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亭穿著一身黑石學堂發下來的冬衣站在府邸巷外,緊張的手指都在打哆嗦。和他一並站在巷外等待著考核官吏叫名的還有另外十數人。
他要考的這個職位是中車府屬下的文書一職,事務清閑,且中車府的中車令是如今陛下身邊的寵臣趙高,因著有一位得陛下信任的上官,中車府的大小官吏辦事的時候也不會受到什麽刁難,是個頗為搶手的好職位。
和他一起等候在外的十數人中有好幾人衛亭都認識,都是他們這一片長大的孩子,他們的父母也都是小官吏。
衛亭先前已經安穩了的心此時又有些提了起來。這幾個人中有一人的父親就在朝廷之中擔任文書,他父親肯定會傳授給他同文書有關的經驗。
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考過他。
當衛亭聽到自己的名字後,他收斂了思緒,深吸一口氣,挺胸直背邁進了廳堂。
陳師父說,態度一定要謙卑,話可以不用太多但是不能磕磕絆絆。
盡管心理上還在打鼓,可當主考官開口的瞬間門,衛亭生理上比心理上反應更快了一步,瞬間門進入了先前已經千錘百煉過的麵試狀態。
看到衛亭的瞬間門,主考的官吏眼前頓時一亮,暗暗點了點頭。
長相隨算不上俊美,可穿著卻十分幹淨,腰板筆直,形象不錯。
等到衛亭開口以後主考的官吏就更加有好感了。
畢竟是唯一一個進來之後知道先給他問好的。法家雖然沒有那麽看重禮法,但是誰不喜歡尊敬自己的人呢?
官吏考核了幾個事例,又讓衛亭寫了幾個字之後就頗為滿意地點了點頭。
“不錯不錯……你先到外麵去等著消息吧。”考核的官吏語氣中多了兩分親近之意。
雖說現在外麵的人還沒有麵試完,可考核的官吏已經在心中選定了衛亭,這個文書的位置就是他向上官申請添加作為自己副手的,也就是說這個人是誰全權由他決定。
而如今老官吏就十分欣賞衛亭。
衛亭踏出門檻之後心中還是輕飄飄的……這就完了?
這一瞬間門,衛亭竟然產生了一種荒謬的感覺。這些問題怎麽這麽簡單呢,這樣簡單的問題甚至隻會在他一個月之前做的試卷上才會出現。
而且這考核官吏的性格,所問的問題,竟然和昨日陳師父將他們每一人單獨喊過去給他麵授機宜時所言的幾乎沒有什麽出入。
果不其然,沒過一會的功夫,官吏就麵試完了所有人,本來還有些**的人群頓時安靜了下來,在數十人的期盼目光之下,官吏直直看向了衛亭,臉上浮現了一絲笑意。
“此次選中者,衛亭。”
其他人聽到這個消息也隻是滿臉遺憾,歎息了一聲,卻不至於痛哭流涕,畢竟如今還沒有發展到後世某幾個朝代那樣走火入魔的地步,秦朝畢竟是軍功封爵,這樣考上的小官吏究其一生也隻能在底層為官,若是再想往上走,就需要軍功了。
當然也不是絕對的,封建社會的尊卑到底還是隻係在帝王一人身上,趙高就從未上過戰場,也不如李斯那般輔佐嬴政治理朝政,但是他是嬴政的寵臣,所以哪怕是身上沒有多少軍功照樣能位列高位。
可那樣的人畢竟是少數,大部分人還是窮其一生都沒法見到帝王的。
考不中那上戰場去拚一把,說不準也能得一個爵位呢。衛亭因為是家中獨子,沒法上戰場想要保持階級不下滑隻能考小吏,家中兄弟姐妹多的人考不上也可以去邊關搏一搏。
衛亭聽到這個消息,身軀一震,一時間門竟有些激動的難以遏製,他吹落在寬大衣袖下的雙手緊攥,微微發抖。
接下來的一切,衛亭都仿佛在做夢一般,跟著官吏去辦好了戶籍證明,又按照陳平教他的禮節和官吏寒暄了一陣,直到他走出了府衙大門,衛亭才長呼了一口氣,麵上浮現出紅暈。
衛亭忍不住抬起衣袖遮擋住了自己的臉,竟是哽咽著哭出了聲。
他已經考了五年了,從十八歲到如今已經二十三歲了,他的父母,毫無怨言的供他年複一年上著官學,上上下下花了許多錢,他父親隻是一個看守倉庫的小吏,每月的俸祿有一大半都花在了自己身上。
曾經衛亭也曾無數次懷疑過自己是不是當真沒有做官吏的命,是不是應該認命去種地……他爹那樣沉默寡言的一個人,在聽到他想要去做黔首種地以後暴怒,狠狠打了他一巴掌,抽的他的臉火辣辣的疼,說若是他成了黔首,他的兒孫就祖祖輩輩都隻能是黔首了。
黔首是沒有選擇的,他們一輩子隻能種地,別說做出選擇了,甚至都沒有人告訴他們,世上還有一種東西叫做“選擇”。秦的黔首還好一些,最差也還能用自己的命去戰場上搏一搏軍功,其他六國的黔首連賣命的選擇都沒有,他們的命都是不是自己的,而是高高在上的貴族老爺們的。
衛亭起碼還有選擇,能選擇做小吏還是做黔首。
先前衛亭隻是逗蛐蛐,不知道這話是什麽意思,可如今,衛亭回憶起自己在黑石學堂這段時間門的經曆,卻忽然仿佛懂了一點。
衛亭推開了自己家的院門,他的娘親正在院子中捶洗衣服,驟然看到自己兒子一臉眼淚地走進來,下意識發懵了片刻。
隨即反應過來以後就立刻放下了手中的木棒,站起來跑到衛亭身邊,緊張的看著衛亭:“我兒怎麽了?可是有人欺負你了,還是那考核的官吏罵你了?”
衛亭看著眼前發尾已經沾上了灰白色的老娘,頓時哽咽了,膝蓋啪一下摔在地上——
“娘,我選上了!我被選上文書了!”衛亭仰著的臉上淚流滿麵。
他終究還是靠著陳師父和黑石子的恩德,握住了他能選擇的選項中最好的那個。
衛老嫗頓時欣喜若狂,抱住衛亭的頭,臉上老淚縱橫:“好啊,好啊,我兒被選上了……這得謝謝黑石子啊,若不是黑石子,哪有你的今日呢。”
衛老嫗此刻揚眉吐氣。
她就說黑石子那樣的賢人必定是靠譜的,她丈夫還覺得黑石學堂是個野雞學堂沒有官學靠譜。
可如今呢?她兒隻是上了兩月餘的黑石學堂,就一舉考上了中車府的文書!
可看,黑石子果然是靠譜的。
衛老嫗身軀一震,忽然推開了衛亭,神色匆匆回到屋內拎了一小袋麥子,“為娘有事要去曹家一趟,我兒先自己燒水洗洗身上的風塵,為娘晚些時候回來再給你做飯。”
曹誌和衛亭是一對狐朋狗友的原因正是衛老嫗和曹誌母親未出嫁之前就是閨中密友,各自嫁人後兩家也一直有密切來往,甚至衛母和曹母還各自是彼此兒子的幹娘。
如今自己的兒子被選上了,她也不能忘了自己的幹兒子啊。
黑石學堂招收的名額有限,她得快點去告訴自己好友,讓她也快些把她家的那個混賬給送到黑石學堂去!
這樣的場景,還同時發生在鹹陽的不同地方。這些小官吏家庭都是在鹹陽呆了一輩子的家庭,誰家還能沒幾個關係好的人家呢,而和他們關係好的人家又幾乎都是差不多的小官吏家庭。
這些小官吏家庭才是最需要考公輔導班輔導的目標人群。
官職高的貴族足以給他們的孩子謀一個好差事,官職低的黔首又根本沒有做官吏的資格,唯有這些小官吏家庭,不上不下,既舍不得如尋常黔首一般把自己孩子送上戰場拚軍功,又沒有那麽大的能力去庇護自己孩子。
若是想要階級不跌落,他們的孩子也隻能考小官吏,而在都城鹹陽底層小官吏的位置也競爭十分激烈,畢竟如今天下太平,每一家又不止生一個孩子,人多可是中央朝廷需要的官吏數量卻沒有增加,那就隻能比誰更優秀了。
沒過幾天,黑石學堂外已經排起了報名的長隊,陳平十分耐心的接待了這些家長,隻等到年後就會將他們家中的子嗣送到黑石學堂中學習。
隻是如今鹹陽中發生的事情趙不息卻是不知道的。
趙不息如今正站在上黨郡的郡守府門前,叉著腰,讓韓信上前去敲門。
“是少主我回來啦!”趙不息對著聽到動靜前來查看的門仆咧嘴一笑。
趙不息是李左車的義女,自然也就是李家的少主了。
不等門仆反應過來,趙不息就小跑著衝進了府邸之內。
“義父!我來先陪你過年啦!”趙不息一把推開了李左車書房的屋門。
李左車果然不出趙不息所料的正在書房中讀書,膝蓋上還披著厚厚的獸皮毯子,他的腿在昔日滅門逃亡過程中落下了病根,到了冬日膝蓋處便會異常疼痛,這兩年一直熱敷著艾老給配置的藥包還好一些,可也還是喜歡窩在書房中點著炭火讀書。
正在沉醉於兵書之中的李左車抬起頭,映入眼簾的就是本應待在鹹陽的小姑娘,先是一愣,反應過來之後臉上立刻帶上了笑意。
“你怎麽來了?也不提前派人給我送個信。”
趙不息得意洋洋:“我就是特意忽然過來來給義父一個驚喜的!”李左車將手中的兵書擱置在了一邊,將膝蓋上蓋著的獸皮毯子放在一側,站起來走到趙不息身邊摸了摸她的頭。
“你如今已經是秦的公主了,年關將近,宮中的祭祀活動必然很多,你貿然跑過來怕是會耽誤鹹陽那邊的事情。”
“那我也要過來,我先前答應過要給您養老的,要是連過年的時候都不能陪在您身邊,那叫什麽養老啊?”趙不息理直氣壯,“再說了,鹹陽那邊有十好幾個公主呢,也不差我一個,可我義父隻有我一個義女,多的一個都沒有,那我肯定要來陪我義父的嘛。”
家爹固然重要,可野爹也很重要,趙不息以後是要當皇帝的人,怎麽能沒有一顆足夠包容的心呢,她心大,完全可以同時多容納幾個爹!
“好,我們過年。”
李左車臉上掀起了一抹淡淡的笑。
因著趙不息要在年二十九之前趕回鹹陽,所以她這次過來的十分匆忙,隻帶了算是李左車弟子的韓信來,其他人都還留在鹹陽。
還沒有到年三十,可街上已經有了新年的氣象了,夜晚外麵也掛著大紅的喜氣燈籠。
盡管今年的年夜飯比上一年要提前許多天,人數也少許多,可四個人圍在一起依然比兩個人要溫馨許多。
飯桌上四人聊了許多,趙不息給李左車講她是墨家巨子了,打算建造墨家學宮,還修了書,李左車則告訴趙不息今歲上黨郡是一個豐收年,用了新糧種和新技術的田地產量翻了許多倍。
李左車還告訴趙不息,如今大半個趙地都已經是她的地盤了,趙不息盡管在自己的技能作用範圍上已經得知了此事,可還是很好奇李左車用了什麽方法這麽快就收服了大半個趙地。
“因為我的大父,你的師祖,李牧。”
李左車握著酒杯一飲而盡,他已經有些醉了,李左車醉了以後平日的鎮定總是會不複存在,他似哭似笑:“趙王室不記得大父的功勞了,可百姓還沒有忘記大父,北方那幾個郡依然記得李牧將軍曾領著軍隊打退了匈奴,保護了他們。”
趙不息倒是沒有感到驚奇,她點點頭,理所應當道:“將軍本就是要保護天下百姓的嘛,被將軍保護過的百姓肯定會記得他的好的。”
李左車大笑:“是啊,將軍就是要保護天下百姓的。”
到頭來數百年的兵家將軍為了名利、為了他們效忠的君王互相廝殺,一將功成萬骨枯,在戰場上流幹淨了自己的血和將士的血,到頭來卻不如一個小姑娘看的清楚。
若是他的大父能懂這個道理,應當也就不會死在趙王遷的猜忌中了吧。
趙不息隻在上黨郡呆了兩天就急匆匆離開了上黨郡,她還要再回一趟河內郡,而且鹹陽那邊她也得快點趕回去。
好在趙不息一行人騎的都是頂尖的寶馬,趙不息終於趕在了二十九日下午的家宴之前回到了鹹陽。
隻是還沒來得及偷溜回鹹陽宮中自己的宮殿,就迎麵撞上了自己現在最不想遇到的人。
嬴政抱著胳膊,居高臨下麵色不虞的看著趙不息,視線在趙不息因為連日趕路而熬出來的黑眼圈上停留了許久,質問道:“逆女,你是去做賊了嗎?年關將至,你身為大秦公主竟然不老老實實在鹹陽宮呆著,甚至還敢膽大包天溜出了鹹陽,怎麽,外麵有什麽人比朕還要重要嗎?”
去陪野爹過了個小年的趙不息:“……”
心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