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盞茶後, 穆無霜屈辱地附著在歸覽身上。

她如今與歸覽共用一體,用著歸覽的視野,感覺視角都寬廣了不少。

穆無霜深深歎氣感慨:“果然是站得高看得遠, 一覽眾山小啊。”

歸覽嗓音自胸口處響起, 因距離極近,有些震耳:“尊上的確矮小了些。”

穆無霜忍了忍,最終還是沒忍住, 問道:“你有病?”

她完全不矮, 在女修之中已經算身量高的。

頭上卻沒在傳來聲音,但穆無霜隱隱約約覺得少年胸膛似乎在振動。

說實話,和歸覽共用一體的感覺很奇妙。

她能感受到自己所附著的這具軀體在運動, 也能身臨其境地聽見歸覽聲帶裏發出的聲音, 但偏偏沒有掌控實體的感覺。

她像是寄居在了歸覽胸口, 魂魄龜縮成小小一團,被人隨身攜帶。

但又不是完全被攜帶, 她還能共享歸覽的五感。

隻要調動五感,即使懶洋洋地窩著完全不動彈, 也能將周遭的環境和變化盡收眼底。

但穆無霜半點懶倦沒有, 她魂體八爪魚一樣死死扒著歸覽,催促道:“走快一點啊。慢悠悠的, 你擱這散步呢?”

歸覽神情鬱鬱, 不知在想些什麽。

他頓了頓, 聲音在穆無霜識海中響起:“尊上稍安勿躁。”

語落, 歸覽身形閃爍, 霎時消失在亭榭假山之後。

一瞬過後, 眼前湧入的畫麵讓穆無霜整個人都發了怔。

她看見了父母與弟弟, 還有她入魔前最好的朋友。

穆父與穆母坐在亭中, 眉眼彎彎,前頭站著她的弟弟穆雙。

穆雙生得金相玉質,臉上永遠帶著張揚神氣,一瞧便是自小在金玉堆裏養大的小少爺。

穆母正和顏悅色地與她那頑劣不堪的弟弟說話,語聲溫和,如沐春風。

穆無霜從沒見過穆母這樣和藹的時候。

穆雙生性頑劣,又不愛修煉,常常惹事生非。穆母厭極了他這作風,對穆雙從來沒有好臉色。

當然,穆母的性子極差,在穆雙沒出世前,被冷臉責罵的總是穆無霜。

但自從有了穆雙對比,穆無霜就很少挨罵了,因為穆母全顧著罵這便宜弟弟了。

因此穆無霜和這弟弟感情還算不錯。畢竟,誰能拒絕一個替自己挨罵的受氣包呢?

但眼前情景顯然和穆無霜記憶之中大不相同。

穆母昔日因常常皺眉而顯得冷厲的眉峰舒展若柳:“阿雙,這幾日夫子又誇你了,說你修煉勤勉,讀書也極是用功,長進了許多。”

穆雙似乎笑了一下,很快低了眉,道:“小小進步而已,娘何必放在心上。”

話雖謙遜,但他尾音微揚,含著抑製不住的小得意。

穆母笑意更濃。她半傾身,伸手摸了摸穆雙的頭:“好孩子。”

穆無霜卻皺起眉來。

穆雙會在短短幾月之中變得如此懂事?

他脾氣一貫又臭又驕矜,讓他抄個書都能砸掉半個屋子,怎麽突然就乖乖修煉讀書了。

與蘭聽寒兩日前的對話,忽地在腦海中閃過。

——“你近日,有沒有發現穆氏哪些人行為不正常?”

——“除卻阿雙忽然格外奮發之外,並無更多異樣。”

妖王,大能……

之前隱隱的推測在她心中越發清晰。像是被一把綿密細針悉數紮入骨肉一般,穆無霜的魂體無可抑製地發起顫來。

歸覽顯然察覺到了她的異樣。他神色微斂,看向穆無霜的目光異樣而平靜。

穆無霜變幻慘白的神色映在他瞳中,如同映在一潭深水裏。

潭水裏有幽然,有莫測,唯獨沒有驚異和震顫。

穆無霜看不見歸覽平靜之極的目光,也沒有心情去看他。

她隻覺心亂如麻,片刻後聽見少年略帶困惑的嗓音傳來:“怎麽了?”

她指節緊緊扯著歸覽胸前衣料,沒有回答他的話。

作為魂體的半透明手掌發著抖,穆無霜麵色極其難看,一瞬不動地盯著穆母和藹過頭的笑容。

穆母維持著春風般的微笑。她眼角的皺紋舒展,不僅是眼角,她眉心的紋路、唇角下垂的紋路也一起盡數舒展開,平平整整地鋪陳在臉上。

她笑得是如此開懷。

穆父絮絮誇獎穆雙的聲音也斷斷續續響起。而穆雙始終低垂著頭,模樣恭順又謙遜,瞧上去和從前那個頑劣少爺沒有半點相幹。

穆無霜感到自己喉嚨發澀,她有點困難地開口:“歸覽,我們過去——”

話音未落,穆雙忽然轉過頭來。

他目光直直對上穆無霜,露出一個玩味的笑。

小少爺臉上沒有恭順,沒有張揚,隻有幾如實質的惡劣。

隻一眼,穆無霜便覺得有什麽東西驟然燒上了頭頂。

心上好似燒起熊熊大火,勢不可遏地衝上頭腦,衝得她眼目昏昏又極其清醒。

一隻冰涼的手忽而覆上她的眼,帶著幽幽甜膩的蘭香。

歸覽微偏下頭,那張屬於另一個少年的俊秀陰鬱臉孔在晦暗光線中若隱若現。

他眼瞳幽微,眸底深處似乎蘊著些不可言說的湧動。

穆無霜盡管魂體的眼睛被捂住,但她與歸覽共享五感,仍然將眼前的景象看得極其分明。

穆雙惡意滿盈的笑容明晃晃地掛在麵上。

他的臉依然朝向著穆無霜,久久沒有轉回去,越發使得他整張臉都觸目驚心。

明明她現在沒有實體,穆無霜卻覺得渾身都發冷。

她死死抓著歸覽的衣襟,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

——要出去。

掙脫這具軀體的念頭疾隻在腦內閃過一瞬,穆無霜就咬牙扼製住了這荒唐的想法。

不能出去,她現今隻是一縷脆弱的殘魂,貿貿然脫離軀體,無疑就是送菜。

穆無霜竭力使自己鎮靜下來。事已至此,衝動無用。

思緒百轉,穆無霜才後知後覺發現,歸覽冰涼的指節正在她眼睫上緩緩摩挲。

指上的涼意浸入眼球,順著肌膚骨肉一路流向頭顱,令她混沌的腦中陡然清明了一刻。

歸覽音色低低,很緩地吐字:“不要著急,沒事的。”

穆無霜忽地沉寂下來。

她想:沒事?

怎麽可能沒事。

但很莫名的,穆無霜就是平靜了下來,仿佛這句話有什麽怪力亂神的奇異能量一般。

抓住衣襟的手指頓了頓,穆無霜深吸一口氣,急促道:“你有辦法?現在阿雙和娘都不正常,你——你還有什麽東西是沒有告訴我的?”

她問得有些急,語氣不免顯得咄咄逼人。

歸覽垂頭看穆無霜。他氣息灼熱,唇微微動了動,顯是要開口說些什麽。

穆無霜卻什麽都聽不見了。

眼前突然被一片雪白的空茫覆蓋,她和歸覽身軀連接的五感一瞬間全部被切斷,五感在這一刻盡數消失。

下一刻,穆無霜魂體被巨力猛然一推,狠狠向前跌去!

再睜開眼時,穆無霜整個人都發了懵。

她半透明的身體懸浮在半空,打眼看去,自己正站在歸覽身前,而數丈之外的前方,穆雙正笑吟吟地看她,一雙黑色的眼裏,翻滾著濃烈的恨意。

穆無霜下意識轉頭看了一眼歸覽。

歸覽原本藏身在暗處,但他不知道什麽時候走了出來,麵對穆雙,冷冷佇立著。

或許是錯覺,穆無霜覺得歸覽麵色變得格外陰鷙。盡管此刻他並非原本麵目,卻顯現出了和他從前如出一轍的熟稔感。

但她已經無暇再看。穆無霜一偏頭,眼神驟然凶戾。

少女盯著“穆雙”,或者說是蒲羅妖王,驀然散開一身暴戾威壓。

與此同時,“穆雙”表情陰沉下來,身周乍然漫開猩紅妖霧。

妖霧和威壓對上不過頃刻,就如同被燙到一般驟然回縮了一尺。

但蒲羅妖王臉上絲毫沒有驚懼,反而嘴邊陰測測的笑意咧得更大。

穆無霜此時隻是一縷魂,能有多少魔力?

身為天魔境,她驟然爆發的威壓的確厲害,但也就隻有這一瞬間了。

蒲羅妖王思索至此,扯起穆雙的嘴角,緩緩笑起來。

他臉上笑容比方才更加張揚,與之相對的,是他身後一動不動,仿如行屍走肉的穆父穆母。

昔日和藹的穆父眼神癡愣,黑色的眼珠凝在眼眶中。穆母臉上那個和藹過頭的笑仍然維持著,一動不動定格在臉頰上的肌肉中。

一副奇詭景象中,蒲羅妖王含著笑,聲線一點點從稚嫩變得喑啞:“仙子,這麽久不見,您還是這般清風朗月。”

“仙子一生除魔衛道,如今入魔,想必也是為了切身體會魔族熾苦,借此進境,普渡蒼生吧?”

他一麵說著,一麵迎著穆無霜散發的威壓,閑庭信步似的走上前。

而後蒲羅一揮手,空中濃鬱的威壓如琉璃一般陡然震碎,霎時無影無蹤。

蒲羅又笑了,眼中瘋狂之色更濃:“仙子這是怎麽了?許久不歸故裏,怎麽連法術都使糊塗了?”

半空中,穆無霜揚在空中的手微不可察的顫抖著。

她說不出話。

胸口的怒意在翻滾燒灼,燎出一片腐敗的潰爛,露出空空洞洞的血肉胸膛來。

眼前的一切,她想要知道的真相,想要救的人,全部都在眼前,全都觸手可及。

卻又全都不可及。

她是穆無霜,在修真界是第一法修,在魔界是天魔境魔尊。

但現在她隻是一縷殘魂。一縷法力枯竭,一碰就碎的魂。

她要拯救的東西近在眼前。

可她是那麽的無力、軟弱。

穆無霜的臉色從沒這樣難看過。

她半透明的手掌顫抖幅度越來越大,手臂一麵抖一麵前探,像是要去抓握些什麽。

但很快,穆無霜整個人頓住,如夢初醒般地收回手。

她轉過頭,以一張灰敗的臉龐對上神色不明的歸覽。

穆無霜唇微微發抖,極快速地說:“幫幫我……天道契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