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灘最熱鬧的地方要數外灘,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的人形形色色。在清末時,這裏有一家飯館,招牌飯就叫“飯根香”。

什麽是飯根?就是昨天吃剩下的米飯,老板劉老四拿個雞蛋和小蔥一炒,迎風能香到外白渡橋。炒飯還便宜得邪乎,兩個大子一大碗,包你吃得肚子溜圓。

別家飯館給劉老四算過一筆賬,結果百思不得其解,說就這價碼,也就是收個成本價,一不留神興許還賠了。於是有人勸劉老四漲價,可他總是一笑了之。

你想外灘地區都是些什麽人哪,到處都是社會底層混日子的老百姓,都是勞累了一天圖個飽肚的主,飯根香因為這批食客可就大火了。火到什麽程度?半年光景換了兩根新門檻。

話說這天劉老四正忙裏忙外,一夥穿長袍馬褂的人走了進來。打頭的手拿鼻煙壺,正是住在滬上的皇親國戚,人稱九貝勒。九貝勒把手裏的鼻煙壺一撂,讓手下找來劉老四:“掌櫃的,你這店我朋友看中了,說個價,包你滿意。”

劉老四手裏的活計停也不停,說:“多少錢我也不賣!”

聽了這話,九貝勒這個氣啊,當即就要叫人來打砸搶,卻被店裏一個人攔住了。

“等一等,萬事抬不過個理字,如果你的炒飯沒有我炒的好,你就要把店鋪讓出來。”這話說得曲裏拐彎,說話的還是個藍眼睛老外,不過也穿著長袍馬褂。

這時九貝勒說話了:“劉老四,我這位朋友名叫理查德,是美麗雞的特級廚師。”想了想,覺得自己說岔了,“呶,是美利堅。理查德先生在美利堅開了很多快餐連鎖店,現在要和我聯手在這地方開個店,你這店鋪,你就是不賣也得賣!”

在這大上海,九貝勒可是手眼通天的人物。話說到這份上,食客們都在暗自嘀咕著,恐怕再也吃不到劉老四的炒飯了。可劉老四聽完一點沒慌張,微笑著對理查德說:“萬事抬不過一個理字,說得好。就憑這句話,我們比一比吧,明天上午就在我店門前的開闊地比賽炒飯,我勝了,你還去國外開你的快餐店去;你勝了,這塊地方我拱手相讓!”

九貝勒正要說話,理查德先張了嘴:“沒有三分三,不敢上黃山,比就比!”

劉老四一挑大拇指說:“是上梁山,不過我還是敬佩你!”

第二天陽光明媚,飯根香前的人是擠得前腿挨後腳。窮哥們都歇了手,搶著來看這中西炒飯之爭。場子當中坐著的評委一個是九貝勒,另外幾個是附近飯館的大廚。

理查德前呼後擁地首先入了場,這時候他的行頭早換了,他頭戴一頂老高老高的白帽子,身穿白大褂。後麵的隨從趕著一輛雙輪大膠車,車上拉著個大木桶,看樣子可不輕。

照規則,比賽雙方的原材料除了水,所有的東西都要自己準備,看樣子木桶裏就是他要用的材料了。接著,劉老四也來了,還是那個棉布圍裙,雙手卻是空空如也。

評委們麵麵相覷,沒有材料還怎麽炒飯啊?有一個評委提醒他趕快備材料。劉老四聽完了不緊不慢地問:“現在什麽時辰了?”

評委一愣,“卯時剛過。”

劉老四仰首向天,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那就都該來了。”

話音剛落,就見圍觀的人閃出一條道路來,隻見在劉老四的一個夥計的帶領下,一群人魚貫而入,人們一看,都是附近菜場和米行的老板。這些人手裏都拿著東西:有大米、雞蛋,大蔥、蘑菇,還有各種調味料。

劉老四一一收下,末了向這些人鞠了躬,“感謝各位多年支持,這回欠的賬明天一定還上,萬一失敗了,我另有東西抵償大家。”

米行老板聽得這話,眼眶濕了,他對劉老四說:“事到如今,能不能讓我說出你這賠錢賣飯的秘密?”

劉老四沉吟半晌,緩緩地點了點頭。

原來,這位劉老四祖籍揚州,前幾年和老婆流落在大上海。不想偶然受了風寒,又加上吃不了幾頓飽飯,竟然一病不起。幸虧飯根香的老掌櫃收留了他,還有外灘的三教九流湊了錢買藥幫了他這個窮弟兄,他才活過這條命來。後來,老掌櫃過世,他掌管了飯根香,由於來吃飯的都是窮哥們,掙一頓吃一頓,所以他賣炒飯就隻賣個成本價。

有人要問了,他這樣賣法兩口子怕都要餓死了。其實,幾百號人的炒飯做下來,每天的鍋巴不在少數,數量多得不但他們吃不了,還能接濟別人呢。因為沒錢購買每天的原料,他每天早上跟各蔬菜米行鋪賒賬,然後晚上再結賬去。各家鋪子都是辰時開賣,所以這個時候才送來“原料”。

這番話一說出來,場內場外的人一片喧嘩,菜鋪和米行老板更是大聲叫道:“劉老板,我們要是再收您的賬,還不讓大夥罵死?”

就見劉老四一抬手,把自己穿的一件小夾襖脫了下來:“你們都是小本經營,哪能不還錢?我身上就這件馬褂值些錢,到時賠給大家。”

這馬褂油漬麻花,都看不出本色了。劉老四把馬褂一翻,露出黃澄澄的顏色來。在場眾人還沒看出奧妙,那些評委卻驚得一個個蹦起來:“黃馬褂!莫非你是揚州得勝樓的大當家,炒飯王劉壽喜?”

前清飲食界有句老話,天下炒飯在揚州,揚州炒飯得勝樓。得勝樓炒飯的名氣之大,就源於這位炒飯王。

十多年前,當朝皇上慕名前來品嚐,吃完了讚不絕口,欽賜劉壽喜黃馬褂一件,這在飲食界可是蠍子的尾巴--獨一份,所以評委們才認出是他了。皇上後來傳旨讓他進禦膳房當差,不料,劉壽喜當晚就帶著老婆跑了,他的跑帶有“倉皇出逃”的成分,於是到了上海貧病交加,差點連命都沒了。

劉壽喜慘笑道:“不錯,我就是劉壽喜,皇上當時要我進禦膳房是有條件的,就是要求揚州炒飯的配料和工序從此成為皇家獨有,我這才逃了出來。現在皇上自個兒顧不上自個兒了,我這才敢說出來。”

劉壽喜這一亮身份,九貝勒喜上眉梢,他立刻寫了一個條兒,讓人送到他的把兄弟、當地駐軍的管帶那裏。很快,管帶就領著一營辮子軍來了。九貝勒吩咐他們把場子悄悄圍起來,劉壽喜有抗旨之罪,比賽完了就把他抓起來。

九貝勒這麽做是出於自己的算盤,到時候不管輸贏,還不是三個指頭捏田螺,這個店鋪穩拿。

這時候,理查德正大眼瞪小眼呢,他對中國話畢竟隻是一知半解,劉壽喜說得又快,他聽了半天也聽不明白,就問九貝勒劉壽喜脫衣服是怎麽回事?九貝勒知道這位洋人有時候太實心眼,於是糊弄他說:“他的意思是要光著膀子和您大幹。”

理查德聳聳肩,招手叫手下亮原料。大木桶一打開,大家算開了眼了。手下先從裏麵拿出一塊塊冰來,這是為了低溫保鮮。然後是拿出來自於大西洋彼岸的東西,眾人大多都沒見過。還是理查德一樣一樣指給大家看:“通心粉、花菜、絲苗、沙茶醬……”拿到最後,是個圓溜溜、紅彤彤的漿果,這個來自南美洲,名叫‘狐狸的果實’。”

雙方準備妥當,評委便下令開始。這時候就看出中西方烹調的差異了。劉壽喜做炒飯講究感覺,各種配料的分量都用手抓,先蒸上白米,同時一樣一樣把輔料切細,光準備工作就用了比賽的一大半時間。眼看比賽要結束的時候,油鍋裏才起旺火,幾乎是眨眼間,香飄十裏的揚州炒飯就出了鍋。

而理查德的西式烹調又是另一種風格,他拿出一個小量杯來,一樣一樣量配料,量好了再煮通心粉、煮絲苗,然後和“狐狸的果實”一拌,再卡著時間用小火一加熱,得了。

評委們先品嚐理查德的,嚐完後個個點頭。西餐有西餐的優勢,雖然有些吃不慣,味道的確也不錯。輪到劉壽喜了,眾評委一嚐,麵麵相覷,忽然都舉起了牌子:理查德勝!

什麽?圍觀的人群頓時炸了鍋,大家雖然沒嚐過,但是聞也聞得出來啊。再看劉壽喜,滿麵平靜地對評委說:“能不能讓我嚐嚐理查德先生的西式炒飯?”

見評委點頭,他走過去嚐了一口,在嘴裏細細一咂,說:“雖然這炒飯做得不錯,但是未必能蓋得住我的揚州炒飯。”

一個評委說:“可是,您的炒飯好像鹹了些。”

劉壽喜飛快地吃了一口揚州炒飯,不由神色大變,他猛地跳起來,像瘋了一樣一樣一樣地嚐起自己炒飯的原料來,可是,都沒有問題啊。忽然,他的目光落在木桶裏的清水上。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然後“撲”地吐出來,苦笑著說:“九貝勒,好手段,水是你們提供的,預先加點鹽小事一樁。”

九貝勒的臉皮能有城牆厚,這個時候還說呢:“您和理查德先生都是飲食界頂尖的人物,做飯前怎麽能不檢查原材料?要是有人下毒怎麽辦呐?要對食客負責啊。”

大家一聽這叫什麽理啊,頓時群情激憤,有幾個人還要上來揪打九貝勒。就見九貝勒猙獰一笑,下令辮子軍,“給我抓欽犯劉壽喜!”

登時一夥辮子軍就衝了進來,大夥兒不讓,眼看就是一場流血衝突。忽聽劉壽喜大喝一聲:“大家停手,我可以認輸,但是要答應我兩個條件。”

這時候還講條件?九貝勒嘴角一撇,理查德說話了:“劉老板,這場比賽我

贏得有愧,你的條件我一定答應。”

劉壽喜走到理查德的原材料旁,一個一個嚐過,最後嚐完“狐狸的果實”說:“你的炒飯口味獨特,這種紅色漿果起了很大作用。我的條件就是,請把它移植到中國的大地上。”見理查德答應下來,他才如釋重負地一笑,又說:“第二個條件是請你們明早再來抓我並接受我的飯館,我想在飯館裏過上最後一夜。”

九貝勒點頭了,劉壽喜這才把兩個“狐狸的果實”往兜裏一揣,蹣跚而去。

劉壽喜一走,九貝勒拉著理查德和辮子軍管帶回了府,舉杯慶祝。就在喝酒前,管帶讓兵士把飯根香圍起來,以防劉壽喜跑了。不到一會工夫有人來報,劉壽喜老婆帶著兩個徒弟要走,剩下劉壽喜一個人在飯館裏不知道忙些什麽,攔不攔?

管帶一揮手,“讓她走,不要跑了正主兒就行了。”一壺酒喝完,有人來報,飯館著火啦,隻是不見劉壽喜出來。理查德“騰”地站起來,想出去救火,被九貝勒拉住說:“咱要的是地皮,那幾間破房燒了正好,省得拆了。”

第二天一大早,九貝勒和理查德來到飯根香前,隻見店鋪已經燒成了一片黑地,但上方有股香氣經久不散。看樣子是劉壽喜自己放的火,他和飯館同歸於盡了。

理查德老大不明白,就是被抓去也不一定就死啊,幹嗎自殺?

九貝勒解釋說:“他這人死心眼,不全是怕抓,是圖個麵子。”

理查德聽完更不明白了,“麵子是個什麽東西?”

“大約相當於你們說的尊嚴吧。”聽了這話,理查德若有所悟。

這時候已是秋冬時節,沒法蓋新飯館了。可九貝勒急著要掙錢,便買來很多木料,搭了幾座木板房。一個月後,理查德的西式炒飯就開了張,因為當地老是隱隱有股香氣,便立了個招牌,叫香滿園。這樣一來價格當然是提高了,街頭混飯吃的窮哥們吃不起,可那些老爺們有錢,一個個都來吃個新鮮。

誰也想不到,這幫老爺們隻來吃一天,第二天便不再上門。把個九貝勒急的,急忙上門向這些位老爺們討教,毛病出在哪裏?老爺們說,你們這飯館有股誘人食欲的香氣不假,理查德的西式炒飯好吃也不假,但這兩樣東西是驢唇不對馬嘴,吃在嘴裏不著調啊。

九貝勒回來跟理查德一合計,看來,隻有去除香氣才行。可是香氣是哪來的?兩人屋前房後的找,也沒找出個子醜寅卯來。後來還是九貝勒想了個絕的,他把飯館裏的食物都搬走,然後牽來一條餓了兩天的狗,讓狗四處聞。這一聞還真找著了,就在飯館的右牆角,餓狗玩命地刨地找食吃。九貝勒命令,就在這裏挖。

才挖下去一尺,就挖出一個密封的瓦罐來。一個下人揭開罐蓋,頓時一股香味撲鼻而來,浸入了每個人的骨頭縫裏。這是揚州炒飯啊!

理查德小心翼翼地吃了一口,不由連連叫好,應該說這飯恰到好處地糅進了酸味,不但奇跡般地中和了鹹味,而且使炒飯口感和香氣大大提升,就連吃遍世界美食的理查德也大為讚歎。而就在罐子底的米飯下,他看到了奇跡的來源--呈蓮花瓣碼著“狐狸的果實”的切片。

一時間,理查德整個人都被震撼了。劉壽喜從沒見過“狐狸的果實”,但隻嚐了一口,便立刻能加以利用,讓做鹹的揚州炒飯起死回生。然後以透氣不透水的瓦罐密封,淺埋地下,上麵再點上大火加熱,不但讓炒飯和“狐狸的果實”完美協調,香氣四溢,而且讓罐中炒飯殺菌消毒,以致在一個月內不壞。

在這裏,“狐狸的果實”的利用,埋罐的深淺,還有地麵火勢大小,一樣出錯就達不到現在這效果,隻能說是神乎其技。

九貝勒見理查德久久不說話,抬腳就要踢掉瓦罐。冷不防理查德兜頭一巴掌,把他打得鼻血都流出來了。然後,他向瓦罐三鞠躬,說道:“這才是真正的中國人。現在,我該履行那個條件了。”說罷,揚長而去。

九貝勒被這一巴掌打得好委屈,心想我出了多大力啊,沒功勞也有苦勞,沒苦勞也有疲勞,洋大人怎麽還打我?

理查德一走,九貝勒自然開不成洋快餐了,便把地皮讓給了別人。後來,有位南方來的後生買下來,還是賣炒飯,還是賠本賣。人們一嚐之下大驚失色,說這是炒飯王劉壽喜的手藝啊,難道是他的傳人來了?

這時候才有人忽然想起,劉壽喜店裏隻有一個夥計啊,那天他老婆怎會帶出兩個夥計去?

後來,理查德也遵守諾言,把“狐狸的果實”推廣到長城內外,大江南北,我們中國人都把這果實叫做西紅柿,又名番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