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忘舒是在錦屏行宮用了午膳後方離開的。

不知怎麽, 薑皇後明明處處溫和,她卻總覺得有種哀戚。

也許是因為聽了薑皇後說的那些事,又也許是被這行宮裏的蕭條所感染, 走出錦屏行宮的大門時,李忘舒反而有了一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登上馬車前, 她又回頭看了一眼這座似乎已然要被遺忘的行宮,而後才默然歎息,鑽進了馬車中。

她自然不知,在她走後不久, 應書便回了殿中稟告。

“素日裏盯著咱們的那兩個丫頭已經分別出去了, 想是去報信了。”應書走進來, 在薑梧身邊小聲道。

薑梧瞧著麵前的兩盆花,笑得悲涼:“自然是要去的。”

“娘娘今日與公主說了那些舊事, 恐怕不多久, 就要傳回宮裏,豈非又置身漩渦中?”應書不解。

薑梧卻道:“本宮想讓她救嫻兒和阿臻,就總要給她些報答。她是舒月的女兒,總是有幾分與她母妃相似的。這些事便是不與她說,她遲早也會自己查出來,本宮也不過是幫她免了些煩勞。”

“可娘娘說出來, 終歸就又卷進去。”

薑梧笑了一下:“有什麽相幹呢?本宮已半身入土之人, 就算活著,也是在這深山冷宮裏了卻殘年。便是將那些舊事瞞下, 你以為李爍便能饒過本宮嗎?他不過也是在等風頭過去,再除去本宮, 除去嫻兒和阿臻罷了。”

“聖上既為帝王, 倘若做出這種事, 難不成不要名聲?”

“名聲?”薑梧搖頭,“如今名聲重要,再過幾個月,再過三年五年,名聲算什麽?那時前塵舊事早被遺忘,或病死、或意外而亡,總有法子斬草除根。”

應書更不解了:“可如此,娘娘告訴公主就有用嗎?”

薑梧知道她心裏想什麽,淺淺笑道:“你以為福微與聖上之間就是牢不可破的嗎?倘若果真牢不可破,李爍又何必在錦屏行宮裏也要安插眼線?那李家的人,就沒有哪個是有心的。他們既是兄弟,又能差得了多少呢?”

她站起身,看向殿外一片燦爛的陽光:“本宮倒覺得,當年蕙妃妹妹未曾做成的事,也許福微真能成功。”

“可福微公主殿下也是自幼在宮中長大,她也是女子,總有許多難處。”應書麵露擔憂。

薑梧便道:“你難道不知她身邊那侍衛?蕙妃妹妹當年缺的,也不過是那樣一個願意一心幫她的人罷了。”

薑梧怔怔立著,看著外頭,也不知想起了什麽,沒再說話了。

應書陪在她身側,便如同當年陪著娘娘進宮時那般,那時,誰又能料到此一生竟也大起大落,最終會落到錦屏行宮這樣一處地方呢?

*

李忘舒坐在馬車裏,神色複雜。

薑皇後同她說了許多舊事,大半是關於她母妃的。她好像能從那些故事裏,拚湊出母妃本來的樣子。可讓她憂心之處在於,那些故事,不僅與她前世聽聞不同,甚至與從李爍那裏聽到的也有不同。

宮變那日夜裏展蕭的話已讓她有所懷疑了,今日薑皇後所言,無疑是讓她在本就已經確定的路上更添磚加瓦。

她心裏亂糟糟的,便也覺得那馬車裏有些悶,遂開了門出來,又坐在展蕭身旁。

隻是這一回,還不等她開口說話,便隻覺被人猛地攬入懷中,竟是當即從馬車上摔了下去!

“展蕭!”李忘舒大驚,本能地扯緊他衣裳。

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胳膊腿也不知都磕在哪了,到處都傳來痛楚。

“小心!”摟著她的人用手護住了她的腦袋,李忘舒隻聽見他焦急開口,再睜眼時,人已經是躺在地上了。

“什麽人膽敢行刺公主!”展蕭翻身爬起來,立時抽出軟劍。

李忘舒這才坐起來,隻見地上插了兩支斷箭,而她原本乘的馬車早受了驚,橫衝直撞沿著官道跑遠了。

“如今想見你,可真不容易。”

一個有些陰鷙的沉重聲音傳來,李忘舒看去,隻見從林中走出一個一身破爛,蓬頭垢麵之人。

李忘舒認識那人,雖然他如今邋遢得像是兗州所見的流民,但他的樣貌、眼神,他手上拿著的刀,李忘舒記憶猶新。

那正是在錦州外,險些殺了她的鑒察司那位關大人。

“關前輩……”展蕭顯然也有些意外。

宮變過後,鑒察司自然是一等要重組之處,李爍這些年培植了不少自己的人,短短五日就已將鑒察司大小統領都換了個遍。

當時也曾統計過宮變時鑒察司所餘人等,除去死傷者,尚有不知所蹤者數人,關默正在其中。

展蕭也曾猜測過關默是逃了還是死了,甚至他與季飛章言曠還調查過,隻是沒有任何線索,三人又深知鑒察司的手段,於是隻得放棄。

倒不想關默竟然還活著,而且還是以這種方式重新出現。

“我可當不起你的一聲前輩。”關默冷笑。

李忘舒從地上爬起來:“我知道你一定對律蹇澤之死耿耿於懷,但人不是展蕭殺的,你不必把這種事情都遷怒到他身上。”

這些事李忘舒是聽車令羽說的,她那時還好奇這位車總領突然與她說戰場上那些事做什麽,如今看來,果然是男人最了解男人。

展蕭橫劍將李忘舒護在身後:“鑒察司內諸事,與公主無關,關前輩便是尋仇,晚輩自來應戰,還請莫要傷及公主。”

“尋仇?”關默大笑,“我與你有什麽仇?我隻是替律蹇澤不值。”

直到跟著關默走到律蹇澤的墳塚前時,李忘舒才知曉當初戰後清點,為何怎麽都尋不到那位鑒察司司長。

那時車令羽有意幫他們瞞下了此事,但李忘舒知道,雖有月餘,但展蕭心裏一直未曾將這件事真正放下。

原來那日城破,是關默將律蹇澤的屍身帶走了。

深林流水,本該是處清幽地,如今卻立著一處簡陋的墳塚。

上頭隻以木碑而立,幾個大字書的是“兄律蹇澤之墓”,簡簡單單,卻不知怎麽,瞧著有些驚心。

“我覺得你該見他一麵,就算是為了當年那一口吃食。”關默跪在墳前,將一碗燒酒敬下。

展蕭站在他身後,隻是呆呆地看著那塊碑。

李忘舒走過去,輕輕地捏了捏他的手。

他的手冰涼得了無生氣,全然不同往日。

“他曾經說,你是他最得意的弟子。死在自己最得意的弟子手中,算不算死得其所?”

關默跪坐在墳前,此時有哪有方才那樣的半分殺氣?

“我沒有想過會是這樣。”展蕭怔怔開口。

關默笑:“你沒想過?從你一次次偏離任務,跟著福微公主離開的時候,你就應該想過了!你隻是在他和你的兒女情長裏,選擇了女人!”

關默忽然厲喝。

李忘舒護在展蕭身前:“人人都有自己心中的道,展蕭也不過是選擇了他覺得應該相信之人。難道律司長所要的不是徒弟,而是傀儡嗎?”

“你懂什麽!”關默起身,走到李忘舒麵前,“當年他跟著兗州流民到了永安,被人欺辱毆打,若非律蹇澤經過,他就已經死了!是鑒察司給了他一條命,可他呢!”

李忘舒看向展蕭,展蕭從未說過他的過去,李忘舒自然也不知,他從前竟是流民。

難怪當初在兗州時,他會對流民那般熟悉,原來他也是從那樣死境裏撿回的一條命嗎?

展蕭抬手,將李忘舒拉到他身後,看著關默:“我以為,我可以做到。”

“你以為,這普天之下你以為的事情多了,你能做到幾個?你們都覺得那代王是個好人,可實際上呢?他如今坐在帝位上,會有什麽不同嗎?”

“隻要這江山一日在李家手中,就一日不會有什麽變化。帝王永遠是帝王,皇室永遠皇室,百姓呢?興亡皆苦,誰又能幸免?”

“那就任由李炎將這整個大寧都推向更深的深淵嗎?”李忘舒反問,“或許有一日,百姓終不必苦於徭役賦稅,但如今我們所能選擇的,不就該是當下最好的嗎?既能免於與西岐一戰,為何不能做出改變?”

李忘舒從展蕭身後走出來,看著關默:“你為律司長打抱不平,我還為展蕭不平。他是活生生的人,不隻是你們鑒察司的一把刀。你們不把他當個人看,我卻做不到!他該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選擇,今日他選擇了我,我信他,他日倘若他再要選擇別人,我也無怨無悔!”

展蕭怔然看向她,有一瞬但覺自己如入夢境之中。

那些話在過去二十餘年人生中從未有人與他說過,他是個真真正正的人,當真如此嗎?

李忘舒卻並沒有說完,她一步步向前,渾然沒有一點退縮之意:“關大人,你不就是為了律司長不平,為了如今七零八落的鑒察司不平嗎?倘若我說,我能幫你們將鑒察司拿回來呢?”

關默目光微變:“公主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不隻知道,還格外清楚。律司長既然對展蕭有救命之恩,那也便是我李忘舒的救命恩人,今日我便在此立誓,他救展蕭一命,我將鑒察司拿回來,還他恩情。”

“他已經死了,公主就算拿回鑒察司,又能有什麽不同呢?”

“自然不同,天下士子以立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追求,據我所知,律司長當年也是士人。他如今為鑒察司而死,鑒察司卻不能為他正名,而有我在,他便是為大寧而戰,為天下而死。”

浮名爾爾,倘若是關默自己,定然是不在意的。他出身草莽,為的不過一口飯食。

可李忘舒的話,卻讓他忽然想起幾十年前剛到鑒察司的時候。

那時還是先太上皇在位,他與律蹇澤被指派調查當時的太傅大人,那是他第一次出任務,起先還不甚看得起文弱士子模樣的律蹇澤。

卻不想,最後正是靠著律蹇澤,才能將那太傅府中賬目一字不落地默背謄寫下來。

那個時候他好奇,也曾貿然問過當時尚年輕的律蹇澤,為何有這樣天才之能,卻甘願到鑒察司這樣的地方。

律蹇澤當時的回答,竟恰如此時李忘舒所言。

他說,士子一生,不過為“平天下”三字,他既親眼見朝堂弊病,又如何能置身事外。鑒察司雖見不得光,卻最能切中要害。

他雖遺憾此一生再不能實現年少時青史留名之夢想,卻為大寧海晏河清,無怨無悔。

他說著不在意,可關默與他多年摯友,生死之交,又怎會不知他內心實總有遺憾?

李忘舒知道關默已經動搖了,她便又看向展蕭:“律司長是你師父,你來選擇。”

展蕭看向她,忽如下定決心般,走到那墳塚之前,行禮跪拜。

那一刻,他好像回到了四歲那年被撿回鑒察司時,那時律蹇澤問他要不要拜師,他也是如此般跪在他麵前,鄭重行禮。

“逆徒展蕭,願再為鑒察司而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