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是六月的天,空氣卻十分冷凝。

“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了啊……”

沉默的人群中忽然響起一聲撕心裂肺的哭聲,隨後哭聲連成了一片,女人渾身哭得顫抖,男人別著頭眼睛裏也都是淚,隻有幾歲的稚童,不知事,手足無措地拉著父母的手,不知道為什麽大人們忽然都哭了。

聽到趙不息話的裏正攥緊了拐杖,昏花的老眼滿是絕望,他顫抖著身體像是看著救命稻草一樣望著趙不息:“黑石子,真的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嗎?”

陳長別過了頭,不忍再看這一幕。

若是早上一月蟲害還沒這麽厲害的時候還能救一救,可拖到現在,麥粒都被蟲子撕咬的幹癟了,神仙也難救啊。

趙不息與裏正對視,清澈的稚子雙眼與渾濁的耄耋雙眼對視,趙不息忽然笑了,她一把抓住裏正的雙手,“有辦法,我記得我曾看過的一本典籍中有記載的方法,請您給我一日的時間翻閱,明日我再給您答案。”

“那個辦法我記不太清了,也許不能保住莊稼,但是得到一些食物養活野豬裏黔首的性命還是足夠的。”

趙不息帶著陳長離開了,野豬裏的黔首臉上表情比剛才輕鬆一些,雖然還是憂心忡忡,但是卻沒有再哭的人了。

能活下去,這樣已經很好了,隻有先活下去,才能再談日後,人才能有盼頭。

離開了野豬裏的村落,趙不息悶悶不樂抱著用羊毛填充的抱枕,坐在一側一言不發。

陳長無奈的歎息著,“你既然沒有辦法,為何還要告訴他們有方法呢?”

“我要是告訴他們沒有辦法,那才是真一點活路都沒有了。”趙不息說道,“他們都沒讀過書,所以信任我超過了信任他們自己,要是這時候我告訴他們隻能燒掉一年辛苦種的莊稼,那他們用不了三天就能有投河自盡的。”

“莊稼受蟲害固然可怕,卻不是最可怕的事情,人沒有希望,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趙不息努力回想著自己前世曾經看過的信息,陳長沒有辦法,現在的書上沒有辦法,但是不代表她沒有辦法。

當晚飯時候趙不息再次出現在陳長麵前的時候,陳長十分驚訝,難道一下午還真讓趙不息想出來了應對蟲害的方法?困擾了農家數百年的問題就這麽容易被解決?

趙不息拉著陳長就往書房方向拽,陳長手裏還拿著半塊餅就著醬菜和肉吃的正香,忽然就被趙不息扯著往外拉。

“黑石子,你好歹讓老夫吃完這頓飯啊。”陳長想要掙開趙不息的拉扯,卻愕然發現自己用盡力氣也沒法從趙不息手中掙脫。

自己就算年紀不小了,可也實打實是個常年幹農活的成年男子啊,力氣竟然遠遠比不上一個身高比自己腰高不了多少的稚子?

趙不息痛心疾首,“陳公,你怎麽吃得下飯的啊,這個時候正是黔首需要您的時候,數百人的性命就在你掌中,你居然吃得下飯?”

我就吃個飯,怎麽就掌握數百人的性命了?陳長還不知道這世上有個詞叫做“道德綁架”,他無奈順著趙不息的拉扯往書房走,依依不舍看了兩眼離他越來越遠的飯桌。

這日子,沒法過了,本來在鹹陽還能每天摸魚,到了黑石以後就成了日日跟進雜交小麥項目,到了現在,連飯都吃不上了。真是命途多舛,這是進了賊窩了啊。

趙不息急不可耐地不等陳長坐下喘口氣,就急忙開口:“你覺得將麥苗燒了,把地全都翻一遍然後改種其他東西怎麽樣?現在才六月,種些其他作物還來得及。”

趙不息苦苦想了一下午,她知道的幾種害蟲治理方法無非就是化學治理和生物治理,化學治理吧,得需要農藥,可現在這個科技水平,她就算知道農藥合成的化學方程式也合成不出來。生物治理倒是能行,但是太慢了,現養蚜蟲的天敵根本來不及,何況野豬裏的麥苗都被害蟲禍害沒了,現在就算把能蚜蟲都殺死麥粒也長不出來了。

想到這趙不息忽然恍然大悟,對啊,反正麥粒已經長不回來了,何必非要除蟲呢。心存僥幸才會顆粒無收,倒不如直接一把火全燒了然後趁著剛剛入夏補種些蔬菜,換些錢也好過什麽也沒有。

陳長有些愕然,順著趙不息的話往下想,半刻才轉過來思緒。是啊,這又不是大規模的蝗蟲蟲害,那時候整一片地域都買不到糧食,現在隻是一個裏的蚜蟲病,可以補種其他作物,然後換錢到其他地方買糧食過冬。

雖然日子肯定是難過一些,但是現在就是最好的辦法了。

“這個方法很好啊,隻是,打算種些什麽作物呢?”陳長又提出了另一個疑問。

趙不息目光熾熱的盯著陳長一眨不眨,陳長遲疑了片刻,總覺得趙不息不懷好意。

“您……有話就直說吧。”

趙不息撫掌大笑:“陳公既然是農家人,那從鹹陽回來養老身邊一定帶著許多種子吧?豇豆、丹參有沒有?這兩種都很適合六月種植。”

老夫哪是養老來的,老夫是全家都被綁架來的……

陳長嘴角扯了扯,麵無表情:“沒有,我就帶了些錢回來,其他什麽都沒有帶回來。”

他說怎麽這麽著急找他呢,原來是想占他的便宜,從他手裏弄種子呢。

“怎麽會沒有呢,您可是農家長者,隨身帶著種子多正常啊,怎麽會不帶呢。”趙不息不甘心地追問著。

陳長輕笑了起來,“那儒家的也不是隨身帶著《論語》、法家也不是隨身帶著刑具啊。”

“可醫家就隨身帶著藥箱。”趙不息嘟囔著。

豇豆種子倒是好買,縣裏就有賣的,但是丹參是一味藥材,還隻能分根種沒法用種子種,不好弄啊。

“其實,鹹陽就許多家藥商都有丹參販賣。”陳長輕咳一聲,仿佛隻是不經意間提起自己在鹹陽的經曆。

其實是在暗示,你趙不息既然有能力把我從秦少府給搞到這裏,那弄點丹參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

對啊,她還有最心愛的大才。趙不息眼睛一亮,領會到了陳長的意思。

是夜,烏雲蔽日,夜深人靜。

趙不息披著外袍,提筆寫信:

【問趙公安:

你身體還好嗎?有認真練習百獸戲嗎?我在黑石時常想你……幫我買三百斤丹參來,要新鮮能種的……對了,我最近又得到一位大才,名叫陳平,是個治理內政的好手,很有主意……】

當然,信肯定不會寫的這麽直白,趙不息加了許多辭藻華麗的潤色,但是大體就是這麽三個意思:好好調養身體,炫耀一下有新大才了,給我送丹參來。

趙不息咬著筆杆想還有沒有什麽沒寫上的,秦朝送信製度已經很完善了,速度也很快,但是很貴啊,送一封信可不便宜,能多寫就多寫點。

對了,鹹陽那邊的消息終於傳到了趙地,不過已經是半年前的消息了,始皇帝一年前召集方士煉丹,還讓徐福帶著童男童女出海。

這個消息傳遞的速度啊,這麽大的八卦居然半年才從鹹陽傳到黑石。

自古以來下麵人的愛好都喜歡效仿帝王,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始皇帝愛服用丹藥,鹹陽的貴族估計也會上行下效。

她得給趙樸說別好的不學學壞的,這種壞潮流就應該不跟隨。

趙不息越想越覺得嚴重,怪不得她看趙樸的相是短命相呢,說不準就是吃丹藥吃的,那拿來煉丹的都是朱砂這種重金屬,天天吃能活長了才怪。

這可是她造反團夥的初始元老人才啊,就算要死……也得等她開國以後覺得功臣礙眼的時候再死的恰到時間吧。

不過她要是真造反成功開國了,那應該也不會如平民上位的劉邦和朱元璋一樣殺功臣,劉邦朱元璋殺功臣都是為了給自己繼任帝王鋪路,怕功臣欺負幼主,她就沒有這個煩惱。她年紀小,那些開國功臣應該都活不過她,她還能給他們養老送終。

於是趙不息又重新拿了一張紙,千叮嚀萬囑咐趙樸不要吃丹藥,為了增加說服力還論證了“要是吃丹藥能長生那些方士師父祖師怎麽也都死了”“先抓隻兔子喂上一個月的丹藥看看兔子死不死”……之類的論證。

寫完信之後已經是到了三更,趙不息卻沒有困意,她咬著筆杆在屋內轉來轉去,深夜靈感正是爆發的時候,忽然,趙不息想起一件她早就打算做卻一直俗務纏身沒來得及做的事情。

陳長院中,趙不息輕車熟路一個墊步竄過了牆,大搖大擺來到陳長屋門前。

“咚咚!咚咚!”

“陳公,你睡了嗎?沒睡我有一件事想要問您啊。”趙不息咚咚敲著門。

屋內一片漆黑,床榻上正睡的安穩的二人迷迷糊糊被吵醒。

陳長的老妻推了一把陳長:“這麽晚了黑石子還來找你,肯定是有急事,你快穿好衣服出去吧,別讓人家等急了。”

“她能有什麽急事……要是真有急事早就闖進來了還會敲門嗎……”陳長翻了個身,不想理會。

趙不息耳聰目明,她聽到了屋內窸窸窣窣的聲音,敲門更用力了。

“陳公,野豬裏數百人的生死就握在您掌中啊,您怎麽睡得著覺的?”

“啊——”陳長痛苦呻吟一聲,被自己老妻一腳踹下了床,衣服也給扔了下來。

陳長摸著黑穿好衣服,黑著臉打開了屋門。

月光下,趙不息無辜的表情顯得更加欠揍,看到陳長出來,她還呲著一口小白牙驚喜道:“陳公亦未寢啊,正好今夜月色好,咱們可以一起邊散步邊聊天,共商拯救黎民的大事啊!”

陳長:“……”

我是學農家的,要心平氣和……打不過她,我打不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