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在諸子百家之中也是一個十分“特殊”的學派。

墨家與其說是學派,倒不如說是幫派更加貼合一些,這個充滿了俠與義的學派有許多和其他學派不同的規矩。比如墨家弟子要向墨家定期捐獻錢財用來資助公共活動,墨家弟子若是為官而不能發揚墨家學說就要辭官,墨家巨子擁有對墨家弟子的領導權甚至能夠號召他們守城打仗……

在墨家最昌盛的時候,墨家的巨子堪稱是春秋戰國的“無地之君”。

可惜那都是昌盛時期的事情了,就算是祖上再富裕的學派在三支滅亡了兩支,弟子減少了三分之二,剩下三分之一的弟子還都是不搞思想和社交的技術科研人才之後也沒法再硬氣起來了。

秦墨在三支墨家之中本來就是最平和的一支,一心隻管搞機關技術。朱陽又是一位十分通情達理的巨子,他擔任巨子以後廢除了大部分墨家先前不合理的規定,小心翼翼的守護著如今已經有衰弱氣象的墨家。

可如今眼看著他年紀也大了,墨家和他一輩的墨家賢人也都到了知天命之年,能活幾年都還不一定,可下一任墨家巨自誰擔任還沒有著落,朱陽心裏也著急。

墨家擅長機關巧技的弟子倒是不少,可執掌墨家這事不是看機關術水平的啊,如今的墨家弟子裏麵根本就沒有能應對這個極速變化的時局之人。

而這個時候趙不息出現了,精通墨家學說、也頗為擅長墨家機關術,最重要的是有能力應對如今這個急劇變化時局,趙不息的出現讓朱陽看到了墨家再次興盛的希望。

朱陽深知墨家衰落的原因是什麽——其他諸子百家的學派都是門客侍奉主君,臣子侍奉帝王,唯有墨家是巨子大於主君,學派高於朝廷。

沒有任何一個當權者會願意自己的臣子最忠誠的人不是自己,尤其是如今天下已經大一統,帝王的喜惡就能決定一個學派是興盛還是衰落。

而明顯始皇帝喜歡法家、甚至喜歡儒家都超過喜歡墨家,法家講規矩,儒家講君臣,你墨家講的是什麽東西?巨子大於君王?滾一邊老老實實打你的鐵畫你的設計圖紙去吧!

事實上曆史的走向也正和朱陽推測的一樣,秦末天下動亂,秦少府被毀,秦墨也都被屠殺了個幹淨,自此以後墨家幾乎完全消亡了……

可在趙不息身上,朱陽卻發現了墨家或許能再次興盛的機會。

既然墨家最效忠的人是巨子,那為何不讓未來的掌權者擔任巨子呢?掌權者是不喜歡墨家弟子效忠巨子,可若是掌權者就是墨家巨子呢。

朱陽為什麽會放著那麽多鑽研墨家學問數十年的墨家大師們不用而想要把巨子的位置傳給趙不息就是這個原因。

這一點,朱陽知道,趙不息也知道。

趙不息知道朱陽的心思,可她擔任墨家巨子對她又沒有什麽壞處,還能多一批忠心耿耿的科研技術人才。

而恰恰對朱陽來說最困難的光複墨家在趙不息看來又不是什麽難事。

趙不息按著墨家學宮的工程圖紙,沉思了片刻,忽然抬頭來對著朱陽道:“這些是不是太簡陋了?咱們墨家的聖地怎麽能占地這麽小呢……十萬金夠幹什麽,往上加預算,我給批五百萬金,你們盡管設計,把咱們墨家所有的技術都用上,現在還沒有完成但是也有一點頭緒的那些半成品技術也都算進去。”

朱陽嚇了一跳。

五百萬金?驪山陵墓也就是這個預算啊。

朱陽雖然看好趙不息的未來,可現在趙不息也隻是一個公主,這建造規格比擬驪山陵墓是不是有些……過分了?

“黑石子,五百萬金太多了吧?”朱陽手足無措,他雖然給驪山陵墓畫設計圖的時候看到五百萬金眼皮都不眨一下,可那是秦始皇的工程又不是他自己的,可現在設計的墨家學宮是他們墨家自己的東西啊。

國家建築和自家的建築能一樣嗎。

朱陽是崇尚苦行的傳統墨家弟子,家中生活頗為簡樸,又是墨家巨子,這麽多年一直將墨家當作自己家來對待,一下子得知趙不息要讓他用五百萬金來修建墨家學宮,竟然有一種被天上掉下來的噴香大餅砸暈的感覺。

趙不息握著炭筆,抽出一張白紙來,筆下迅速冒出一串數字,“當然不是一下子拿出來五百萬金了,我說的是細水流長,長城也不是一天建起來的嘛。”

“先規劃個二十年的工期,十期工程,不著急慢慢磨,這個工程圖太簡陋了一點,你再拿去改。”

炭筆在掌心轉了一圈,趙不息笑盈盈抬起頭看著朱陽。

朱陽這才鬆了口氣,分二十年那還好,他倒是沒覺得時間長,這個時候的大工程工期都很長,長城這一項幾十年前秦趙燕三國就開始修建,到現在還沒有修完的工程就別說了,就算是驪山陵墓也是修了十幾年還沒修完的,鄭國渠舉秦國之力還修了十年呢。

縱然他年紀大了不一定能活到時候,可他的徒子徒孫還在。

“隻是這樣大的規模,隻恐怕要征召數十萬役夫,勞民傷財啊。”朱陽又憂心忡忡下來。

甚至他還偷偷瞥了趙不息一眼,看到趙不息那張和嬴政九分相似的臉心中更加嘀咕了起來。

這父女兩個,怎麽都這麽喜歡修建大建築呢。

趙不息輕笑一聲,好整以暇道:“誰說修建大工程就一定是勞民傷財的呢?”

“錢給夠了,就不是勞民傷財,而是提供就業崗位。”

趙不息解釋:“就是我們並不征發徭役,而是開出工錢來招募人手做工。”

“秦的徭役也是支付工錢的。”朱陽還是不太明白。

趙不息道:“不不不,徭役是強行命令黔首從千裏之外自費路費來幹活,這是勞民傷財。而我們建造墨家學宮是招收就近的工人來幹活,我們開出工錢,附近的工人來做工得到工錢,然後再在我們的店鋪之中消費,這就形成了一個循環。”

朱陽還是不太懂,不過他沒有出聲詢問,隻是安靜聽著。

“鹹陽有八十萬人,但是並不是每個人都有足夠的土地可以種,有些沒有地的黔首日子就過的窮巴巴的,他們就可以來當建築工人,換錢養活一家子人。”

這個朱陽聽懂了,可隨即朱陽又產生了一個問題:“可是按照您說的這個規模建造,那墨家學宮的建造需要至少十萬人,鹹陽並沒有那麽多沒有地的黔首會來做工。”

沒有地的黔首大部分都活不過幾年就凍死餓死了,如今還能在鹹陽居住的黔首,絕大部分家中還是有土地的。

“鹹陽沒有這麽多人,可其他地方有。”

趙不息扯了扯嘴角,略帶一點嘲諷,“無論哪朝哪代,天底下都不會缺少窮人的。”

聽到這朱陽猶豫了一下,還是出聲委婉提醒了一下趙不息:“咱們秦的戶籍製度……”

秦朝的戶籍製度極其嚴苛,尋常沒有驗傳的黔首連自己出生的縣都出不去,更別提想要到鹹陽來做工了。

趙不息不在意地揮了揮手:“這個不是什麽大事,戶籍製度以後會改變的。”

“隻怕不容易啊,戶籍製乃是商君留下的,秦已經用此製百年了。”朱陽對此還是不抱希望。

商鞅之法,在秦就相當於鐵律,不可更改。

趙不息挑眉:“那就是你太不了解我爹了,秦用商君之法是因為先前商君之法能強國,而不是因為其他原因。我爹這個人,很現實的,隻要能讓他看到好處,他才不會管什麽商君之法呢。”

嬴政就是這麽現實的一個人,什麽商君之法李君之法趙君之法,嬴政根本不在意,他隻在意這個方法能不能產生更大的利益。在嬴政眼裏,唯一的“鐵律”就是他的利益。

亂世用重法。先前戰亂的時候商鞅製定的嚴苛法度能夠讓秦國變成一台巨大的戰爭機器所以秦國才會世代實行商鞅之法。

可如今天下一統,國情已經變了,原來的製度不適用了,想要再得到更大的利益就到了“想要富、多修路”的時候了,人得流動起來才能富裕啊。

有足夠大的利益,趙不息還是有十足的把握說服她爹放鬆一點黔首流動的。

聞言朱陽不再說話了。

他敢說什麽?我比你更了解你爹?這種人家親父女之間的事情還是讓他們自己商量去吧。

“那人口遷移過來做工肯定是要定居的,這一片就會形成聚居區。”趙不息一隻手壓著地圖,一隻手握著炭筆在墨家學宮的位置周圍花了一個大圈。

“黔首們拿到了工錢,他們就要花錢,要吃飯要買衣服孩子要上學自己有病要治病。所以我們就在這周圍建店鋪建學堂建醫館,實現金錢的流通。”

趙不息侃侃而談:“最後我們建造起來了墨家學宮,這些黔首也養活了自己,還激活了市場活力,這事是三贏懂不懂?所以我們這就不是勞民傷財,而是給黔首提供了就業崗位,是好事。”

朱陽:“……”

他聽不懂。

趙不息看著朱陽一臉迷惑,心裏嘀咕這老頭平時明明挺聰明的,怎麽她才隻講了一點市場經濟的皮毛就聽不懂了?

人家蕭何就一聽就明白,朱陽這老頭年紀頂得上兩個蕭何,怎麽就聽不懂呢。難怪人家蕭何是名流千古的名相,朱陽這老頭在史書上甚至都沒有名字呢……

不過也不能要求工科人才一下就能聽懂經濟學嘛。

趙不息幹脆更直接了一點:“總之,錢是小事,政策你也不用擔心,我既然是咱們墨家的巨子了,這些東西我都會給解決的,你沒錢了就去找蕭何要就行。你現在就是使勁招收弟子,墨家弟子不夠用你就現在就開始招收,哪個方向遇到了困難你就立項目召集人手研究嘛。”

“這個承重材料,這個建造技術,什麽橋梁技術啊,修路技術啊,都好好研究一下,還有這個火藥,也可以改良一下配方,增大威力好挖地基嘛。”

一項重大工程的意義並不隻是這項工程本身,更多的意義是在完成這項工程中間推進的科技進步。

諸如後世的曼哈頓工程和航天工程,都是在推進工程進度的同時推動了其他科技的進步,物理、材料、化工……正如曼哈頓工程,看似隻是製造出了一顆原子彈,可實則卻是發展出了整個原子能核能領域,那顆原子彈爆炸不爆炸隻是影響了戰爭史,可原子能和核能卻是改變了整個能源領域,乃至影響了人類的未來。

趙不息如今就是想將“墨家學宮”這個項目變成古代版的曼哈頓工程,希望能在二十年裏培養出一大批物理化學方麵的墨家人才,推進秦的基建技術和化工技術。

“放心,以後我就是墨家巨子了,再窮也不能窮墨家,你們遇到困難盡管來找我就行。”趙不息拍拍朱陽的肩膀,對他露出了十分親切的微笑。

朱陽暈乎乎的拿著趙不息給批下來的大筆預算腳下恍惚地走出了公主府,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的家。

“怎麽樣,你勸動黑石子了嗎?”

朱陽一回到家,一群老頭老太太就圍了上來,各個都神色焦急。

朱陽這才回過神來,拿著手中第一批十萬金的撥款,咧嘴一笑:“哈哈哈,巨子給了咱們十萬金的撥款!”

“哎呀,十萬金!”這群墨家大師們可不都是如朱陽一般見過世麵的,他們大多不願意效忠於朝廷,喜歡自己窩在深山老林中揣摩學問,一聽十萬金,各個喜笑顏開。

“還不止,巨子她說……”

朱陽又一五一十把趙不息給他說的話轉述給了這些墨家大師們。

喜得他們各個喜笑顏開。

這些墨家大師們並沒有朱陽這麽多的擔心,他們大多根本沒有碰過政治,隻知道自己現在能夠大肆揮灑自己的畢生所學了,還能使勁招收弟子。

唯有一個留著一把山羊須的老者捋著胡須,頗為擔憂:“子陽可有把握咱們這位新巨子當真能坐上哪個位子?畢竟這實在有些匪夷所思。”

子陽就是朱陽的字。

“你什麽意思?看不起女子?”一個拄著拐杖的老嫗冷冷道,“昔日我大齊的君王後也是女子,不照樣掌管了齊國四十年?”

她名後英,是僅存的齊墨大賢,齊國的君王後是她的表姊,在君王後還活著的時候後英曾在齊國稷下學宮講課,君王後死後她就隱居不問世事,直到這次接到朱陽的信為了傳承齊墨一脈才出山想要收幾個弟子。

那老者有些畏懼後英,訕笑:“可君王後和宣太後也隻是執掌朝政而未……”

朱陽哂笑,反問:“天下有什麽事情是不可能的呢?石頭可以冶煉出鐵,硝石可以在夏日凝冰,將木棍放在石頭上可以讓人撬起千斤的巨石,無色的陽光實際上有七種顏色。”

“尋常人也以為我們墨家的某些學問是天方夜譚,可這些看似不可能的事情的確是存在的,隻是有一些道理目前還沒有人發現罷了。”

朱陽捋著自己的胡須:“祖師墨翟曾說過,真正的明主應當讓天下人‘兼相愛。交相利’,而巨子正在做的事情,正是兼愛天下黔首啊。”

“諸位,若是你我尚且不相信契合墨家思想學說,所做之事皆為愛利百姓的巨子,那我等還配稱為墨家人嗎?”

朱陽此言一出,其餘人瞬間鄭重起來,齊齊拱手:“受教了。”

墨家是這個時代中被帝王忽略的學派,可也是這個時代中最靠近真理的學派。

而真理沒有規定具體某一個人某一個性別的人才能做帝王。

儒家信他們的倫常,法家信他們的法術,如今他們的注意力還隻在公子和帝王身上。

可墨家,隻相信真理,所以在這一灘渾水中,反而是墨家,最先發現了渾水下的明珠。

……當然也有“億”點點原因是他們沒有其他選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