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
浙江東陽江畔東陽縣,是有上千年曆史的木雕之鄉。在盛唐時,當地出過一位很有名的木雕大師,名叫傅九霄,據說他隨便從黃楊樹上削下一根樹枝,寥寥幾刀雕出個花鳥樣,就能賣出二兩銀子。後來,他娶了曲氏,生下一子,取名龍生。
龍生五歲時,傅九霄得急病去世,家裏隻剩下孤兒寡母。龍生打小就被母親曲氏嬌縱,後來又染上了賭博惡習。沒幾年,他爹生前攢下的家產就被他敗了個精光,他又盯上了家裏他爹親手打製的雕花家具。
見龍生要賣家具,曲氏急忙攔阻,想留著這些家具,好讓她對丈夫有個念想。但龍生往地上一坐,號啕大哭,曲氏就心軟了,隻得讓龍生搬起家具揚長而去。
曲氏心裏很不好受,晚上又遭了點風寒,第二天就咳嗽起來。她舍不得花錢看病,整天咳個不停,時不時還帶出個血沫來。
這天,龍生走進房間,來到母親的床前,不問病情,卻問起母親枕頭下的匣子:“娘,這個匣子裏是不是有什麽寶物啊?我欠了別人的賭債,賣了這東西好還債啊!”曲氏差點沒氣死,她一把抱起匣子摟在懷裏,邊咳嗽邊說:“不行,裏麵是我的**,不能賣!”龍生眼珠一轉,又撒起了謊:“娘啊,跟您實說吧,我欠了別人一百兩銀子。人家說要是還不上,就要砍我的手呢!”
曲氏心疼兒子,隻得把匣子扔給龍生,她趴在枕頭上一邊咳嗽一邊大哭起來,血沫子把枕頭都染紅了。龍生卻隻管打開匣蓋,見裏麵是黑木雕成的一條龍,刀法精湛,栩栩如生,更有一種悲傷之意蘊含其中,分明是他爹傅九霄的巔峰之作。他不再細看,蓋上匣蓋就抱了出去。
這些天,當地來了個波斯商人,紅頭發藍胡子,名叫默罕,龍生搬出去的雕花家具就是被他給收購了。這一趟,龍生心花怒放,連家具都能賣個好價錢,這件木雕黑龍還不是價值連城?沒想到,默罕看完黑龍,笑嘻嘻地給龍生講起了故事:“這黑龍刻的是關於東陽江起源的傳說。有個小夥子撿到一顆龍珠,放進米缸裏米就吃不完,他用這些米養活瞎眼的老娘。當地的地主聽說了,非要搶奪這顆龍珠,小夥子一急之下,就把龍珠吞進了肚子裏,結果變成了一條黑龍。黑龍張嘴吐水,淹死了地主,同時形成了這條東陽江。小夥子成了龍後,必須離開人間,但他舍不得老娘啊,所以三步一回頭,結果東陽江形成了九曲十八彎;老娘同樣擔心兒子,也變成了東陽江邊的一座山。這黑龍雕得好啊,好就好在那股悲傷之氣,讓看到黑龍的人都能體會到那母子真情……”
龍生早就不耐煩了,直接問道:“既然雕得好,你能給多少錢?”默罕嘿嘿一笑:“分文不給!”
鱗
見龍生目瞪口呆,默罕就把黑龍轉了個方向。這下龍生看明白了,原來這龍沒有雕全,一麵是用浮雕手法刻滿了龍鱗,另一麵卻光禿禿的什麽都沒有,露出了難看的木紋。木雕講究的是整體藝術,這件沒完成的東西自然分文不值。龍生急得汗都出來了:“那,我找人補上行不行?”
默罕輕輕一笑:“若能補上,黑龍便值千兩紋銀。不過,傅大師刀法通神,誰敢補他的殘作?”龍生忙說:“有!有一個人和我爹齊名,人稱南張北傅,我一定會找到他補完。”
這位南張,指的是廣東潮州的木雕大師張三刀,他和傅九霄是至交好友,在龍生三周歲時曾親來道
賀。龍生立刻揣著黑龍上路,經過長途跋涉,來到潮州找到了張三刀。沒想到,張三刀把黑龍捧在手裏,端詳來端詳去,長歎一聲說:“這木雕手藝,天下最有名的就是東陽和潮州。但你們東陽派講的是原木通雕,我們潮州派講的是金漆木雕,技法不同,我不敢下手啊。”
眼看這千兩紋銀沒了,龍生不禁垂頭喪氣。張三刀話鋒一轉,又說:“龍生,我補不來這龍鱗,但還有一個人能補,就是你娘。”龍生很驚訝,他可從沒見母親雕過一刀。張三刀跟他解釋:“你們東陽可是木雕之鄉,當初你爹還是拜在你外公跟前學藝,論起來你娘是你爹的師妹。這條黑龍,就是在你三周歲那天雕的。那一天,你爹的一位朋友送來了一截黑木頭,說要當場觀看你爹的神技。你爹就比照你的名字,雕到半夜,雕了這條黑龍出來。正要刻鱗時,當時我建議由你娘來刻,珠聯璧合更見意義。而你娘當時正抱著患病的你愁眉不展,為了不讓大家掃興,她還是親自操刀,到天亮時卻隻刻出了一半龍鱗。那時候你已哭得昏天黑地,你娘隻好罷手,便留下了這條半鱗黑龍。所以,能補鱗的是你娘,又何必求我呢?”
龍生聽了很高興,連招呼都沒打就要往回跑。張三刀攔住他,從庭院裏拔出一棵草來,說:“你娘要是不肯補鱗,你就把這草吃下去。這草沒毒,而且能讓你如願。”
龍生也無心細問,馬不停蹄地趕回東陽,直接找到母親曲氏,請她把鱗補上。曲氏拿著黑龍直掉眼淚,說她補不了,因為沒那心境了。龍生早有準備,他把那棵草拿出來,丟進嘴裏大嚼特嚼。
曲氏一見就急了,一把奪過來問:“這呃逆草是哪來的?會讓你咳嗽的啊。”龍生就一五一十地把找張三刀的事情說了。這時候,龍生就覺得嗓子裏像有幾十隻小貓打架,癢得百爪撓心,咳嗽得上氣不接下氣,連眼淚鼻涕都出來了。
曲氏眼見兒子的慘狀,一咬牙關,說:“好,我雕!”
睛
曲氏把兒子安頓在裏屋的**,自己在外屋點起牛油大蠟,開始補那另一半龍鱗。裏麵龍生的咳嗽一聲接一聲,外屋曲氏也是咳嗽不斷,不過她的手還是穩如磐石。等到東方發白,龍生的咳嗽漸漸停了,他來到外屋,發現母親已倒在一側睡著了,黑龍的鱗已全部完工,悲涼之意更見濃鬱,像要充滿整個屋子。龍生馬上抱著黑龍去找默罕。
默罕看到黑龍,不住口地稱讚。他見龍生眼巴巴地等那銀子,又笑嘻嘻地說:“年輕人,這黑龍值一千兩銀子不假,但要是能把雕刻者的兩隻眼珠鑲在龍眼上,便算是通了靈,值白銀一萬兩呢!”
龍生一聽,眼都直了。在當時,金華府首富的家產,也不過是九千兩。於是,龍生抱起黑龍就走,他先到藥鋪賒了點草藥,然後趕回家裏,煎了藥遞給曲氏,說要給老娘治咳嗽。曲氏喝完藥,覺得兒子變乖了。
忽然,龍生拿了一把菜刀頂在頭上,“撲通”一聲跪倒在曲氏床前,又編起了謊話:“娘啊,兒不該借高利貸!現在利滾利要一萬多兩白銀,人家說還不上就要兒子的小命呢!隻有求您把眼珠剜下來,給黑龍鑲上……”
曲氏一聽,如五雷轟頂,她大喝一聲:“住口!這些天我找人打聽過,你根本沒欠那麽多債!”龍生見露了餡,幹脆抱住母親的腿痛哭起來:“娘啊,您想不想兒子娶妻生子、過上好日子?想的話,就請您挖出眼珠,反正您年
紀也大了,我會為您建一座上好的祠堂,一年四季享受香火……”
隻聽“啪”的一聲,曲氏一記耳光響亮地落在龍生臉上。剛打完,她就愣住了,龍生長這麽大,這還是頭一次打他;龍生也愣住了,沒料到好像永遠也不會發火的娘竟會打他。忽然,曲氏號哭一聲,朝村外跑去,村外正是怒浪滔天的東陽江!
火
這巴掌把龍生打醒了,好半晌,他大喊一聲:“娘啊--”就急匆匆地追出村外。此時,東陽江上煙霧彌漫,不少漁人正在點火燒蘆葦。煙霧中,隻見有一行新鮮的腳印從村口延伸到江裏。龍生忽然明白,今後再也沒有娘疼他了,不由得放聲大哭。
這時候,有一個人迎麵走來,竟是張三刀。他拍拍龍生的肩膀說:“哭什麽,黑龍不是還在你手裏嗎?賣給我,給你兩千兩白銀!”
龍生沒有絲毫激動,隻是問道:“你怎麽會在這裏?”張三刀哈哈一笑:“你前腳走,我後腳就跟來啦!不為別的,就為你手裏的黑龍。當年你娘雕黑龍的龍鱗,你正患百日咳,你娘就是聽著你的咳嗽聲雕龍鱗的。你咳嗽一聲,你娘的心就抖一下,手裏就刻一刀,所以整條龍充滿了悲傷之意。我讓你吃下致咳的呃逆草,就是為了讓你再次咳嗽,你娘才會重新有當年那種心境,才能刻出那種效果。這黑龍氣韻完足,蒼涼悲壯,是木雕界罕見的珍品,所以我一定要收藏它,留給後人!”
兩行熱淚從龍生的眼裏流下來,他狂呼一聲就要跳下東陽江,卻被張三刀攔住了:“給我黑龍,我讓你享盡榮華富貴!”龍生忽然一把將黑龍扔進燒蘆葦的火堆裏,然後又要縱身跳江。這時候,他身後傳來曲氏的聲音:“龍生,娘在這裏!”
隻見一個人攙扶著曲氏從煙霧裏走出來,那人竟是波斯商人默罕。默罕盯著龍生說:“你娘要跳江的那一刻,是我及時阻止了她。告訴你,我千方百計收購黑龍,就是為了讓你娘打你一巴掌!”原來,默罕和張三刀都是傅九霄的至交好友,眼見好友的後人不成器,又知道病根在曲氏身上,兩人才步步緊逼,終於調出了龍生心裏的“孝”字。
忽然,一股濃鬱的香氣從火堆裏撲出來,是黑龍!張三刀眼疾手快,立刻抓出黑龍,飛快地浸到江水裏,他吃驚地說道:“默罕大哥,我記得你在龍生三周歲那天送來這黑木,原來是價值萬金的沉香啊!”
默罕的表情嚴肅起來:“這段沉香是我從南洋高價收購的,送給傅九霄時沒有明說,其實是想勸誡他。當時我已經看出,他們兩口子對龍生太嬌縱了。木不琢,不成器,即使是沉香,不下刀還是發現不了,所以我提議傅九霄當場表演,發現沉香時再勸誡他。沒想到這沉香在木頭裏隱藏太深,黑龍雕完了還不見蹤跡,弄得我也不好意思開口了。”
這話對曲氏來說,簡直就是當頭棒喝,這叫自釀苦酒自己喝呢。她看看兒子,快奔二十了還一事無成,就“撲通”一聲給張三刀跪下了,請他收龍生為徒。
曲氏正要叫兒子過來磕頭,卻發現龍生正對著撈出來的黑龍發愣。大家都看過去,也不由得暗暗稱奇。原來,這黑龍浴了火,以往的悲傷之氣一掃而空,而另有一股曆盡滄桑、迎來喜慶之意,也像是在慶祝龍生浪子回頭。
後來,龍生集合東陽潮州兩派的精華,成為木雕史上承前啟後的一代大師。他首創的沉香雕、火燒雕至今流傳,名揚海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