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王者之心

兮歸湖,望思亭。

自公子走後,皇上常常來此處獨坐。對著大片湛藍的湖水,連神色都變得蒼茫。烏篷船依然在亭下漂**,叢叢簇簇的子午蓮綻放出勝雪的花朵。一切都同當日一樣,隻因為少了公子,看起來就如此淒涼。

半個月,十五天。

公子早已到達了目的地,卻沒有一封書信寄往宮裏。不知他的戰況,也不知他的生死。皇上已經由最初的狂躁不安變成沉默寡言。他靠坐在亭下的欄杆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撕著手中的柳葉。葉子落在湖麵上,聚集了成群的大紅錦鯉。

時間越長,那個致命的問題浮現在腦海中的次數就越多。公子還能回來嗎?天高地遠,林密水長,他還回得來嗎?我夜夜枕著淚光入睡,又在泛著血色的噩夢中哭醒,脆弱的意誌讓我日益悲觀起來,就像再見公子也成為不可能的事情。我當然不能承認這種感覺,我需要微笑著,讓自己相信那匹追風逐日的白駒會帶著我的公子穿越刀風劍雨,重新回到我們的生命裏。無聲的等待,就像綿綿細雨,浸透了靈魂,淋濕了記憶。

往日,這湖畔的人並不多,嬪妃更是望而卻步。一個早逝妃子的故地,是她們的禁忌。然而,隨著皇帝的駕臨,美人的身影漸漸多了。她們往往裝作巧遇,嬌滴滴地給皇上行禮,希望能在年輕俊美的皇上心裏留下一粒相思的種子。前日遇到了謝容華,昨日遇到了許婕妤,不知今日又會是誰呢?

隨著一聲“王充衣駕到”,我抬起眼睛看到了前些日子被貶的王美人。她帶著幾個宮女,沿著湖邊小徑嫋娜而來。不管是衣裙的顏色還是鬢上的珠釵,都極為收斂,顯然一次貶謫,讓她多少學乖。但她生性就是那麽愚不可及,又能乖到哪裏?我想,她可能是聽聞皇上將公子逐出宮去,才敢現身邀寵,伺機找回昔日丟失的臉麵。

“臣妾給皇上請安。”王充衣屈膝施禮。

皇上的眼睛依然看著湖麵,隻淡淡說了句:“起來吧。”

王充衣也不敢坐,謹小慎微地說:“臣妾近日聽聞皇上夜裏煩悶,難以入眠,親手做了安神湯,敬獻陛下。”

“王充衣有心。”皇上依然是沒有看她,隻揚了下手指。

郭公公連忙從王充衣的隨身宮女手中接過湯羹,先遣人嚐過,又盛出半碗交給我。我接過來,一下一下吹涼了,才奉至皇上麵前。

皇上有些隱隱的不耐,但還是拿起湯匙,喝了一口:“味道不錯,王充衣手藝精進了。”他將湯匙丟進碗裏。

雖然隻是這麽一口,王充衣依然是受寵若驚,跪下謝恩道:“臣妾謝皇上誇獎。臣妾那裏還準備了幾樣皇上愛吃的小菜,都是臣妾親手做的,不知皇上有沒有興趣嚐嚐?”

皇上但笑不語,目光依然停留在遠處。

王充衣等了半天不見回答,柔聲說:“皇上還在為韓大人的事情煩惱嗎?臣妾聽聞他恃寵而驕,對皇上無禮之極,毫無為人臣子的本分……”

“哦?”皇上終於轉過臉來,“連你都聽說了?”

王充衣顯然以為這是個鼓勵,變本加厲地說:“此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韓大人向來目中無人,見了妾身都從不施禮!妾身就知道他早晚有一天會觸怒龍顏!皇上如果覺得不解氣,何不重重罰他?”

皇上嗬嗬笑了兩聲,連我都聽得出那笑裏的陰沉和冰冷,但王充衣硬是聽不出來。

“依愛妃看,應該怎麽個罰法兒?”皇上問。

“那種口無遮攔,目無尊長之輩,就該割了舌頭,挖了眼睛……”

皇上一掌拍在雕欄上,咬牙笑道:“愛妃好膽識啊!今日你若為朕做成一件事,朕就依了你!”

“皇上想要臣妾為您做什麽事呢?”王充衣躍躍欲試。

皇上一把揪過她的手腕:“這湖裏的大紅錦鯉,朕看著不錯,就煩請愛妃為朕捉一條上來吧!”

“皇,皇上……皇上饒命!臣妾錯了,皇上饒命!”

皇上摔下她的手腕,早有兩個粗壯太監上前,一左一右抓住她的胳膊,將她提起來,遠遠拋入水中。

“皇上饒命!皇上饒命啊!……”王充衣在水中沒命地撲騰了一陣兒,緩緩沉了下去。

皇上麵無表情看著恢複了平靜的水麵,冷冷說了句:“撈上來喂狗,別髒了這一湖秋水!”

說罷,便拂袖而去。

我跟在皇上身後,脊背僵直得有些發痛,心緊緊攥成了一塊鐵。我恨王充衣,這個驕橫毒辣的女人曾經肆意侮辱我的公子,但是眼看著她前一秒鍾還活色生香,下一秒鍾就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依然讓我心悸膽顫,悲從中來。

我第一次意識到,這個對公子百般寵愛縱容的男人是至高無上的皇帝!他愛則欲其生,恨則欲其死!所有人在他麵前都不過是一棵小草,不順眼就可以隨時除去。而我的公子,就是和如此可怕的男人生活在一起。我為那無法預知的未來,深深顫栗。

一路無語地回到未央宮,草草吃了午飯,皇上往榻上一躺,兩手枕在腦後,癡癡發呆了一陣子。

突然,他叫我的名字:“延年。”

“在。”我回答了一聲,“皇上有什麽吩咐?”

他往裏邊挪了挪,拍拍身邊的錦褥:“過來。”

我站著沒動,不懂他的意思。

“讓你過來!”他欠起身,揪了我一把,我順勢倒在他身邊,他翻身緊緊摟住了我,大腿架在我腰上,舒服地呼了一口氣。

“皇上……”我感覺耳朵燒了起來,麵頰也有些發燙。

皇上抬起頭,好笑地凝視我:“臉紅什麽?”

我囁嚅著,說不出來。

他伸手摸向我腿間。

我大驚失色,掙紮著嚷:“皇上!”

他哈哈笑了兩聲:“才這麽點啊,朕像你這麽大的時候都成人了!怎麽,宮裏的飯食不好?發育地這麽慢!”

“我,我也成人了!”我麵紅耳赤地辯解。

“是嗎?”皇上的眼睛變得深沉,手指微微收緊,輕輕撫弄著我的腿間:“喜歡朕這樣摸你嗎?”

“求您了,皇上!”我無助地哭出聲兒來。

皇上驀然停止了動作,他可能是第一次遇到被他恩寵不但不獻媚,還哭鬧的人,一時有些驚訝也有些好奇。許久,他扭了扭我淚濕的臉:“好啦,朕不過逗逗你,哭個什麽勁兒啊!”

我抹著眼淚,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般抽噎:“等公子回來,我要告訴公子……”

皇上失笑:“公子摸過你嗎?”

“才,才沒有!”

“沒有?”皇上支起腦袋,彈了一下我的鼻尖,“這麽漂亮的小玩意兒放在身邊,忍得住才怪!”

“公子的眼裏隻有您!”我不再抽噎,聲音因哭泣變得喑啞,聽上去更加動人了。

皇上有了興趣,多日來愁緒深埋的眼睛裏也泛出光彩:“真的嗎?這是他親口說的嗎?”

我有點心酸又有點想笑,此時的皇上和賜死王充衣的皇上是多麽地不同。此時的皇上就像個陷入初戀的幸福少年,而那時的皇上卻是冰冷無情的死神!

我甕聲甕氣地說:“這還用說嗎?皇上心裏不清楚嗎?”

皇上又將手枕在頭下,陷入了沉思:“嫣兒從不對朕說那些甜蜜的情話,朕能感覺到他濃烈的愛意,但又不能確定。有時候,他比朕更像一個帝王,那舉世無雙的高傲與灑脫,就像一隻翱翔在雲外的仙鶴,你隻能看著他,卻怎麽也抓不到。”

您錯了,皇上。您不但抓到了他,您還剪斷了他翱翔的翅膀。但我絕對不會說出來的,因為我不想讓您為此而驕傲。您已經足夠幸福了,您不知道我有多麽羨慕和嫉妒。

我微微歎息一聲。放平了拘謹的雙腿。和皇上並排躺在龍榻上,並沒有想象中那麽緊張。我用心體味著身下綿軟的所在,這是公子睡過的地方。

“你是個早慧不凡的孩子。”皇上審視著我,“當朕看著你的時候,總感覺有什麽不尋常的事情將會發生。”

“是好事情還是壞事情呢?”我問。

“難說。”皇上的手指觸摸著我尖俏的下巴。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圓圓的臉蛋漸漸顯出清絕的輪廓,這隨了我的母親。她也曾是聞名長安的美人。

“那日,你唱得什麽歌?”皇上突然問。

“《九歌.湘君》。”

“延年的聲音是當世奇瑰。隻可惜你年齡尚幼,還沒有脫了稚氣。假以時日,定會驚豔長安。”

我笑一笑:“公子也說過類似的話。”

“你家公子的眼光,非比尋常。”皇上驕傲地說,“若沒有他在身邊出謀獻策,朕這個皇十子怎可能一路拚殺,登上皇位!”

“所以皇上來日絕不可以負了我家公子,即使他像王充衣一樣冒犯了您!”

皇上淺笑:“今日之事,嚇著你了吧?”

“延年沒那麽膽小。”我違心地說。

“你確實膽子不小,敢喜歡皇帝的愛人!”

我的血瞬間凝固,我一直以為我掩藏得很好。我顫抖著看向皇上,他卻隻是莞爾:“這個藏汙納垢的皇宮裏,隻有兩個人的眼睛最清澈。一個是朕的嫣兒,一個是你李延年。嫣兒眼裏隻有朕,所以清澈見底;延年的眼裏隻有他的公子,所以明澈動人。”

“那皇上不也是最清澈的嗎?皇上眼裏隻有公子!”我說。

“皇上眼裏還有江山。”他不假思索地說。

我渾身一震,看向他。他笑得那麽深沉,就像一道我無論如何到達不了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