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埃落定
我被提到堂上的時候,皇上還沒有到。
氣氛較往日更加肅穆,杜周沉悶著一張臉,在門邊緩慢踱步,時不時抬起頭往外看上兩眼。
差役們鬆開手,我便倒在地上,一動也動不了。他們幾次想扶我跪好,卻隻是徒勞。我已經奄奄一息,能感覺到生命的溫熱一點一點流逝而去。
“大人,是要先給他用刑?還是等皇上過來?”差役恭恭敬敬地問杜周。
杜周袖起雙手,長長地喘出一口氣。他在揣摩皇帝此來的心思。因為揣摩不透,而鬱鬱難安。
“大人……”差役欲言又止。
杜周甩袖背到身後,沉聲說:“先鎖上刑架,等皇上來再說吧。”
我被人撕扯著拉起來,拖到刑架下,兩條粗重的鎖鏈從架上垂下來,緊緊纏住我的手臂。我靠著這股拉力,勉強站在刑架下。渾身的傷口受到牽扯,痛不欲生。我咬牙忍了一會兒,還是暈厥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一桶鹽水當頭澆下,我淒厲地嘶吼一聲,鎖鏈在掙紮下發出稀裏嘩啦的聲響。昏昏沉沉的意識,受到劇痛的刺激,慢慢變得清晰。
一隻手輕輕托起了我的下巴。
我熟悉這隻手,我熟悉這個動作,甚至是指尖的溫度。
我緩緩張開眼睛,皇上英俊憂鬱的麵容一點一點填滿我漆黑的瞳仁。
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
毫不避讓的目光。無法掩飾的悲傷。
我們之間,終於無半句話可說了。
我不期然地咳嗽起來,血跡點點飛濺,在衣襟上染下片片桃花。
杜周躬身上前,遞給皇上一方錦帕。
皇上接過來,掩住口鼻,眼睛依然眨也不眨地看著我,一痕晶瑩的淚光在眼角一閃而過。
我垂下頭,一痕苦笑漫出嘴角,肩膀微微抖動,終究抑製不住,仰頭大笑起來:“皇上這淚是為延年流的嗎?”
皇上甩手將錦帕狠狠丟在我臉上,顫聲說:“你也配!”
我凜然凝視他的眼睛,咬著牙說:“所以,請皇上把這金子般珍貴的淚珠收回去,延年不配看也不想看!”
“大膽李延年!”杜周怒喝一聲。
皇上回手給了他一記耳光:“有你說話的份兒嗎!”
杜周掩著臉,喏喏退下。
“你後悔了……”我冷笑著,低聲喃喃。
“朕沒有!”皇上怒吼。
“將近兩年的時光,五百多個日日夜夜,延年為您歌,為您舞,用我殘缺不全的身子在您懷中曲意承歡,怎麽會沒有一點依戀呢?即使您的愛已經死了,我也曾帶給你不能替代的溫暖吧?有嗎,陛下?”我緊緊地盯著他的雙眸,任淚水爬上我的麵頰。
“即使有過,又能如何?”他深吸一口氣,我看見他的雙眼被薄薄的淚霧模糊。
“求陛下看在往日情分,聽延年一言。無論以後發生任何事情,請您庇護韓家!”我昂起臉蛋兒,眼淚衝洗著唇邊的血漬,順著白皙的脖頸緩緩流下。
皇上的眉頭微微顫動:“這種事情,還輪不到你操心……你就不為你自己說點什麽?”
我輕輕搖頭:“一敗塗地,無話可說……”
皇上的神情驀然淩厲:“一敗塗地?你沒殺死朕的兒子,你還很遺憾是不是!”
我挑起眼皮,冷冷看他:“是!”
“你……”皇上氣得渾身發抖,“虧去病臨死前,還將你視為內子,求朕不要傷害你!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殺了朕的大將軍,毫無悔過之心,竟然還滿懷殺心,圖謀朕的兒子!來人,傳朕旨意,明日一早,將李延年活埋在霍去病墳前,祭奠他在天之靈!”
“李延年謝皇上恩典!”我目覷著虛空,朗聲說。
皇上的胸膛劇烈起伏,憤憤地看了我幾眼,拂袖轉身。
“陛下……”我叫住他。
他停駐腳步,卻並沒有回頭。
“陛下,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延年還有最後幾句話,想對皇上說。皇上可不可讓他們先行退下?”
皇上慢慢抬起手,輕輕一揚。
所有人,包括杜周,便匆匆退了出去。
“說吧。”皇上依然背對著我。
“請您靠近一點,我不想讓任何人聽到。”
皇上轉過身,緩步走到我身前。
我靠近他耳畔,低聲說:“延年聽聞,關押重犯的牢獄,都有夾層,便於皇上的密探監聽犯人。如果皇上能夠屈尊,在夾層裏待上一夜,我便讓您知道公子死去的真相……”
皇上渾身巨震,訝異無比地凝視我的麵容。
片刻,他默然轉身,緩步踱出。
我微微淺笑,我知道他會去的。
皇上走後不久,我便被押回牢房。
因為明日便要處刑,他們沒有再給我用刑,也沒有再問我任何問題。杜周隔著木欄杆遞給我一個酒囊:“這是最烈的百裏香,大醉一場吧,明日便要上路。”
“多謝。”我倚在欄杆上,靜靜望著窗口飄零的桐葉。
杜周蹲下身子,將酒囊湊近我的嘴唇。
我一口氣灌了幾大口,醇厚的酒液順著脖子流淌下去,消失在染滿血跡的領口裏。
杜周盯著我的麵容,將剩下的半囊百裏香一飲而盡。他雙膝跪地,慢慢湊近我的嘴唇。我斷然別過臉。
他唰地直起身子,在眼淚落下之前,大步走了出去。
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我在黑暗中一直睜著眼睛,等待衛子夫的到來。我不著急,我知道她一定會來。
皇上已經下旨,要將我活埋在去病墳前。
這是我的窮途末路。也隻有這一刻,她才會放鬆警惕,露出本來麵目。
皇上,延年馬上就要解脫了。
從此以後,這個仇恨的桎梏由你來背。
也該輪到你了,不是嗎?公子為了愛你,流盡了最後一滴血。而你卻和害死他的女人,生兒育女,同床共臥。
牢房外響起一行輕悄的腳步聲,不一會兒傳來衛子夫凝重的嗓音:“你們都下去。”
我倚坐在角落裏,聽著她沉著的步子,漸漸逼近。
最後一戰。不管結果如何,衛子夫,其實我們都輸了。
我突然有點可憐她。
衛子夫披著一件紫色絲絛織成的鬥篷,站在燃燒的火把下。火光映著她鬥篷下的雪白臉龐,顯出幾分神秘和脆弱。
這兩年,她胖了。卻依然美麗。
就像太液池裏嬌豔的綠荷。
日益深邃的眼底,沉澱著不為人知的憔悴和寂寞。這是宮裏的女人,獨有的哀婉又怨毒的眼神。
她上上下下打量我滿身的傷口,點頭道:“本宮沒有想到,柔弱的你,為了韓嫣竟能堅持到如此地步!”
“我也沒有想到。”我微笑。
“今天在堂上,你對皇上說了什麽?”她倒直接。
“你覺得我會告訴你嗎?”
“不說也沒關係,反正你明天就要死了。這場戰爭,我贏了,李延年。”她語調悲涼,聽不出勝利的喜悅。
我點頭:“沒錯,你贏了。你借著皇上的手,除掉阿嬌,除掉海棠夫人,除掉公子,除掉夢妍,而今,也成功地除掉了我。這麽多年,皇上是你手中最鋒利的劍!”
衛子夫莞爾:“你倒很清楚,隻可惜你沒有證據,皇上也不會信你!”
“皇後心思如此縝密,延年怎麽可能找到證據?”我黯然一笑,“陷害阿嬌的巫蠱是你自己放在床榻下麵的吧?”
“如果阿嬌沒有與楚服私通,我陷害她又有什麽用呢?說到底,是她自己不幹淨。隻不過,我略施小計,讓這一切呈現在皇上麵前罷了。”衛子夫說。
“那海棠夫人呢?她有什麽不幹淨呢,你要陷害她,將她置於死地!”
“置她於死地的是皇上!”
“把藥塗在海棠花上,真是高明!”我冷笑。
“過獎!”衛子夫說,“我本以為韓嫣會就此失寵,誰知皇上竟然隻處置了海棠!”
“所以你攛掇太後,夜審韓嫣……
“沒錯,李延年。太後老了,什麽事情也拿不定主意,我不得不給她出出點子。海東青敢縱容那些差役□□韓嫣,也是我私下授意的。我本以為,他被千人騎萬人上之後,皇上就會嫌棄他肮髒,將他棄之一旁……誰知……皇上不但不嫌棄,竟然還為他放棄皇位!”
“所以,你又慫恿太後,用一番催人淚下的話,逼死韓嫣……”我猛烈地咳嗽幾聲,揪緊胸口。
衛子夫微笑點頭:“看來,那陳士昭什麽都告訴你了……還好,本宮先下手為強,除了他!否則,可是心頭大患!”
我喘息著:“你是什麽時候對夢妍和髆兒下毒的?”
“那有什麽重要呢,李延年?衛氏世代為奴,能有今天的榮耀,談何容易?為了保住這份榮耀,別說殺一個李夫人,殺一個小小的劉髆,就是殺了宮裏所有的女人,我都在所不惜!”
“可惜髆兒並沒有死!”
“李氏被誅,一個小小的幼子能成什麽氣候?何況,本宮還有的是機會!”
“皇上……”身上痛得越來越劇烈,“皇上一定會保護髆兒的!”
“哈哈哈……皇上要管的事情太多了,他顧得過來嗎?”衛子夫向下看著我,“李延年,如果你肯招出弓高侯府,本宮也許可以向皇上求情饒你一命。這樣,你也可以親自保護你小小的外甥,不是嗎?”
“弓高侯府與這件事沒有絲毫關係!你不惜對我酷刑加身,逼我誣陷弓高侯府,意欲何為?”這話,我是說給皇上聽的。
我知道,他就在隔壁的夾層裏,聽著這一切讓他肝膽俱裂的話!
“不是我的朋友,就是我的敵人。是敵人,當然要連根拔起了!”衛子夫說,“怎麽樣,要不要考慮一下?本宮知道,去病是自願喝下那杯毒酒的。說白了,他算自殺。李延年,想一想,活生生埋進土裏,窒息而死,是何等痛苦的煎熬。本宮曾見過活活悶死之人,痛苦之際,將自己的頭發揪得半根不剩。你何苦去受那地獄般的苦楚?你招了弓高侯府,我勸皇上給你一個痛快?”
“哼……”我冷哼一聲,身子向後慢慢傾倒。夠了,這些就足夠了……
衛子夫見我不肯妥協,也不再堅持,冷冰冰地凝視我一陣兒,掉身而去。她的聲音從石階上遠遠傳來:“李延年,你死之後,我會讓人把你挖出來,挫骨揚灰。你想和去病埋在一起,你做夢!……”
我無動於衷地躺在那裏,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昏黃的火光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