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無霜莫名其妙地瞥了一眼歸覽, 目中浮起不解。

而穆無霜身前,長須魔君麵如金紙,下頷的長須抖抖索索。

他臉上神色雜糅著驚恐與難以置信。

血液淋淋的斷手自麵上滑落, 長須魔君話音顫顫:“尊、尊上, 為何——”

歸覽紅瞳幽幽,分明是盯著穆無霜,口中的話卻意有所指:“長老上了年紀糊塗, 恣意妄言。”

“既是這樣, 以後就不必再說話了,免得禍從口出。”

少年語調平平,抬手虛虛在空中作出抓握動作。

與此同時, 長須魔君喉嚨裏發出嘶啞的“格格”聲。

他目露驚懼, 雙眼圓睜, 脖頸處像是被無形的力道捏緊了,下頷刹時抬高, 整個人順著脖子的牽引被生生懸在了空中。

隻片刻,脖子上就現出深紫色的淤血痕跡。

歸覽瞧了長須魔君片刻, 冷笑一聲, 放下手。

長須魔君隨著他收手的動作被重重砸落。

老魔君渾身頹然軟倒,趴伏在地, 喉間劇烈粗重地“嗬嗬”喘著氣。

殿前鴉雀無聲, 隻有長須魔君破風箱似的過氣聲斷斷續續地響著。

剩餘魔君魔眾竿子一樣立在原地, 低著頭斂著眼, 大氣不敢出。

歸覽收回手, 慢條斯理地抽出巾帕擦拭指尖。

少年完完整整地將手掌和手指揩了一遍, 掃了一眼眾魔, 沉聲道:“自以為是。”

他又睨一眼穆無霜, 忽然沒頭沒腦說了一句:“還你的。”

穆無霜聞言,疑惑目光落在歸覽繃緊的麵色上。

歸覽卻不再說話,隻漠然地將麵轉向眾魔君們。

幾乎是他轉過臉去的同時,這些魔君們就全都撲通一聲跪倒,發抖著匍匐在地。

穆無霜站在歸覽身前,快要看醉了。

她設想了最糟糕的處境,但她千想萬想,都想不到歸覽竟然會出來幫她。

離譜,離大譜,離離原上譜。

視線裏,歸覽踱步到一個跪伏在地的魔君麵前,目光晦暗地挑起唇,俯身湊上前。

而後,他揚起那隻白皙修長的手,一點點摁上那魔的顱頂。

喀拉、喀拉、喀拉。

骨裂聲響起。

迸發的眼珠,以及濃稠溫熱的黃白漿水,順著少年纖長漂亮的手指,一點點滑落流淌下來。

穆無霜眼皮一跳,強忍著心頭的惡心,一把拉起身旁的東尋轉身就走。

小魔頭殺人還是那麽惡心,她是真的會吐。

快步走出殿宇之後,穆無霜和東尋兩兩相望,同時在對方的眼睛裏看見了迷茫。

她向東尋動動嘴唇,剛要開口,便聽身後傳來少年清朗嗓音:“穆無霜。”

穆無霜心驚膽戰地回頭,撞進一雙冷若冰霜的紅色瞳眸裏。

少年容色精致昳麗,身如芝蘭玉樹。

平日裏不覺,但此刻唇角帶笑,真如霽風朗月一般溫潤清和,耀人眼目,無端令人心旌搖動。

他分明在笑,獨獨那對剔透漂亮的鴿血紅眸冷得像是浸在冰水裏。

寒涼徹骨。

歸覽眼神疏疏落在少女緊緊攥住東尋的那方桃紅衣角,而後嗤笑一聲。

他將字音咬得分明,一字一句問:“穆無霜。打算怎樣謝我?”

穆無霜一怔。

她榆木一樣的腦袋瓜此刻終於開始飛速運轉起來。

……對啊,她得謝謝歸覽。

穆無霜這次回宮,情形嚴峻,早在入宮門前,她心底就千回百轉,早早地做好了萬難的準備。

如今歸覽出手,將原本棘手的事情就這樣輕描淡寫地化解了。

不管怎樣說,歸覽都是切切實實幫了她。

這份情必須承,也必須謝。

於是穆無霜認認真真板正了神色,鄭重道:“大護法,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她說完頓了頓,眉峰微微蹙起,神情看上去有些為難。

“隻是我現在不清楚究竟要怎樣感謝你。啊這樣,”

少女猶疑片刻,飛速道:“我先回去想想怎麽感謝你行嗎?改日必定奉上大護法心儀的報酬!或者你直接說想要什麽也行。”

穆無霜利索說完,心中略有自得。

啊,多麽完美的說辭。

雖然一時間想不出究竟要送什麽,但語速飛快,會讓自己的話顯得真誠不敷衍!

不敷衍的同時,又提出了完美的“改日再說”大法,當真是非常非常非常聰明的說話方式呢!

穆大師還在對自己的情商洋洋自得的時候,忽然發現歸覽的臉色不知何時變了。

他笑意驟消,麵色陰鷙深沉,周身漫著一股冷意。

歸覽眉間浮起嘲弄:“改日?”

他輕佻一扯唇,不緊不慢道:“改日怕便是無期了。尊上倒會說笑,屬下不過一介小魔,恐是等不到海枯石爛的日子呢。”

穆無霜被這一通話砸得懵了。

她呐呐開口:“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啊大護法。”

歸覽又眼眉彎彎地一笑:“那尊上是什麽意思?”

“是說屬下累贅,不該插手閑事,攪亂一局棋?”

他點頭,“也是,尊上修為超卓天魔,我這等閑雜鼠輩出手,簡直不知天高地厚,妄敢搶奪尊上一力降十會的風采。”

“這原本就不應該。一切全怪屬下鼠目寸光,貪功好近,全然就是小人行徑。”

他愈說眼底便愈冷,最後拊掌揚聲道:“這樣說來,屬下罪該萬死,決不該求獎賞恩賜。”

“如此,便請尊上賜我一死,正好功過相抵,如何?”

振振言辭中,少年殷紅眼波瀲灩,眼底閃爍的卻不知是惡毒還是鬱色。

穆無霜對上這樣的一雙眼睛,忽然也就失了語。

她不明白歸覽在想什麽,更不明白歸覽究竟為何這般激動。

方才自認話術完美無缺的喜悅在一瞬間被澆得盡數消弭,穆無霜捏了捏手心,覺得心底很有些無力。

身側的東尋突然激動道:“歸狗!你鳩占鵲巢,在尊上寢宮裏大搞破壞,恐是早就布下了機關,你將尊上當什麽?”

歸覽眉一挑。

他瞥了一眼東尋,聲音發冷:“我將尊上當什麽,又與你何幹?”

“倒是心魔護法,成日腆著一張臉湊在尊上身旁,不知所圖為何?”

少年語聲涼涼,“旁的不說,心魔護法在當從主方麵的表現還是十分惹眼的。”

“知趣的就閉上嘴。再給你家主子招惹麻煩,就和你主子當一個品種的白眼狼。”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有來有往,以最陰陽怪氣的語氣針尖對麥芒。

而穆無霜站在一旁,瞧著二人冷語相對的模樣,漸漸有些恍惚。

明明她自己才是兩人爭鋒相對的源頭,但偏偏站在一旁去看,身上的無力感倒仿佛在昭示著她自己才是那個局外人。

就在東尋氣極開口反駁的當兒,穆無霜趕緊伸手按住了他,附在東尋耳邊低聲道:“心魔大人,且不要衝動。待我先回魔宮寢殿一趟,你候在宮外,如果有事我會通知你接應。”

她話音裏有點綿軟的無奈,帶著似有若無的歎息聲。

此時再多爭議也是無謂。

穆無霜原是睚眥必報、被犯必定反唇相譏的性子,這會兒也失了心思和興致,隻想趕緊回去看看自己日常下榻的地方究竟怎麽了。

東尋臉上神色猶然憤憤,但礙於穆無霜的意思,不好再繼續發作,隻是將頭偏去一邊,白眼翻得比天高。

等到兩人都走了之後,穆無霜才揉著額角,倍感疲乏地朝寢殿去了。

到了廊道前,推開門,穆無霜瞳孔驟然緊縮。

不必入門,就能聞見木屑混雜的味道。

踏進房裏,穆無霜隻稍稍環顧一圈,就明顯感受到內裏布置已經全然迥異了。

雕花金縷屏風換作素白帷幕,上麵寥寥裝點著幾朵芍藥。屏前屏後的桌案擺飾乃至於床榻用具全都改換一新。

穆無霜喚來侍女,眉目沉沉道:“東西怎麽全都變了,被誰動過?”

語氣雖是疑問,但當穆無霜眸光落在坑坑窪窪的破爛窗欞木上時,就已經意有所指。

魔宮裏有膽子做這等事的,除了歸覽,不作他想。

婢女戰戰兢兢地發著抖,說不出半句完整的話。

穆無霜瞧著她這番模樣,也不為難她,揮手讓婢女下去了。

獨坐台前,穆無霜下意識望向銅鏡。

鏡中少女雲鬢微亂,眉峰不自覺蹙起,一看就是心間煩亂的模樣。

她確實心煩。

那股憋悶感在心底浮浮沉沉,極不痛快,但又沒法言說。

換做平日歸覽這樣對她,她早就反擊回去了。可偏偏歸覽真的幫了她,穆無霜不好發作。

最可恨的是,她房間的東西都被砸爛了!

東西全都被迫換了略顯簡陋的新物件,任誰都不爽。

穆無霜原地鬱悶了片刻,強行按捺下心底惡氣,翻牆出去找東尋了。

東尋見到她的一瞬,臉上神情頓時一鬆。

他欣喜道:“尊上,您終於出來了。殿中沒有什麽陰毒機關吧?”

穆無霜擺手示意自己無事,隨後開始問起自己此次回城最關心也是最主要的一件事。

“流雲樓消息靈通,那你應當知道我傳家書被尹修竹圍堵一事。這消息流傳範圍有多廣,大約有哪些大魔知道?”

東尋一怔,“這事並沒有流傳開來。那日陣中的魔全死了,玉馬城中都知道尹修竹隕落,但不知道具體細節。”

穆無霜皺眉:“可我回城時歸覽手底的小魔找我,說這事已經人盡皆知。”

東尋翻了個白眼,語氣不屑:“哦這個啊,尊上放心,這就是歸覽讓他手底人誆您的,目的是讓您快點回宮。”

說著,東尋又絮絮念叨起來:“尊上還是應當時時防範歸狗,他心計深沉,詭計多端,不是什麽好東西,處心積慮的恐怕另有籌謀。”

穆無霜表示了讚許。

她想了想,心念一動,問道:“東尋,你可知我入魔成尊那日,究竟發生了什麽?”

“那天我記憶全無,醒來便通體魔力。”

穆無霜擰眉,神色凝重。

說到底,她從前接近歸覽是為了探尋一些事情。如今有了東尋,很多事或許可以便捷地直接得知了。

哪知東尋亦是凝下眉,低聲道:“尊上,屬下……也不知。”

他一貫含笑的眼裏罕見地浮起沉重:“屬下自小便愛聽八卦,擅打探訊息。不是自誇,在尊上成尊那日之前,屬下想要的消息,從來沒有探不出的。”

風流俊逸的青年低聲說:“隻那一日,我的探尋術法全然施展不出。尊上晉升天魔的那一整天,我半點消息都沒有探查到。”

穆無霜心底一沉。

東尋眸光微動:“其實,屬下一意孤行依附尊上,也有這個原因在內。”

“我不甘心,不甘心世上竟有我東尋探不出的訊息。”

穆無霜望著東尋,自他眉間見到幾分毅然。

少女擺擺手,不甚在意地脫口而出:“無妨,人活一世,總會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執念。”

穆無霜說完便止住話音,斂了斂眉。

東尋如此,她又何嚐不是。

她無端入魔,為探尋一個真相輾轉。

穆無霜其實並不是特別在意背後的真相,但她必須探尋出來。

因為她想回修真界,再見一麵親人。

她如今帶著一身魔氣,去修真界探親,旁人且不論,對上親眷,總該要給些交代。

見過麵,交代完,便算是終了前塵親緣。

此後再無親友和睦的法修穆無霜,世間隻會多出一個人憎鬼惡的大魔。

隻是這大魔,也叫穆無霜。

穆無霜別過東尋,越回宮牆時,鼻端卻嗅到一陣繚繞的血腥氣味。

她蹙眉,拉過一個侍女問話。

侍女見到穆無霜,腿肚子都開始打戰。

她帶著哭腔,渾身發抖:“大……大護法在前殿懲處魔君們,說是要讓他們長、長記性,記住尊卑禮數。”

穆無霜一路分花拂柳,帶著一腔的思緒揣摩著去到前殿。

離行刑處越近,那股濃鬱到散都散不開的血腥味道便越烈,直要將她從頭到腳都用腥氣籠住。

穆無霜不喜腥氣,站定在原處先適應了片刻後,才沉著臉走入內裏。

腳邊殷紅暈開,入眼便是一地的軀體。

之所以說是軀體,是因為地上這些人渾身是血,但辨不清死活。

有些是匍匐在地,剩了一口氣堪堪苟活;有些則是了無聲息,屍血淋漓,和那些將死未死的堆積在一起,冰冷而無聲。

驚心動魄。

穆無霜一步一頓,小心翼翼地走著。稍不留神,足底便踏上了一個綿軟的物事,不知是斷肢還是殘臂。

前方,頷首坐在屍堆中的少年聽見動靜,抬頭望來。

歸覽眼底本就殷紅,在望見少女的一刻,眸中顏色更是猩紅可怖。

他鬆開手裏握著的殘肢,神色帶著戾意。

歸覽散漫地撥弄一下身旁的屍體,道:“不知尊上大駕光臨,屬下失禮。”

“隻是屬下尚有要務在身,便不恭迎尊上駕臨了。”

他一邊說,一邊按下身前一顆猶在哧哧出氣的頭顱。

令人齒寒的骨裂聲嚓嚓響徹刑場。

穆無霜沉默地瞧著歸覽一身的血汙,不發一言。

歸覽慢吞吞地做完這一切,刻意加重了話音:“尊上愛看嗎?”

“既然尊上這般愛看,不如便由屬下隨行講解。”

語落,歸覽提步上前。

他才剛走了一段,立在原地的穆無霜卻臉色一變,驀地轉過身去,俯身嘔吐起來。

她極其聞不得血氣。

從前還是正道法修的時候,她頭次除魔見血,之後整整吐了一日。

但夫子告訴她,除魔衛道是修真者的使命,見血就吐的毛病必須克服。

於是穆無霜去了整整一百回初級曆練,才堪堪能在見血之後隔日再吐。

後來,她修為進展神速,理所應當地被指派去除魔。

幾百上千回之後,穆無霜終於能在血花濺麵時,麵不改色一劍砍掉魔修的頭。

她變得不再怕血,也在血味的熏陶中整整度過十個時辰沒有再吐。

但直到今日,穆無霜麵對著行刑院一地的屍血腥氣,惡心湧上頭頂,轉身彎腰便吐。

她吐得厲害,喉嚨眼被胃中**腐蝕出火燒火燎的疼痛,胃裏糜爛的靈米穀食全都濺在血色彌漫的青磚上,與腥氣相和成更難聞的氣味。

到後來,穆無霜喉嚨裏隻能湧出酸水。

她吐得淚眼朦朧,唇舌發麻。

吐完,穆無霜勉強捺下心頭的惡心,臉色發白地直起腰,頭也不回往外走。

臨出門前,穆無霜聽見刑場裏傳來歸覽譏諷的嗓音。

“君子遠庖廚,尊上深諳此道。”

穆無霜沒有理會歸覽,隻是恍恍惚惚地一直向外走。

她很久沒有這樣猛烈的吐過,這讓她想起自己剛開始除魔時的那段日子。

今時今日,竟然恍如隔世。

少女獨自走出很遠,尋了塊石頭坐下。

眼前被生理性的淚水蒙得模糊不清,視線裏隻能看到魔宮侍從們人來人往的影子。

不必看清,穆無霜也知道這些影子繞著這條宮道走,給她身前這塊位置騰出了一片極大的空位。

這些人全都怕她。

穆無霜又想起今日進宮時,門口那個辱罵自己的男魔。

她緩緩一眨眼,將眼眶裏的水澤眨掉。

淚珠如願滑落,她眼前的視野終於清明,甚至色彩更加豔明了幾分。

但沒有用,眼前空**寂寥,沒有一個人願意走這條路,都生怕再冒犯到了這位新尊,招惹那喜怒無常的大護法下狠手懲治。

歸覽的確將事情做得很絕。

此事一出,再也沒人敢質疑她的地位,也沒有人再敢小看她了。

但穆無霜總覺得眼睛酸澀,又有眼淚要落下來。

少女坐在樹底,一言不發。

作者有話說:

本章已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