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忘舒前世去和親, 也算是嫁了人,她不是真的不諳世事的小姑娘,她瞧見沈幼白如今的傷痕, 便是猜也能猜到三分。

她來萬福樓,其實說到底, 也隻認識了沈幼白一人。

雖說不是什麽金蘭之交,可這兩日,沈幼白教她萬福樓裏的規矩,說到底是為了幫她活著。

萬福樓是個肮髒地方, 可沈幼白不一樣, 她因長得好看, 是高自明親自提點過的,徐娘都要讓她三分, 因此才能保得一分清白。

可李忘舒沒想到, 連沈幼白自己也沒想到,原來這分清白,不過是為了淪為更厲害的大人物的玩物罷了。

“人要活著,才能有希望。”李忘舒抓住沈幼白的手,她眼裏有淚,可卻不想在沈幼白麵前哭出來。

沈幼白搖頭:“還能有什麽希望, 以前我還想著, 待我人老珠黃,便沒了價值, 便能離開這裏,如今看來, 何其可笑。”

“那不是你願意的, 錯的是他們, 是那個什麽高縣令,你沒有錯。”

沈幼白終於將視線落到了李忘舒身上:“展柔,你會怪我嗎?我前兩日對你態度那樣不好。”

“我為什麽怪你?你沒有逼迫我,你隻是告訴我怎麽在這裏活下去。你我萍水相逢,卻能在這樣一個地方,安穩說上幾句話,難道不該慶幸嗎?”

沈幼白唇無血色,反握住李忘舒的手:“你是個好人,你該離開這個地方。”

“你也該離開,沒有哪個女孩子應該在這裏。”

沈幼白微微搖頭:“沒得選。我快死了,這些事,我從沒跟人說過。”

“什麽事?”

“我本是錢州玉江人,那高自明一年前還是玉江的一個縣令,他見我家中沒有兄弟姐妹,便在得到升遷的調令時,將我父母騙走殺害,將我從玉江秘密擄掠至此。”

李忘舒驚訝地看著她,難怪她此前覺得沈幼白有幾分江南婉約之氣,原來她果真出身江南。

隻是她以為沈幼白是被人販賣至此,卻不想,竟是那高縣令親自動手。

“他是朝廷命官,他怎麽能……”

“沒有人知道我從哪來,他們打我、罵我、羞辱我、威脅我,讓我不得不接受。那時我以為,他們好歹給我留了清白,倒也比被發賣流放,好上些許。”

“沈姑娘……”

“今日看來,當初所想,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聽說那人是永安來的大人物,翻雲覆雨,高自明在他麵前都要低聲下氣,展姑娘,你能走,就走吧。”

“什麽永安來的大人物,不過是欺世盜名之輩,是朝廷的蛀蟲!”

李忘舒早知道因為李炎,大寧朝堂內鬥嚴重,各派勢力錯綜複雜,她卻沒想到,這些人不隻耽於政鬥,竟還欺壓百姓、逼良為娼。

“我告訴你這些,隻有一件事,求你。”

“沈姑娘,你若有什麽想做的事,就要活下來去做。”

“展柔,若我死了,若你能離開這裏,還請將我朝南安葬,我想看看玉江。”

李忘舒緊攥著沈幼白的手:“我不聽,你要看,就活著自己去看。沈幼白,我若說我有辦法掀了這金田縣,你信還是不信?”

“沒用了,那是永安來人,沒用了……”

女子貞潔,便是枷鎖,似沈幼白這般內裏存著幾分孤傲的人,哪裏能忍受如此汙穢?

李忘舒知道,如今活著於沈幼白而言,是比死更難的事。

可誠如她前世在西岐經曆的那些痛苦往事一般,她曆經磨難,錯的不是她。

為惡之人尚且逍遙法外,卻要讓受害之人痛苦殞命,這不公。

“隻許他從永安來嗎?到過永安的,又不隻他一人。”

李忘舒起身,走到門口將那柄躺在地上的匕首拿起來:“幼白,隻要我出去,我就有辦法,把這萬福樓都掀了,害你淪落至此的人在外頭吃酒快活,你還沒有親眼看著他墮入地獄,你甘心就這麽死嗎?”

沈幼白有些驚訝地轉過頭,她看見,離這張床不遠的地方,展柔拿著匕首站著,卻好像拿了一柄足以斬裂蒼天的長劍一般。

那從離開玉江時一直被埋在她心中的仇恨,忽然就蓬勃的生長起來。

她明白,展柔想讓她自己報仇。

“可我憑什麽呢……”

“憑你是被他所害,憑你才是受苦之人,蒼天若不幫你,就是天道不公。”

匕首堅硬的劍鞘硌得李忘舒的手生疼,她麵對著**的沈幼白,卻好像麵對著前世被幽禁在西岐王宮中的自己。

赫連同盛得逞的獰笑,仿佛和那天夜裏出現的高自明重疊在了一起。

她救的是沈幼白,可她更想救昔日的自己。

假如她那時跑了,假如前世她明白被強迫、羞辱,不是她的錯,會否她便不會被戰前祭旗,西岐就不會踏平天闕關……

今日之沈幼白,不正如昨日之李忘舒嗎?

“展柔,你到底是誰?”沈幼白緩緩開口。

李忘舒含淚朝她笑了一下:“我是死過一次的人,死,無法懲罰任何人。”

*

天光晦暗,金田縣府衙的牢獄中,寂靜無聲。

木架上綁著一個人,衣服上的血液已然凝結,變成一道道暗紅。

聽見外頭傳來鐵索落地的聲音,他才抬起頭來。

“展大哥,你真的要這麽做嗎?”言曠走進來,皺著眉。

“宋珧來了,對吧。”展蕭開口。

言曠點點頭。

就算他跟展蕭一早就猜測,這高自明敢在金田縣如此張狂,定然是背後有人,但他們也沒想到,那個人竟然是鑒察司的宋僉事。

言曠曾在宋珧手下做事,他隻覺得宋珧這個人殘忍,卻從來沒有想到,他為了一個帝令的功勞,竟然利用高自明這樣的人,更沒想到,高自明借他的庇護,竟然在金田縣魚肉鄉裏,逼良為娼。

可宋珧畢竟是鑒察司的僉事,展蕭如今又不能暴露身份,倘若他們今日真的先斬後奏,即使能從公主口中得知帝令下落,隻怕也是有命回去,沒命逍遙。

今日殺了宋珧,那就是要徹底反了鑒察司。

“以他的做派,不會安然把殿下帶回永安的。”展蕭垂下視線。

如今李忘舒被困在萬福樓,宋珧總有辦法讓她生不如死,讓她開口。

“這一步真走了,隻怕有帝令,也回不去永安了。”言曠走過來,解開縛在展蕭身上的繩索,“季飛章說,聖上派了方小將軍押送賑災銀兩到兗州。本來隊伍很慢,可兩日前,方小將軍突然單槍匹馬,離隊了。”

展蕭看向言曠:“你覺得他是來坐收漁利?”

“我覺得,他是來一網打盡的。”

展蕭的身份禁軍不知道,方靖揚更不可能知道,看他的樣子,隻怕和當時的展蕭一樣,是聖上親自下令安排。

不管鑒察司內部在金田縣怎樣你死我活,代表禁軍的方靖揚,都可以在最後一網打盡,既收押鑒察司,又押送回福微公主。

倘若鑒察司能審出帝令下落就更好了,一舉三得,倘若沒審出,那也簡單。

西岐王已經要來大寧了,聖上隻怕覺得這場戲演夠了,就算朝廷找不出帝令,也不能讓帝令落在西岐王手中。

怕的不是大家都沒有,而是你有我沒有。

“言曠,李忘舒是一個人,她不是一件工具,不是籌碼。”

“你倒是能救她,可你自己呢?”言曠扭過頭,不願讓展蕭看到他紅了的眼睛,“你和宋珧一起死,那福微公主,又可會為你流半滴淚?”

“一個隻能靠和親苟延殘喘的朝廷,也不會為我流半滴淚。”展蕭說著,扶著言曠的胳膊重新站了起來。

他一向運籌帷幄,好像還從來沒有打過這樣沒把握的仗。

可想到那帶著些嬌氣,卻又意外地堅強的福微公主,他又覺得,假如今日他不去救她,就算安然帶著帝令回到永安,他也一定會後悔。

可後悔,怎麽會出現在一個暗衛身上呢?

“高自明強搶民女的證據,你都帶好了嗎?”展蕭看向言曠。

言曠扶著他走出大牢:“都帶好了,還多了一份小溪母親寫下的血書。”

“小溪母親?”

“那個小姑娘還有個姐姐,是死在高自明手中的。”言曠咬牙說道。

夜色已然將整個金田縣籠罩,大牢外死寂無聲,縣衙的府兵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而站在這裏的,是身佩鑒察司腰牌的兗州屬影衛。

他們可以在無聲無息中包圍整個萬福樓,那是鑒察司司長律蹇澤給展蕭的特權。

戌時二刻,金田縣令高自明,在一眾侍從的簇擁之下,由徐娘親自相迎,走進了萬福樓。

作者有話說:

這章挪到今天一起發啦,下章周二早晨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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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有各種完結小甜文《小公主與少將軍》《全京城都在等王妃守寡》

預收《竹馬夫君權傾天下》《暴君心尖有禍水》再次推薦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