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思及昨夜的個中滋味,某王禁不住又高高翹起了嘴角。
玉洛卻不知某王的暗黑心理,隻一個勁兒地四下裏逡巡著。
此時明堂庭院裏,滿是排列整齊的一輛輛牛車。而那牛車之上,又都是碼放整齊的一卷卷簡牘成冊的上計簿!
大漢朝號百郡千縣,一郡便是隻陳屬車一輛於庭,也有百輛牛車。
何況一郡裏何止一輛滿載上計簿的牛車?
是以,這直徑三百餘米的圓形明堂庭院裏,便排滿了牛車。
也不知是習慣使然,還是蔡侯紙沒有大麵積推行開來,玉洛目力所及的上計簿,俱都是一片片簡牘編纂而成。
心下不免暗歎:這老些的上計簿,若是加總統計起來,得要何時才能完成啊!
況且這些一卷卷的上計簿,又都是簡牘編纂,上麵記載的數字也都是古老的隸書方塊字,哪裏有紙製書阿拉伯數字來得一目了然!
這也就罷了,加總統計時籌算的數字,又是用橫豎的算子來顯示,書寫與計算的數字還不一樣,這豈不愈發地艱難?
難怪此際世人,對腰懸算袋的上計吏們,皆目露欽佩豔羨之色……
因著滿載上計簿的牛車眾多,明堂庭院裏便停了個滿滿當當。這樣前來參與上計的官吏車馬,便駛進不了明堂之內,皆停靠在了明堂一圈的圍牆之外。
某王的王青蓋車也不例外,照樣停靠在了高高的圍牆之外。隻不過某王身為計王,還是享有特權,王青蓋車停在了西南方向,名為“昆侖”的通道入口處。
而在明堂四周,則車馬雜遝,人流湧動,嘩楞楞的算籌碰撞聲,與馬嘶車鳴聲異樣地融合在一起,構成了一首熱鬧喧闃又不失有序動聽的和諧奏鳴曲!
玉洛暗暗驚歎這場景的奇異,又不忘四目環顧。
就在這時,自一輛裝飾頗為豪華的軺車裏,走下一個人來。
玉洛一見,卻是那日使戢戰問過之人。
此人一下馬車,立時引來其他郡國上計吏們的低聲議論:
“也不照照鏡子瞧瞧自己,隻一介小小計佐,連計吏都不是,有什麽可神氣活現的,竟敢將車馬帷幕裝飾的如此奢華,比之司徒袁公也不遑多讓,真真是……招搖啊!”
“兄弟你這就不清楚了,別瞧著人家乃一介計佐,背後卻有個富甲一方的姻親呐!”
“哦,是哪一個?”
“錦繡襄邑、羅綺朝歌的陳留襄邑宋氏啊!兄弟你還不知曉吧,人家長子的宋新婦便是襄邑宋氏再醮之女的嫡親女兒。”
“噢噢,這樣啊……那豈不是西平侯府的二夫人?”
之後便是,隻可意會的一陣嘿嘿笑聲……
又有那不怕事大之人,再加八卦:“聽聞他那二子汲含,便是在西平柏塢學廬求學讀經的,竟不想,前些日子被罪臣師吾給一劍斬殺了……”
接著就是一陣不可言傳、心知肚明的“哦哦”聲。
玉洛就神色複雜地看向此人。
沒錯,此人不是別人,正是汲含之父,原梁碭郡府城,現梁國睢陽城的計佐,汲岸。
那日,玉洛故意等在郡國上計吏經由的銅駝大街上,為的就是要麵見這位睢陽城計佐。
汲含的死,玉洛內心深處是有著萬分懊悔自責之情的,總覺得與自己有著莫大幹係。當初,若不是自己去求酈邑長公主善待媛薑,也不會引起酈邑的警覺。若酈邑沒有猜忌多疑,媛薑也不會被毒死。媛薑若不死,也不會激起師吾的滔天怒火,提劍斬殺了闔府的麵首。
若當初知道汲含也在長公主府,玉洛覺得,自己說什麽也會將汲含一並帶出的!即便汲含心甘情願留在長公主府,玉洛也會想盡法子、使盡手段將汲含帶出府。
可這一切都已塵埃落定,無法挽回了,玉洛再是自責懊悔也於事無補。便想著借歲末郡國上計之際,能麵見一下這汲含的親爹,睢陽城計佐汲岸,告慰一番。
其實告慰汲岸隻是托辭,玉洛真心隻是想要自己內心好過些罷了。果然,麵子上的冠冕堂皇最是要不得——這汲岸幹脆利落地掃了她的
麵子,駁回了前去請求的戢戰!
今日再次見到這位衣飾光鮮,麵容白皙的睢陽城計佐,竟然半點喪子之痛也未有,於一眾譏誚聲中,依舊高抬起頭,昂昂然挺身直行!
在行至姬颯身邊時,也隻微微點頭,昂揚而過。
一旁的戢戰就有些看不過眼,衝其背影就道:“這回連計王也不放在眼裏,當真神氣啊!”
某王明顯聽出戢戰話裏的另外一層含義,立時回身看了眼戢戰。戢戰倒也知機,即刻近前,與某王耳語了片刻。
某王的眸底深處,就有一抹悔意迅捷閃過,神色疼惜地看了眼身畔的玉洛。
玉洛卻沒有留意到某王的眼神,隻注意到汲岸經過時,那肖似汲含的一雙眼眸中,一閃而過的痛惜之色!
看似堅強的外表下,汲岸的內心也是有著無比柔軟之處吧……
喪子之痛豈會沒有?隻是故作姿態表現堅強罷了!
尤其在眾計吏們紛紛譏誚聲中,更是要麵露昂昂然,闊步而行!且要衣飾整潔光鮮,便是連乘坐的車馬也要裝飾一新!
望著汲岸挺拔的背影,玉洛真心不是滋味。
很快,各路前來上計的官員俱已到齊,匯聚在明堂圓形庭院的空地上。
主持受計的司徒袁奉與計王姬颯、禦史大夫翟讓、尚書令柯守成、大司農牟乘等一眾要員俱都立於階上,宣布今日上計開始。而庭下眾計吏數百人,一聽號令,皆拜伏庭中,莫敢仰視,三呼吾皇萬歲萬萬歲!
須知,這明堂乃皇上聽朔布政、舉行祭祀的地方,如今特許他們這些郡國來的上計吏們在此辦差,尤見皇上對他們的重視程度。故而,每日裏司徒袁公隻要宣布開始,眾人皆拜伏一地,莫敢仰視。
玉洛藏身人群裏,亦如此這般地稽首膜拜。
當此之際,卻聽得階上柯守成一聲暴喝:“大膽小吏,下郡計史拜服三公,此循例也!為何今日獨長揖而已,何也?”
眾人抬頭望去,卻是睢陽城計佐——汲岸是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