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雲樓。

穆無霜若有所思地點頭,揮手遣退東尋。

她聽說過浮雲樓,在還沒入荒川澤的時候就聽過。

據說浮雲樓手眼通天,其間樓主更是長目飛耳,大半個修真界的風聲都逃不過他的耳中。

這諸多傳聞,令穆無霜曾經也對這神秘的情報組織懷有諸多向往。

隻是——

穆無霜看著眼前青年瀲灩柔軟的眼波,瑩白潤澤的胸膛,以及**的櫻粉色深衣,實在沒有辦法將東尋和那位從不露麵的神秘樓主聯係起來。

遣退了東尋之後,穆無霜立在原地沒有動。

那名婢女守在一側,很安靜地等穆無霜入殿下寢。

老半晌過去,婢女也沒等到自家尊上的半點動作。

她有些焦灼地抬眼朝穆無霜看去,就見少女清亮的眼正凝在自己臉上,幽幽問道:“東尋他,當真是那浮雲樓主?”

穆無霜嘴上這樣問,其實心底並不在意浮雲樓主到底是誰、又到底生得一副什麽模樣。

她隻是覺得有些迷惘,隨口揀了件事來問。

初到魔界,穆無霜雖然不怎麽在意自己的身份轉變,但處處迥異的風俗和習慣,還是讓穆無霜感覺出了一些格格不入。

她還無法適應魔界的風氣。

婢女聞言,忙不迭道:“自然是!不瞞尊上所言,婢子原本就是浮雲樓裏的雜役,雖然做事毛手毛腳了些,但還是能辨出樓中主人的。”

她說完,又略帶忐忑地加了一句:“婢子在樓裏也聽了不少似真非假的秘辛,尊上想聽什麽,婢子都可以講。”

穆無霜挪開眼,望向濃黑如墨的夜空。

天上沒有星,沒有雲,一望無際,無垠又漠然。

她原是正道人士,並沒有什麽想聽的魔界秘辛。

穆無霜沉默片刻,很突兀地,她眼前忽然浮起那一雙鬱色濃厚的眼瞳。

她朝婢女問道:“歸覽是怎樣入魔的?”

*

更深露重,案前幽火明明滅滅,少年臉龐籠在陰影間,忽隱忽現。

歸覽目光晦暗,望著案上那柄短刀。

短刀做工並不精,刀柄嵌著一粒圓潤的白珠,柄身纖細,很適宜稚童抓握。

這是他七歲時,阿娘送他的生辰禮。

那時候阿娘握著他的手,溫聲告訴他,這是你踏入仙門的第一把仙器,你且握緊它,便不會怕仙途上的風霜雨雪。

他還記得阿娘說這句話時,眼睛亮晶晶的,好像在閃光。

每當阿娘提起“仙途”這個詞的時候,她整個人就像是在發亮。

“阿覽,這柄短刀雖然不值幾個錢,但往後你若是成了大能,它的價錢便也會水漲船高。”

女人笑起來時,眼角細紋就層層疊疊的皺起來:“屆時,你有了喜歡的姑娘,就將這匕首送與她,她會很高興的。”

幽暗的燈下,歸覽臉上看不出什麽眷戀神色。

他垂下眼,手指輕輕摩過靛藍色的刀身。

這柄刀早就沒有什麽價值了。

因為他不是仙尊,而是被世人口誅筆伐的大魔頭。

至於什麽喜歡的姑娘……

歸覽低低哼笑一聲。

輕浮地摸他頭,這在荒川澤,是連最親密的道侶都少做的事情。

人心叵測,膽敢將自己命門暴露在別人手下的魔修,跟白癡沒有兩樣。

他不會再當第二回 白癡。

思緒流轉間,桌案上燭台中的燈芯燃燒,發出劈啪響聲。

歸覽眼神凶戾地盯了一眼燭火。

吵鬧,擾人。

……煩。

心底燒起一股莫名的火氣,他冷著臉起身,徒手按滅燈芯,帶著一身凜冽的魔氣出了門。

尊主寢殿內,穆無霜半倚在床頭,閉著眼睛假寐。

負責講歸覽故事的婢女緊張地咽了口唾沫。不知為何,她總覺得自己的背後似乎有些發涼。

不論如何,婢女終究還是開口娓娓道來。

“歸覽大人大約是一百五十年前入的魔?年紀很輕成的魔,至於如何入的魔,就眾說紛紜了……”

婢女越說聲音越小,她偷偷覷了眼穆無霜的神色,又很匆忙地接道:“不過,歸覽大護法入魔的情狀,婢子倒是有所耳聞。”

“旁人入魔,大多是因為走投無路或者□□熏心,情狀可怖。”

“但歸覽大人入魔時身上完好無損不說,眼神亦是清明,沒有半點瘋魔之狀。以至於剛開始,旁的魔都以為他是誤入荒川澤的正道修士,都團團湧上去等著瓜分血肉呢。”

穆無霜原本聽得昏昏欲睡,卻被最後一句話吸去了注意。

她皺眉:“瓜分血肉?”

婢女點點頭:“是啊,那些低等小魔食不果腹,就靠圍殺些落魄修士填肚子。”

穆無霜懶懶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

婢女這才繼續說:“哪知他們一交手,就發現歸覽大人的魔力比諸位小魔都蠻橫不少。”

後來的事自不必說。

不僅是這幾個小魔,就連當時駐紮在荒川澤邊緣的幾個魔頭也在一夜間被屠戮殆盡,歸覽初時便是這樣揚名的。

“歸覽大人他十五歲入荒川澤,初入魔道便是合體境。七十歲償道,一百三十五歲晉升法相,一百六十歲踏足天魔境,問鼎魔尊之位。”

穆無霜眼睛半閉:“不錯,和本尊一樣天賦異稟。”

她漫不經心地斂下眉,合衣臥下。

“你出去吧,本尊乏了。”

婢女望了眼榻上少女的困倦模樣,躡手躡腳地離開。

剛踏出門檻的一瞬間,婢女忽然嗅到一陣清淺甜膩的幽幽香氣。

下一刻,她眼前一黑,整個身體往後倒去。

黑暗中,歸覽踱步而出,臉上神色淡漠,看也不看地上那名被自己一手刀劈昏的婢女。

他看向魔尊寢殿內。

室內昏黑一片,寂靜中,隱隱約約能聽見均勻淺淡的呼吸聲。

歸覽原地候了片刻,悄無聲息地閃身入內。

熄了燈的殿內漆黑無比,歸覽伸指在眼上點了魔力,霎時就將室內陳設看得清清楚楚。

他對這裏再熟悉不過。

當了百年的魔尊,這座殿裏的一切都沾染上了他的氣息。隻要走進殿內,就能聞到一股清淺氣味。

歸覽隻打量了片刻殿內布置,目光就流轉到穆無霜身上。

少女胸膛淺淺起伏著,睡得很香。

似乎還夢見了什麽值得開懷的事,唇角甚至是微微彎起來的。

歸覽唇瓣抿得緊緊的。

他一瞬間有些難以置信的恍惚。

她為什麽能睡得這樣好,她難道不知道魔尊新上任時,會有不少人覬覦新尊的性命嗎?

他當年做魔尊的時候,也少有這樣祥和平靜的睡眠。

歸覽袖底緊攥短刀的五指鬆開又收緊。

……自以為是的愚蠢魔修。

自以為是地摸他的頭,又自以為是地安然入眠。

歸覽一步一步靠近床榻,黑暗中的眸光莫測。

穆無霜依舊無知無覺地呼吸著,胸膛依舊一起一伏。

一線靛藍色的冷光,緩緩地自少年手心挪移到了穆無霜心口。

冰冷尖銳的刃尖抵在心口,隻要稍一用力,就能沒入進去。

歸覽眼神落在穆無霜的臉上。

完全沒有知覺。

像這樣的魔尊,就算他不殺,也會被那些魔頭們啃得骨頭都不剩的。

少年捏著刀柄的指尖終於使力,狠狠地朝下刺去——

下一秒,歸覽便覺得自己的手腕被人捏緊。

“砰”的一聲,銅質的床頭發出轟然的響動。

穆無霜半俯著身子,眼神清明,右手攥住歸覽的手腕,將歸覽抵在了逼仄的床尾。

她看著歸覽眼瞳裏泛起的猩紅顏色,不禁好奇地湊上前觀摩。

“歸覽大人,你紅眼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