷暑。他的嫣兒在荒山野地裏,不知受著怎樣的苦。
看他這樣煩躁,我反倒沉靜。他理應受此煎熬,方不負公子的辛勞。等公子回來的時候,我會告訴他皇帝如何自苦……可是,公子真的能回來嗎?
我用力甩頭,把這樣的想法從腦海裏趕走。如果公子不能回來,那這個世界又為什麽而存在?自始至終,在我心裏,我的公子就是這人世間的全部意義所在。
宮裏始終無人知道公子的去向。那日在宣室殿兩人大吵一架的事情已經遍傳,大家都猜測皇上一氣之下將公子驅逐,很多人為此而喜不自勝,尤其是那些盛年綺貌,等待恩寵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