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陋的“新尊降臨大典”結束,穆無霜頗有種被當成猴子看的感覺。

眾魔看她的眼神既多樣又複雜,有畏懼,有欽羨,有暗藏的嫉恨與無奈。

單單朝下麵望一眼,她便覺得這些魔俱都心思迥異,而且都不擅隱藏心緒,基本都是明晃晃掛在臉上,叫人一眼就能看清楚。

穆無霜想到這裏,心底反倒覺得有些安穩。

雖然隻是窺見了魔修生活中的冰山一角,他們長相各異,從心性上而言也不算什麽善類,但今日一看,竟然意外的心計淺薄。

料來魔修內部習慣了弱肉強食,便也不將假惺惺的那套擺在明麵了。

但若說他們不習慣假惺惺的做派,那今天對她這個新任魔尊的奉承就顯得很怪異。

一個天降的、沒有一個魔修認識的所謂魔尊,還有魔上趕著來舉辦這勞什子的降臨大典,顯然是為了討好她。

穆無霜沉思著,忽然察覺到門口的光線微暗。

抬頭一看,是歸覽冷著一張臉走進來,身後跟著六七個侍從,手腳麻利的正在收拾這宮裏的東西。

這些黑衣侍從風卷殘雲一般,幾乎要把寢殿中的東西搬得一幹二淨。

穆無霜眼看著金碧輝煌的殿裏就要隻剩基本家具了,趕忙站起來:“怎麽把東西都收走了?我用什麽?”

歸覽看她:“這寢殿從前是我的地方,到處都是我的東西。”

“尊上住進來,莫不是要用我二手用過的物事?收了我的,自有人給您換上新的。”

穆無霜聽見還有新的,便也舒緩下眉目來:“那就好。”

歸覽神色莫測地望她一眼,沒說什麽。

侍從很快將東西收拾得七七八八。

確認東西都收拾齊備後,歸覽一拱手,語調淡淡道:“尊上好好休息,屬下先行告退。”

穆無霜正低眉運轉著體內蓬勃的魔力,心裏一肚子疑惑,開口叫住正往外走的歸覽:“這位……”

她頓了頓,想到先前有人稱歸覽為大護法,又客客氣氣道:“大護法,暫且留步。”

歸覽腳步一頓,沒回頭:“尊上好生歇息,屬下不叨擾了。”

說完便自顧自朝外走,顯然不怎麽想搭理穆無霜。

穆無霜不大高興,順手就施出一個從前在穆氏爛熟於心的天塹咒。

一道閃爍著微光的屏障攔路虎一樣橫亙在歸覽麵前,直直堵住他的去路。

這咒術之所以叫天塹,是因為在境界的絕對壓製之下,被攔路者絕無可能破解。

因此得名“天塹”。

歸覽轉身,臉色很不好看。

他眉宇間陰雲密布,聲音沉得像深潭:“尊上留我何事?”

穆無霜跟沒看見他的臭臉一樣,揮揮手:“過來坐。”

歸覽坐下,繃緊臉,沉默地等待穆無霜吩咐。

穆無霜神情肅穆,視線落在歸覽微微泛紅的黑眸上:“我問你幾個問題,你須得如實回答。”

“悉聽尊上安排。”

穆無霜滿意地笑了笑,問道:“你平常,都是怎麽做魔尊的?”

歸覽:“?”

歸覽眼眸微沉,神色間頗有些不屑。

“殺人,吃飯,睡覺。”

穆無霜:“?”

這小魔頭,還真是直白。

“此話當真?”穆無霜有些難以置信,而後又覺得合情合理。

魔尊魔尊,一聽這個名號就是無惡不作的存在,如果主業是殺人,似乎也沒有什麽問題啊。

須臾,穆無霜若有所思地捏了捏下巴:“那,一個季度要殺多少人才算業績達標?”

歸覽神色從不屑、隱忍,最後變成了古怪。

略顯低沉的少年嗓音帶著困惑:“尊上對魔尊這個位置,有什麽誤解?”

穆無霜的表情比他還困惑:“不是你告訴我,做魔尊要殺人嗎?”

少年容色冰冷:“那是本……屬下的業餘愛好,尊上沒必要遵循屬下的行事風格。”

“您既是新尊,無魔膽敢攔著您做事。尊上大可隨心所欲,不必計較外在的名聲形象。”

說到此,歸覽漂亮的唇角勾起一個嘲弄的弧度:“尊上切記,一個魔尊的名聲,從來都不會好到哪去。”

穆無霜微微蹙眉。

一個魔尊,不需要做任何事,卻能得到所有魔的盲目簇擁。

這不符合魔族當中弱肉強食的規則。

歸覽這樣說,想來也是不願意鬆口。

不過換位思考一下,她若是在歸覽這個位置上坐著,莫名其妙被一個天降者取代了位置,心裏頭估計也不會太爽。

穆無霜歎了口氣,心頭沉沉。

歸覽不悅,可她自己也不舒心。

她當正道第一法修當得好好的,突然體內的靈力全部變成了魔力,還被扣了個魔尊帽子,實在是非常離譜。

當晚,穆無霜執著銀箸,對著一桌豐盛味鮮的特供餐品,將自己先前的心緒忘得一幹二淨。

論物資的豐饒程度,魔界這方小小地界是絕無可能與修真界相比的。

但宮內婢女呈上餐桌的菜品,卻豪華得驚人。

全部都是對修為頗有裨益的材料,並且宮內負責烹飪的食君手藝顯然極好。

穆無霜自認在修真界地位不低,但也鮮少吃到這樣豐盛的宴席。

她沉沉歎了口氣。

果然,一界的尊主就是不同凡響,對資源的壟斷程度可以說是恐怖如斯。

感歎完魔界現狀後,穆無霜就低頭開始扒拉菜肴,看上去完全沒有留意到同席魔君們的目光。

魔君們目光複雜地凝望著這個新任魔尊。

他們來赴魔宮宴席,為的就是試探這新魔君的底細如何,順便從她的發言裏分析點兒心思出來。

哪知這新魔君一意孤行地吃飯,完全沒有搭理他們的意思。

“咳、咳嗯——”

坐在席中央的一個魔君終於忍不住了,拉長嗓子發出一串拉風機似的嗆咳聲。

這策略十分有效,穆無霜立時抬起眼,關切詢問道:“魔君怎麽了?緣何嗆聲連連?”

這一抬眼,穆無霜自己倒先一愣。

那哮喘魔君身旁坐著的,正是頂著張臭臉的歸覽。

歸覽神色很冷,目光和她一對上,便不動聲色地挪開。

然後沉默地一筷筷去夾公碟裏的菜,將自己的盤子堆得滿滿當當,小山一樣。

哮喘魔君見穆無霜看向自己,臉上堆起諂媚的笑:“尊上,今日是您即位的好日子,屬下恭祝尊上千秋萬代。”

穆無霜眼神落在他身上,不置可否。

平白無故捧尊,必有下文求人。

她停箸,閑閑地等他繼續說。

視線停留在魔尊的那塊區域,餘光便無可避免地看見歸覽。

少年依舊沒有動盤子裏的食物,眉壓得很低,捏著銀筷解悶似的戳盤裏堆疊的肉山。

穆無霜沉默不言的態度,反倒讓那魔君緊張得咽了口唾沫。

“屬下想著,尊上剛剛即位,魔宮裏頭卻都還是前任魔尊留下的舊人手,想來不便尊上驅使。”

這話一出,滿堂寂靜。

數道鋒銳的目光刹那間投在說話那個魔君的臉上。

說這話,就是明擺著想讓魔宮裏的人手重新大洗牌了。

他們都是魔,喜怒形於色,很容易就能看出來這席上幾乎所有人都因為這一句話變了臉。

有興奮的,有陰鬱的,還有表情古怪的。

能來參加這場宮宴的,都是在魔宮中有些頭臉的大魔。

其中不少是舊魔尊歸覽手底下的。

大魔們神色各異,沒人說話。

打破寂靜的是一聲陰鷙的哼笑。

歸覽不知什麽時候停了戳肉的手,嗓音涼涼的說道:“嘯天魔君還真是心急,真是人如其名,有忠犬之質。”

穆無霜:“……”

她沒想到哮喘魔君的封號居然還真帶了個同音字。

那嘯天魔君陰森森地剜他一眼:“屬下是在為尊上作謀劃。倒是大護法,自墮位以來神思不屬,有幾分正道中人之氣啊。”

在魔界,“正道”倆字不是什麽好話,是用來罵人虛偽的。

似乎是“墮位”這個詞刺激到了歸覽,少年終於抬起頭,露出昳麗的眉眼。

他生得好看,眉如遠山唇如丹暉,隻是眼神涼得像冷泉。被這樣的一雙眸子盯著,猶如浸在冰水裏頭。

少年很輕地掀起唇角笑,吐出兩個近乎刻薄的字眼:“走、狗。”

說罷,歸覽執筷,吃了他這場席上的第一口肉。

他嚼了兩下,又開口,聲音裏泛起一點惡劣的笑意:“這狗肉燉得美味,無怪乎諸位心向往之。”

嘯天魔君牙磨得咯吱響,卻還掛著難看的笑。

他轉向穆無霜道:“尊上,大護法遭了變故,心情不佳,不是刻意要擾您興致。”

“還望尊上寬恕。”

在座的魔都知道,歸覽還能有什麽變故,無非就是被奪位的變故。

因為失了尊位心情不佳,在新尊即位的晚宴上出言不遜,是個魔尊都不能忍。

這句“寬恕”,明晃晃的是要激怒穆無霜讓她降罪歸覽。

嘯天魔君一口氣說完,不忘偷偷觀察穆無霜的表情,大大鬆了一口氣。

隻見穆無霜臉色緊繃,眉宇間似有慍怒。

看來他說的這番話恰到好處,新尊不高興了,應該就會借此契機殺雞儆猴懲治一番歸覽。

穆無霜確實很不開心。

明明今晚的菜這麽好吃,明明這應該是一頓美好的晚飯,怎麽就這麽多幺蛾子呢?

煩人。

於是神情難看的新尊凝眉拍案,道:“好吧,本尊不懲治歸覽。”

穆無霜似笑非笑,抬起一雙瀲灩的眼:“不過鬧得這樣難看,總要有個交代。”

“本尊看你為大護法求情,情深義重著實動人,不若就由你替大護法受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