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來生

空氣裏彌漫著一股怪異的寂靜。

有一瞬間,好像連時間都停止了流動。透過窗口的微光,悄悄隱沒。入夜了,深秋的風吹拂著枯黃的樹葉,窗外,簌簌如落雪。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何日見許兮,慰我旁徨。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

我呆呆凝望著長滿青色苔痕的晦暗牆壁,輕啟雙唇,婉轉而歌。我淒涼沙啞的聲音,在這漫漫長夜,如一條鼓滿了風的白色紗綾,飄渺而無垠。

石砌的牆壁,發出低沉的隆隆聲。一道一人寬的縫隙從牆上緩緩裂開,皇上踉蹌失神地走出來。走到出口,突然扶住石牆,彎腰吐出大口的鮮血。

牆上的裂縫重新合攏。皇上抹去唇邊的血跡,拖著沉重的步子,步步走向我。

他好像驀然衰老了幾十歲,步履艱難,麵容蒼悴。

“這是你對我的懲罰嗎……”他無力地跌坐在我身畔,目光虛浮地遊移在我臉上,又像看著我之外的另外一個人。

“算是吧……”我倚在木欄上,微微的苦笑漾出嘴角,又迅速消失。

“你想要朕怎麽辦?”

“從此以後,這是皇上一個人的問題。您隻需問自己。”

他沉痛無比地點頭,用嘶啞得近乎失聲的嗓音,陰澹澹地冷笑道:“誅衛氏九族!一個不留!”

我收回虛空裏的目光,停留在他臉上。在持續的深淵般的寂靜中,我輕輕眨動了一下眼睛:“誅衛氏九族?難道您忘記了嗎,皇上?您的太子,您的公主,甚至是您自己,都在這九族之內!您要如何盡誅?”

皇上沒有像我想象中那樣愣怔,他回視我的神情那麽篤定而平靜。他伸出手輕輕撫摸我沾滿血汙和汗漬的長發,又移過我的身子,將我小心摟在懷中。用他冰冷的臉頰廝磨著我的耳鬢:“延年,朕不讓你和嫣兒白白委屈這一遭……朕能讓衛氏崛起,也能讓它悄然隕歿……朕不要她!朕不要她生下的孩子!即使那是朕的血脈!朕發誓,會讓你們看到……”

我搖搖頭:“我是看不到了,皇上。”

“不!”他箍緊我的身子,任性般地抗拒著,“朕不要你死!朕不要你離開朕!除了你,朕再也沒有親人!”

“聖旨已經下了,陛下。您是萬乘之君,一言九鼎,怎可失信於天下!”

“朕不管!”皇上的淚水滂沱而下。

“正如四年前,您救不了公子;今天,您也同樣救不了我……”我輕輕靠在他懷抱裏,弱聲說,“延年去意已決,即使您能冒天下之大不韙,收回成命。延年也無意苟活!就請陛下依聖旨所言,將延年埋在去病墳前,從此以後,清風明月,夜夜相伴……”

“不!不可以!不可以!去病不會原諒朕的!去病絕不會原諒朕的!朕不要你死,延年!朕要好好對你,朕要補償你,延年!給朕一個機會!給朕一個機會!!”皇上哽咽著的聲線顫抖而破碎。

我抬起已經殘廢的手,輕輕摩擦著他的臉頰:“我會原諒你的,皇上。但我卻不能原諒我自己……求陛下成全!”

“不!不——”皇上絕望地嘶吼。

我悲憫地撫摸著他的臉,緩聲說:“臨刑前,延年還有一事相求……可否賜延年沐浴更衣?”

皇上抬起淚霧迷蒙的眼睛,不解地看我。

我微微笑道:“延年不想那些圍觀的民眾,指著蒙頭垢麵的我說,這是霍去病曾經愛過的人……”

皇上神情大慟,摟緊我的脖子,耳畔傳來他夜風般悲鳴的嗚咽。

皇上沒有驚動任何人,就用他的兩條手臂,一步一步,抱了我回去。

秋意深重,皇上的寢宮已經挪到了溫室殿。

流年、彩梳和雪袖從宮裏迎出來,她們看到我的第一眼,就痛哭失聲,根本沒在乎皇上就在眼前。

她們把我從失魂落魄的皇上手裏接過來,卻又顫抖著雙手,不知該如何處理我已經破碎不堪的身子。

“尚衣軒……”我喃喃著。

“公子這一身的傷,可如何碰那池水?”流年哭著說。

“沒有關係……”我微笑一下,“反正明日便是我大限之期。再壞又能壞到哪裏?”

哭聲陡然升高。

聖旨早就下了,她們當然也知道了旨意,此時除了眼淚,再也沒有可安慰的話語。

她們最終依我所言,將我攙入尚衣軒。渾身的傷口浸入水中,血漬隨著水波圈圈洇開,我疼得昏過去又慢慢醒來。

我靠在池邊,雙手絲毫不能動彈。隻能任由雪袖和彩梳拿著毛巾,一點一點揩去我身上的汙穢。流年將我糾結在一起的長發,小心翼翼地,一絲一縷解開。然後用木槿葉子塗在頭發上,細細揉搓。

她們一直流著淚。我不得不說,這一生,我也遇到了很多好人。很多。

我微微闔著眼睛,枕在池邊,輕聲喚她們的名字:“流年,彩梳,雪袖……”

她們抬起紅腫的眼睛哽咽望著我。

“這些年,皇上賞賜給我的那些金銀珠寶,古玩珍奇,都在我昔日的宮室裏,你們三個分了吧。宮裏不是久待之地,我會求皇上放你們出宮。趁著豆蔻年華,尋個好人,相互依靠著,安穩度日吧。得空兒的時候,記得幫我給公子上柱香……”

“公子……”她們一齊跪倒在地,哀聲哭泣。

我疼痛而疲憊,說完這幾句話,已經微微喘息。

池水漸漸涼了,她們服侍我起身,給我裹上一件藕荷色的輕紗。

這是個月色如水的寧靜夜晚。

青銅商鼎中燃燒著成塊的龍涎香,鑲嵌著翡翠的廊柱在燭火裏散發出柔潤的微光。玉階下的爐上冒著一縷白煙,我聞到雨後蒙頂的清香,透著初夏湖水的甘涼……耳畔響起浪花激**船舷的聲音。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夜晚,船兒停在兮歸湖的中央,我站在船頭的月光下,回首看著艙裏的公子和皇上。那時候,十四歲的我還以為,終其一生都不會結束這場悲傷而欣慰的守望……

我靠在鋪滿軟墊的躺椅裏,一縷發絲滑下來,擋住了我被往事塵封的臉龐。

彩梳含淚將我臉上的長發掠向肩後:“縱然傷痕累累,公子還是這樣美……”

我隱隱微笑。公子受傷的時候,我好像也說過這話。這一切的一切,不過是昨日重現。

宮室外響起一個急促的腳步聲。不一會兒,簾櫳唰地一聲被人掀起,一個潔白的影子晃我到麵前。

流年他們連忙躬身下拜:“三公子!”

韓家的小公子韓說,用一種不屬於孩子的神情,抑鬱地望著躺椅中的我。

好像!真的好像!那挺直的鼻梁,淩厲的鳳目,柔和的唇角,一身如雪的肌膚,和公子真的好像!

我伸長手臂,他把手輕輕放入我殘疾的掌中,矮身埋入我的懷裏,恨聲說:“告訴我,是誰害你們的?”

我用眼神示意流年他們下去。

待人都退出之後,我扶起他的肩膀,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沒有誰,說兒。沒有誰害我們,這是李家的命運!”

“你不說我也會查出來!”他掙開我的雙手,厲聲說,“我一定會查出來的,李都尉!我一定會查出謀害李家的凶手,為季兒報仇!”

“不!不,說兒!”我欠著身子,將他緊緊抱入懷中,“不要報仇!不要留在皇上身邊!遠遠地離開這裏,離開宮廷!聽我的話,說兒!一定要聽我的話!”

小公子輕輕偏過臉,一隻手緊緊揪住胸口的衣服:“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麽喜歡季兒?你知不知道,他對我一笑,我的心都能飛起來?你知不知道親手射殺他是什麽滋味?”

“我知道!我都知道!”

“不!——你不知道!——”他衝我大吼一聲,瘋了似地衝出宮去。

聽得外麵有人喊了一聲:“怎麽了?說兒?”

是皇上的聲音。

“我就不告訴你!我討厭你!”說兒高喊一句,跑走了。

“趕緊跟上去!”皇上吩咐一聲。

幾個小黃門匆匆地尾隨小公子的身影而去。

不一會兒,宮女打起簾子,皇上默然地走進來。

他拿起我一隻手,反複撫摸,湊到唇邊,貼在臉上,愛不釋手。

“留下來,延年。朕給你想辦法。”

我昂起臉,平靜地看他:“夜已經深了,皇上。延年的時間不多了,說點別的吧。”

他的身子僵硬了一下,一滴淚落下來,滾過我傷痕累累的手背。

“朕舍不得你……”

“不舍不得,陛下,您的路還很長。延年比您幸運,可以先您一步去見公子。”

皇上拿起桌上的酒壺,仰脖兒灌了幾口,歪身倚在寬大的躺椅上,緊緊挨著我:“替朕告訴他,劉徹此生對不起他……”

“嗯。”

“讓他托個夢給朕,朕很想他。”

“好。”

一滴淚滑落下來,我們都不再說話。隻聽見他喝酒的聲音,一口一口,就像痛飲沉澱千年的哀愁。

“啟稟皇上!”蘇文躬身來報,“剛剛收到衛大將軍的手書,明日一早便可抵達長安。”

蘇文將手書呈上。

皇上看也不看,擺手讓他退下。

衛青,好久沒聽到這個名字了。想不到,今生竟無緣見最後一麵。他對我有救命之恩,現在,我就還了他吧。

我靠向皇上的肩膀,歎息一聲:“細細想來,公子那麽聰明,怎麽會不知道衛子夫的伎倆?”

皇上悶悶地抬起酒壺,又灌了一口,眼神直愣愣的。

“他之所以不在皇上麵前揭穿她,恐怕就是為了保住衛青。保住大漢朝的棟梁!”

皇上驀然轉向我。

我繼續說:“而今,匈奴雖然無力再戰,但幾年之後,休養生息,又當別論。去病因我而死,放眼整個朝廷,能與匈奴抗衡的大將,也隻剩下衛青……所以延年為公子懇請皇上,在衛青有生之年,請不要妄動衛家!這是為了公子,為了皇上,為了大漢朝的江山社稷!”

皇上猛灌了幾口酒,眸子裏是越來越濃重的愁緒。

“何況,衛氏已經根深蒂固,皇上要鏟除他們,也不在一朝一夕。請皇上謹記公子的囑咐,安邊攘夷,做千古一帝!”

咣當一聲,空了的酒壺從皇上手中跌落下去。他大喊一聲:“拿酒來!”

流年愁容滿麵地呈上一壺酒,皇上接在手裏便灌下半壺。

淩晨時分,第五個空了的酒壺丟落在地。

皇上伏在我肩上,醉熏熏地說了句:“若有來生……”

他沒說完,便沉沉睡去。

是啊,若有來生。

東方泛白的時候,晨鍾聲起,一聲一聲,穿透秋晨的寒霧,回**在寂靜深宮。

我爬起身來,動作輕緩,不想驚擾了皇上的夢境。

能沉醉在夢境裏是幸福的。至少在這訣別的一刻。

流年、彩梳、雪袖捧著梳洗用具,魚貫而入。她們黑衣素錦,不施胭脂,眼睛是哭了整夜的紅腫。

像無數個深宮晨妝一樣,她們從容而優雅地為我梳洗。隻是,無比無比的哀傷。

梳順長及小腿的頭發,換上裙裾悠長的美麗禪衣。淡淡的鵝黃,就像初春楊柳吐出的芬芳。我凝視著銅鏡裏模糊的人影,卓然飄逸,清豔無雙。這麽多年,我都沒來得及好好看看自己。

小夏子進來傳話,說廷尉府的人已經來了,就在外麵候著。

流年他們全都跪倒在地,壓抑了很久的哭泣聲,高高低低地響起。

我走近軟榻,輕撫皇上稍顯淩亂的烏黑長發:“永別了,陛下。延年走了……”

我舉手加額,長揖至地。

對不起,公子。我沒能依您所言,好好地照顧他。

他就像光芒萬丈的太陽,我們這些小小的星星,一旦靠近,便會灰飛煙滅。

他注定是孤獨的。

就像你和我,注定要成為過客……

我站起身來,在宮女們悲傷的哭泣聲裏,走出燈影扶搖的未央。

杜周和兩隊士兵默默站在殿外的廊下。

一個差役拿著沉重的鐐銬,用眼神詢問著杜周。

杜周微微點了下頭。

他走上前來,將手銬輕輕扣上我的雙腕。又俯下身去,要為我鎖上腳鐐。

“算了。”杜周突然說。

差役收回腳鐐,站到隊伍裏。

“李大人,請吧。”杜周凝重地看向我。

我舉步走在前麵,一行人緩緩穿過落葉繽紛的宮道。

長安城的百姓們駐足道旁,沉默地注視著這支行刑的隊伍,沉默地注視著我。

忽然,人群裏響起一個清朗的聲音:“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

很多人的聲音,跟著和唱起來。

最後全城的百姓齊聲吟唱,深情而悲壯。

北方有佳人

遺世而獨立

一笑傾人城

再笑傾人國

寧不知傾城與傾國

佳人難再得

……

他們用我的歌為我送行。

長安。長安。

繁華悲傷的皇都,見證了多少輝煌和死亡。今天,它也將見證我,作為李延年,最後的時刻。

歌聲漸漸遠了,我們已經走出都城,宏偉壯觀的茂陵近在眼前。

遙望著巍峨的墓碑,燙金隸書大字,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大漢大司馬霍去病。

我撫摸著那些入木三分的銘文,滾燙的淚珠滾落下來。誰能說我們是沒有緣分的呢?命運用這種方式,將我們緊緊綁在一起。即使殘酷,又何嚐不是幸福?

墓碑側前方,一個四四方方的墓穴已經挖好。

鍾鼓三聲。

我的時辰到了。

去病,等著我。

最後一眼,回望長安,秋水長天,蒼然山色。

即使生無可戀,然而,我真的來過。

我踏下墓穴,從容躺下,雙手和在胸前。

泥土如揚起的雨霧般,紛紛落下。

越來越濃重的黑暗淹沒了我。

風吹紫樨的聲音,孤雁淒啼的聲音,人世間的一切漸漸離我遠去。

在窒息的幻覺裏,我聽到一聲撕心裂肺的啼哭:“延年——”

那是衛青的聲音。

我欠他的歌,隻能永遠欠下了。

呼吸慢慢止息,我的身體在深不見底的黑暗裏,向著永恒墜落下去,凝成永不融化的冰冷……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