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早上,市小學三年級學生在老師紀書琴的帶領下,坐上一輛大巴車,準備到桃花坡春遊。
大巴車是從市公交公司租來的,司機長得五大三粗,老陰沉著一張臉。車到一個丁字路口時,他的手機忽然響了,他停住車,騰地跳下去接電話。
司機回來後,把大巴車一拐,上了一條山路。紀書琴不解地問他為什麽改道,司機甕聲甕氣地說:“原來的路在施工,隻好繞山路了。”紀書琴覺得不對勁,忙大喊一聲:“停車!”可司機不但不停,反而加大了油門,孩子們被顛得東倒西歪。紀書琴急壞了,悄悄一摸衣兜,發現手機忘了帶。司機沉聲道:“放心,這是條近路,我常走,十分鍾準到。”紀書琴想假如對方真是歹徒,現在最重要的是穩住他。她吩咐孩子們不要怕,也不要亂動。
車在山路上走了一會兒,突然下起大雨,大巴車全速行駛起來,像一匹脫韁的野馬。
忽然,發動機熄火了。司機手忙腳亂地重新發動,沒有一點兒反應。
雨下得越發大了,司機推開車門,隻見車外像掛著無數條瀑布,連幾米外的東西也看不清,路麵水流已淹過了輪胎。司機把車門一關,轉身低低地說:“都呆在車上,等雨停了再走。”
這時,一個孩子哼了一聲:“要不是你抄什麽近路,哪會有這種危險?”司機一把脫了上衣,紀書琴以為他惱羞成怒,忙要阻攔,他卻繞到車窗前,用上衣緊緊塞住縫隙。無數條小水流從車縫灌了進來,車內的積水已淹過了腳麵。司機一聲大吼:“快把所有的窗戶都堵上!”紀書琴也明白過來,忙領著孩子們脫下衣服,手忙腳亂地蒙上窗戶。
有幾個膽小的孩子哭了起來。紀書琴靈機一動,號召大家都來唱歌,孩子們齊聲響應,車裏頓時歌聲四起,從《國歌》到《讓我們**起雙槳》,再到《保衛黃河》。大家正唱得熱火朝天,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也摻和進來,居然是那個司機。
歌聲一停,司機竟淚流滿麵。他抹抹眼淚說:“小時候我爺爺教過我唱這首歌,他親手打過小日本。”這麽一說,孩子們對他的敵意大為減輕,都說:“原來叔叔是英雄的後代,以後得給我們講打仗的故事啊!”
話音剛落,忽然“嘩啦”一聲響,一塊被雨水衝下的石頭正砸在車窗上,玻璃頓時碎裂,汙水瘋了似的灌進來,車廂水位急劇上升。紀書琴還沒轉過念頭,司機已把他魁梧的身體填到車窗上,水流止住了,可是已經淹過了孩子們的小腿。紀書琴忙吩咐他們:“都站在椅子上,有老師和叔叔在,不會有事的!”
又是一聲巨響,另一塊車窗被砸碎了。不等泥水湧進來,紀書琴也用身子堵住了窗口,同時對司機一笑。這種辦法倒是立竿見影,堵得又快又好。但雨越來越大,又有幾塊玻璃被砸碎,幾個男同學一屁股堵在了窗口,有個男孩笑著說:“順便洗洗褲子。”這麽一說司機和紀書琴都笑了起來。車外暴雨如注,車裏竟出現了一股溫馨氣息。
可這片溫馨很快被手機鈴聲打破了,司機接聽了電話,一句話也沒說,鐵青著臉看外麵的雨幕。忽然他打開車門跳了下去,一轉眼就隱沒在雨幕裏。車窗裏又有雨水灌了進來,還是一個男學生反應快,又用他的身體堵上了。
紀書琴見司機一聲招呼
不打就走了,內心有說不出的失望。在這關鍵時刻,他這個大男人居然狠下心甩手一走,二十四個孩子的安危都要她一肩扛了。
這時,不知誰喊了一句:“雨小了!雨小了!”可不是,瓢潑似的大雨漸漸凝成了細線,天空的雲層也泛出金邊來。紀書琴長舒了一口氣,這才覺得渾身骨頭像要散架似的。
忽然,一個學生驚叫起來:“老師,車好像浮起來了。”紀書琴的心突地一跳,一把拉開車門,頓時目瞪口呆。此時山洪的前峰已呼嘯而來,衝得大巴車一點一點地朝不遠處的河穀挪去。紀書琴腦子裏嗡嗡直響,原來危險並沒有過去,而是剛剛開始!
一個孩子哭了起來,邊哭邊叫媽媽,畢竟都是十來歲的孩子啊!這一下引起了連鎖反應,所有的孩子都叫起了媽媽,車廂裏亂成了一團。紀書琴見狀,脫口而出:“今天我就是你們的媽媽,媽媽不會放棄你們任何一個。”孩子們齊齊一愣,隨即喊起來:“媽媽!媽媽!”
這麽一叫把紀書琴的眼淚叫出來了,她略微定定神,忽然看到不遠處有一片蔥蘢的綠色,在滿眼灰黃中是那樣醒目,那是一排排大樹啊。山洪雖猛,這些樹卻像巨人一樣巋然不動。要是能把孩子們送到大樹跟前,危險就小得多了。一咬牙,她吩咐孩子們:“大家手牽著手,下車跟我往大樹那裏走,過去抱住樹就沒事了。”說著打開車門,跳了下去。
一下車,水就漫到了紀書琴的小腹。她正要招呼孩子們,輪胎下忽然鑽出一個泥乎乎的人,正是那個司機。他把繩子的一頭拴到自己腰上,另一頭塞到她手裏,又跑上車找到一個一百來斤重的鋼錠,提下來道:“我在最前麵走,你和孩子們都用繩子綁住腰跟上來,記住要快!遲了就來不及了。”
紀書琴隱隱聽到一陣轟隆聲,她忽然想到一個可怕的詞--泥石流!
司機雙臂抱著鋼錠,艱難地朝樹林走去,紀書琴領著孩子們也下了水,拽著繩子一步步跟下去。才走出十幾步,水流的顏色就變了,由紅黃變成了泥黑,衝力也越來越大!這二十六個人,在洪水的肆虐下像一根繩子上拴著的二十六隻螞蟻,一步步掙紮著向前,而大個子司機就是那隻領頭蟻。當他的手終於接觸到第一棵大樹時,就聽後麵“轟隆”一聲,大巴車墜下了河穀,濺起的泥漿有幾丈高。孩子們都跟了上來,一個也不少,紀書琴不由熱淚盈眶,她看著司機,由衷地說:“謝謝你,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司機搖搖頭說:“說出名字來給我家丟人。我爺爺也算老革命了,而我作為他的後人卻是如此不肖。”紀書琴笑著說:“你也不差啊,救了我們二十五個人呢。”司機自嘲地一笑:“幸好沒落下一個孩子,不然我一輩子都不會心安。”紀書琴忽然想起那個電話,關心地問:“你是不是遇到了什麽麻煩事?”司機語氣低沉地說:“電話是我弟弟打來的。我爸死得早,我媽一個人把我和弟弟拉扯大。她現在得了很嚴重的腎病,醫生說得動手術,手術費要三萬八千八百八十八元。可是我工資低,弟弟打零工又掙不到多少錢,我們就是砸鍋賣鐵也不夠啊!最後,弟弟倒是想了個辦法,可是……”
司機欲言又止,紀書琴沒有追問。過了半天,她又想起一件事來:“怎麽正好要三萬八千八百八十八元?醫院圖個吉利?
”
司機正要回答,泥水中的一塊石頭忽然砸在他手臂上,隨著轟隆隆的巨響,大量泥沙滾滾而下,泥石流來了!司機猛然從腰間拔出一把刀來,飛快地把那根繩子割成二十幾段,一一塞給大家,大聲喊道:“快,把自己綁在樹上,越緊越好,然後抱住頭,幾分鍾就沒事了。”紀書琴恍然大悟,這該是眼下最好的自救方法了,她忙讓孩子們照做,同時也把自己捆在了一棵大樹上。
紀書琴捆好後,一抬頭,發現司機還是伸開兩條胳膊抱著樹,原來繩子不夠了。她忙將自己的襯衣脫下來,遞給他。司機接過襯衣,把自己捆在了樹上。
在翻江倒海的聲音中,紀書琴隱隱聽到一聲驚呼:“麗麗被衝走了!”透過泥漿四濺的縫隙,紀書琴看到司機高大的身影一閃而過。隨即,一塊石頭砸中她頭頂,她昏了過去。
當紀書琴醒來時,已經躺在了醫院裏。泥石流過後,警察在樹林裏找到了她和孩子們。陪在她床頭的是她丈夫,這家醫院的醫生。紀書琴一醒來就問孩子們有沒有事。“沒事,”丈夫笑著說,“二十三個孩子都綁在樹上,隻有些擦傷。麗麗被綁在十多米外的電線杆上,離河穀隻有幾米,真險啊!對了,綁她的是你的那件襯衣,你是英雄。”
紀書琴聽完稍稍放了心,忽然坐起來又問:“那個司機呢?”“司機?”丈夫愣了一下,恍然大悟似的說:“他,屍體也找到了。孩子們講,是他擅自把車開上了山路,其實公路根本就沒施工,明擺著是他居心不良,警方正在調查他的動機。”紀書琴愣愣地聽著,腦子裏反複回放著司機一路上的表現。司機的一舉一動表明他不是一個壞人啊。她越想越頭疼,不由摁住了太陽穴。丈夫忙說:“校長和我上報了你的事跡,市裏評了見義勇為獎,有四萬塊獎金呢。”說著將存折塞到她手裏。
幾天後,紀書琴拿著存折直奔市公交公司。她謊稱是大個子司機的親戚,問起他的情況,對方一臉冷淡:“他啊,已經火化了,但家裏沒人來領骨灰,要不你拿著送他家去?”
紀書琴捧著司機的骨灰,照公司給的地址找上門去。門口一個跟司機長得很像的年輕人正在煎中藥。紀書琴剛拿出骨灰,年輕人拽起她就走,一直走出幾十米,才壓低聲音說:“事到如今,我不怕告訴你:我老娘治病要錢,我就出了個主意,打算兩人在公路上劫持那班小學生,跟學校裏要四萬塊錢。反正錢不多,拿到手就放人,咱以後坐牢也認了。他倒好,拐上了山路,讓我在公路上傻等,自個兒當了英雄,把我給他作案的繩子、刀子用來救了人,還搭了一條命。但老娘咋辦?看著咽氣?”
紀書琴愣了半天才回過神來,問:“為什麽動手術的錢是三萬八千八百八十八元整?我打聽了,這個手術三萬元。”“因為得給主刀醫生一個紅包,八千八百八十八元,這是規矩。”紀書琴拿出那個存折,想好的話剛要出口又變了:“你哥評上了見義勇為獎,這是獎金。”司機弟弟接過來翻來覆去地看著,忽然眼淚滾滾。
晚上,紀書琴回到家,看見生日蛋糕時,這才想起今天是她生日。丈夫笑容滿麵地打開錦盒,拿出給她買的禮物,一枚亮晶晶的鑽戒。她剛看了一眼,就像被蠍子蜇了似的跳起來,隻見價格標簽上寫著:八千八百八十八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