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語聲近乎哀求。

話音甫落, 穆無霜便抿緊了唇,臉頰很有些蒼白地看著歸覽。

歸覽仍然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他聽見了她的話, 但沒有出聲也沒有動作, 隻冷冷的凝視著她。

對上歸覽眼神的一瞬間,穆無霜無端覺得周身發冷,骨頭宛如浸入了冰水裏。

歸覽看她的眼神不知什麽時候變得極為幽沉。濃墨一般的黑濤匯成驚浪, 無聲無息地於目底湧動。

穆無霜微微後退一步, 袖底五指緊攥成拳。

歸覽這幅樣子,看著也不太對勁。

但那雙駭浪浮沉的眼睛,恰恰說明他沒有被奪舍。

諸如當下, 被奪舍的穆雙以及穆父穆母, 他們軀體的眼目雖然轉動自如, 但瞳孔無光無神,隻要留心, 很容易瞧出端倪。

穆無霜心中一刹那閃過許多計較。

蒲羅妖王精通奪舍,但穆雙的偽裝卻這樣拙劣。甚至在他乍然見到奪舍而來的歸覽時, 根本裝都不裝一下。

很顯然, 妖王認得歸覽,並且知道她和歸覽同行。他露出馬腳, 也是為了引她現身。

——這是一個顯而易見的圈套, 並且下套人算準了她一定會跳進去。

蒲羅妖王太清楚她的軟肋, 他知道她麵對穆家不可能坐視不顧, 所以能輕而易舉地算計她。

世上無雙策, 唯攻心而已。

身上冷到了極致, 穆無霜反而奇異地鎮靜下來。

她盯著歸覽冰冷佇立的身形, 動了動口, 沒說什麽話。

穆無霜動口的時候很想問——你為什麽不幫我?

於情於理,歸覽都沒有不幫她的理由。天道契還在,她自認這些日子對歸覽也不差。

但話到舌尖,穆無霜硬是吞了回去。

因為她忽然冒起一個更令人困惑的念頭——看著歸覽這幅樣子,她竟然有些難受。

難受?

這念頭令穆無霜有些漠然。

她冷冷地想,被拒絕了也沒什麽好難受的。小魔頭喜怒無常,不願意幫什麽人,其實都是情理之中。

她沒有非要依賴歸覽不可,但當下情況棘手,能用歸覽肯定是用歸覽方便。

現在小魔頭不願意配合她的話,事情就難辦很多。

……算了,無所謂了。

穆無霜深吸一口氣,麵色平靜下來。

方才思緒萬千,但也隻是短短一刻。她不再看歸覽,偏頭望向蒲羅妖王。

穆雙的臉此刻已經分裂成兩瓣。

他眉骨正中裂出一條猙獰血線,將一張臉分割成左右兩部分。一半是小少年精致俊秀的眉眼,一半是眼窩深陷,陰沉似鬼的男人麵龐。

這一幕撞進眼簾時,穆無霜眼睫不可抑製地狠狠顫了一下。

蒲羅妖王是故意的。他刻意變出這張麵皮,為的就是時時刻刻提醒她——

你的幼弟和父母早就死了。早就被奪舍了。

但穆無霜記得東尋曾與她說過,蒲羅妖王並沒有接連奪舍的能力。

每奪一人,他就需要克化那人軀體裏的修為和血肉靈力,做不到快速連續奪舍。

所以並不是沒有機會。

也許仍然還有轉機,隻是不知這轉機是否能如她所願。

少女震顫不休的眼睫漸漸平靜下來,她眼中倒映著穆雙的臉。

她清楚,蒲羅妖王恨她入骨。

他身為大妖欺上瞞下,在人界坐鎮一方,幾乎呼風喚雨。

而她打碎了這一切。

死裏逃生後,蒲羅妖王隻可能會有一個執念。

那就是向她千百倍的討還血債。

而這執念,也恰恰是穆無霜十拿九穩、百算百靈的東西。

一直佇立在前的蒲羅妖王咧著嘴,眼睛一瞬不眨地看著穆無霜惶然無措的模樣,目中瘋狂之意漸濃。

他咧起嘴,那張裂成一半的血麵猙獰得格外生動。

麵前的少女依舊一副怔然模樣。

一雙漂亮眼眸一動不動地凝在蒲羅臉上,漆黑瞳仁微顫著,如同暈開層層波紋的一汪秋水。

她的身形也是半透明的,而且一動不動,一擊即碎。

蒲羅妖王臉上肌肉興奮地**起來,兩瓣迥異的臉孔可怖地溢滿了血痕。

他渾身緊繃,出弦箭一樣飛身而出!

即使興奮激動到極點,蒲羅妖王在出手前仍然精密計算過這一擊的把握。

九成。

穆無霜毫無反抗之力,而她身邊的那個歸覽也不過是一個落魄魔尊,又經過了奪舍和出域的力量消耗,他有自信單手格擋住歸覽的一切攻擊阻攔。

如刀的五指刺過穆無霜胸膛時,卻沒有濺出鮮血。

蒲羅妖王臉上卻沒有驚詫,反而獰笑:“想用幻象騙我?仙子,這許多年,你的手段可真是不進反退哪。”

他抽出刺入幻象胸膛的手,眯著眼,而後極誇張地高笑一聲,反手刺向虛空中的某一點。

銳物刺進血肉的悶響入耳的同時,蒲羅妖王臉容扭曲地大笑起來。

他笑得氣息都有些接續不上,“哈哈……哈哈哈,你以為你能算計得了我……你一輩子目空一切,怎麽就獨獨看不破我呢?”

蒲羅一麵說話,手上動作不停,在所觸及的溫熱血肉中,又並指狠狠一剜。

骨肉的聲響沉悶森然,一顆鮮活的心髒赫然出現在蒲羅妖王掌心。

空中被刺入的那片虛無,也漸漸現出輪廓。

不難看出,那是一個人形。

蒲羅妖王看著半空中逐漸顯現的人形,嘴角的笑一點點擴大。

下一刻,他笑意陡收。

空中的人形一點一點具象,凝聚成一道熟悉的人影。

卻不是穆無霜。

而是……眉目低垂的陰鬱少年。

歸覽慢慢抬起眼簾,目光冰冷之至。

蒲羅妖王臉頰的肌肉再次**起來。他低頭看著自己掌心的心髒,血淋淋的,分明是一顆碩大的豬心。

少年語調譏嘲:“豬腦子能挖出來的,自然也隻有豬心。”

話音剛落,蒲羅妖王的雙眼陡然瞪大,眼球凸起,幾乎是目眥愈裂。

布滿血絲的眼球裏滿是驚駭和恐懼。

不是因為震驚,而是因為他的喉嚨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收緊了,他沒辦法呼吸了。

蒲羅妖王喉骨嘎吱嘎吱作響,卻仍然費勁地擠出字音來:“你……不可能,你怎麽可能——”

聲音戛然而止。

硬物粉碎的聲音兀然響起,蒲羅妖王的頭綿軟軟垂下,沒了氣息。

歸覽厭憎地皺了皺眉,對蒲羅妖王的屍體看都不看一眼,隻冷冷地看向穆無霜。

穆無霜忽然覺得心口有些發緊。

歸覽眼裏蘊著翻騰的怒浪,又生生收攏得冷而幽沉,沉悶駭人,觸之驚心。

穆無霜瞧不分明,隻覺得心虛。

她方才是算計了歸覽的。

那個幻術,一開始的導向就是歸覽,而非她自己。

因為,她不能再受攻擊了。

正如蒲羅妖王所料,她的靈體極其脆弱。如果正麵對戰,不可能有逃生希望。

但假如——假如用一具□□抵擋住蒲羅的一擊,那麽她就可以趁蒲羅自以為得手之際,借機逃之夭夭。

歸覽奪舍的這具身體,正是她所需要的靶子。

於是穆無霜毫不客氣地算計了歸覽。

隻是事情出乎所料。

出乎所料的不是歸覽看破了她的伎倆,而是——歸覽配合了她的伎倆。

並且還將妖王殺了。實際上,連穆無霜都不明白,他是怎樣做到的。

她原本預想的最好結果,也隻是成功逃離而已。

現今,穆無霜看著歸覽,罕見地沉默下來。

而這無言的沉默並沒有持續太久,很快被少年森冷的嗓音打破:“現在,如願了?”

不知是不是錯覺,歸覽語調裏的怒意很是古怪。

穆無霜沉浸在愧疚中,聞言滿心羞赧,硬著頭皮開口:“是我事情做得不厚道——我會盡我所能補償你。畢竟救命之恩,沒齒難忘。”

這話一出,歸覽臉色非但沒有好轉,麵上譏諷之意反而更甚:“沒齒難忘?”

他唇角笑容更深,俯身,臉容昳麗,色若春曉:“恐怕尊上將那恩情一報,很快就忘了我吧?”

“畢竟尊上方才拚著性命也要脫離與我一體的窘境,想來是在我身體裏一刻也待不住了。”

穆無霜一怔。

她遲鈍地思索了片刻,堪堪品明白歸覽話中的意思。

不是,小魔頭是以為,她之所以魂魄離體,是因為她自己主動跳出去了?

穆無霜被他氣笑了:“歸覽,動動你的狗腦子想想,我那個時候跳出來幹嘛?”

少年哂笑:“我一介小魔,如何能知尊上心裏計較呢。”

“……”

穆無霜看著歸覽,忽覺得有些悚然。

他麵色明明已經極其難看,偏偏那笑像是刻在臉上的,神色越陰沉,唇角弧度反而擴得越大,生生笑得可怖起來。

此刻,歸覽眼眸鮮紅,模樣陰沉如鬼地死死盯著她,像是要把她整個人盯出個窟窿來。

穆無霜被他看得頭皮發麻,正要開口的時候,恰恰歸覽也張了嘴。

“尊上麵對我,就是這般無話可說嗎?”

穆無霜目光落在他的額間,神色沉下去。

歸覽模樣無甚變化,唯有眉心閃爍著幽紫色的一點。

幽紫顏色極其細微,若不細看全然察覺不出。

但隻要留神,就會發現這東西彌散出的黑氣漫溢在歸覽的眉梢眼角,一點點浸潤深化了,才使他麵貌帶上惡鬼修羅的煞氣。

穆無霜心底發沉,她張了張口:“歸覽,先不說這些。你有沒有發現,你現在狀態不太好?”

歸覽眉心黑意閃爍,又笑起來:“當然不好。遇見尊上以來,我再也沒好過。”

作者有話說:

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