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黃的葉落了一地,深秋的風已經很涼了。

山水之間,一座墳墓前擺放著一壇酒。

趙不息將頭曼的首級放在趙嫦墓前。

頭曼的首級經過了白芷的處理,盡管已經過了數月,可依然保持著臨死時的狀態。

“娘,頭曼不是我殺的,是啞娘殺的,我問她了,她說我可以拿頭曼的首級來祭奠你……”趙不息麵色柔和的看著墓碑。

她碎碎念:“啞娘現在是將軍,爵位為大良造,領兵萬人,可威風啦。她也是一個小姑娘,瘦瘦小小的,她全家都被匈奴殺了,好在最後她複仇……”

“現在軍中有很多女將軍,我、呂雉、啞娘,還有白芷,我們都在軍中。”趙不息很溫柔,垂眸看著墓碑。

她輕聲道:“這個世界已經被我們變好了,公主不用和親,女孩子可以當將軍,你來找我吧。”

“要是你覺得現在還不夠好,那就再等幾年,我會把這個世界變得更好的。”趙不息俯下身,把臉貼在墓碑上很長時間。

然後轉身離開。

她要再去把這個世界變得更好一點了。

在趙不息的身後,枯葉落了一地,墳墓邊一株梅花卻正悄悄探頭。

一年四季,總是有花盛開的。

梅花盛開的時候是冬末,一花開而天地寂寥,總是寂寞,可她凋謝後,春天就來了。

春天很熱鬧,百花盛開。

趙不息沒有在河內郡呆太長時間,她現在的事務忙碌,隨著大秦領土的迅速擴大,嬴政一個人加班眼看是忙不過來了,就毫不客氣的開始壓榨十七歲的未成年人,塞給趙不息一大堆活。

在下完了第一場雪之後,趙不息又回到了鹹陽。

嬴政對趙不息私自一走就是一個月的事情氣呼呼的,奈何是他先帶著扶蘇去蘭池遊獵的,不占理,所以也沒有多說什麽。

隻是忽然有一天,在趙不息坐在嬴政的下首奮筆疾書處理政務的時候,嬴政忽然擱下筆,冒出來一句:“扶蘇年後會再去九原關。”

趙不息驚訝地抬起頭看著嬴政:“你們又吵架了?”

嬴政睨了趙不息一眼:“朕在你心中就是會和子女計較的小心眼之人?”

難道不是嗎。

趙不息還記得那天她爹舉著棍子跟捅鳥窩一樣戳她呢。

不過這話要是說出來,她爹又要拎著棍子揍她了,所以趙不息小馬屁精當然是選擇說一點讓兩個人都愉快的話了。

“爹英明神武,如太陽一般偉大,堯舜不能及也,女兒見父親,如草木沐浴日光,隻有敬重崇仰而已。”

嬴政輕哼一聲:“阿諛奉承。”

可嘴角卻越揚越高。

片刻後,嬴政緩緩開口解釋:“邊關初定,草原大漠還需要人時刻注意,蒙恬是武將,打仗還可以,理政一塌糊塗,扶蘇在邊關待了數年,對草原頗為熟悉。”

趙不息沒有搭話,她知道還有其他原因,隻是這個原因還不足以讓嬴政將扶蘇派到邊關常駐。

隻是理政,朝中有許多大臣比扶蘇更擅長治理地方。對草原熟悉更是無稽之談,匈奴都被打穿了,草原現在就和其他地方一樣,隨便一個大臣在那裏待上半年就能熟悉草原。

過了許久,嬴政才歎息一聲,說出了真正的原因:“扶蘇……留在邊關對你對他對大秦都好。”

嬴政並不是一個優柔寡斷的人,他不會犯趙武靈王那樣優柔寡斷的錯誤,讓幼子繼承王位之後又後悔,惹得趙國內亂,父子兄弟相殺。

對趙不息,嬴政雖然嘴上總是一口一個逆女,可心中也是頗為滿意的。

既然現在確定趙不息做他的繼承人,那占據了長公子名頭的扶蘇處境就有些尷尬了。盡管嬴政覺得自己的女兒和兒子都是有分寸的人,可史書上這樣的事情太多了……有的時候並不是公子本人想要犯上作亂,而是他周圍的佞臣蠱惑欺騙他們,甚至逼迫他們。

嬴政自己就是設計逼死過犯上作亂的同父異母弟弟的人,他不願意去賭趙不息和扶蘇兄妹情深能維持幾年。

經曆過自小被父親拋棄留在敵國、長大後母親為了情人放棄自己的嬴政,是全天下最不相信人性的那一個人。

與其讓扶蘇日後被人蠱惑走成驕的老路,倒不如讓他遠離鹹陽這個權力中心,也省得日後不息要對兄長動手。

嬴政畢竟不是康熙,不會覺得一群孩子裏麵死的剩下一個最強的才能當皇帝,其他的是死是廢都不管……康熙的騷操作,畢竟整個曆史上也就他那一個。

對大多數皇帝來說,有一個滿意的繼承人,剩下的孩子就老老實實去享受富貴得了,明明心裏有想法但是憋著不表達出來,讓每個孩子都覺得自己能行,這才是殘忍。

“我沒有那麽小心眼的。”趙不息聽出了嬴政的言外之意,她嘟囔一聲。

嬴政恨鐵不成鋼:“朕最不滿意的就是你這個心軟的性子,若是朕百年之後,有人敢威脅你的皇權,無論那個人先前和你的關係再好、血緣再親近,你該弄死他的就弄死他……”

嬴政奏折也不批了,直接離開座位走到趙不息身邊,扯著她的耳朵給她灌輸“皇權至上,威脅皇權的人都得死”的帝王思想。

不到半個時辰,趙不息就被嬴政說的兩眼發昏,腳都站不穩。

氣得嬴政照著趙不息的腦門就狠狠敲了一下。

“大秦的江山社稷,自先祖傳到朕,日後再到你,你要是守不好江山,列祖列宗從地下都得爬出來揍你。”

趙不息撇撇嘴,心想她再怎麽也比曆史上的秦二世強。

嬴家的列祖列宗要是真的地下有靈,那在胡亥殺自己全家的時候就該出來揍他了,何止於讓嬴氏直接斷絕呢。

離開了鹹陽宮之後,趙不息回到嬴侯府椅子都沒坐熱,下仆就給她遞上了淳於越府上的人送來的請帖,邀請趙不息過府一敘。

“淳於越邀請我去他府上?”趙不息有些納悶。

她和淳於越的關係並不算親近,無緣無故淳於越邀請她幹什麽?

盡管趙不息心中納悶,可她還是去了淳於越府上。

畢竟聽說淳於越那老頭身體越發不行了,自己尊老愛幼,總該去看看他。

淳於府上人倒是不少,淳於越是儒家的領袖,弟子徒孫遍天下,儒家又講究尊師重道,所以淳於越盡管親緣寡淡,可府上並不缺人手,為他主持家事的,是儒家另外幾個出名的大賢,他們都曾受過淳於越的教誨。

隻是徒子徒孫再多對於淳於越的病情也都是無能為力的,一走進堂屋,一股濃濃的中藥清苦味還是直往鼻子裏鑽。

再給趙不息送了帖子之後,淳於越就讓人把他的床塌從臥房搬入了堂屋。

見到趙不息,淳於越掙紮著起身,“臣身有重病,無法行禮,請嬴侯見諒。”

在趙不息的印象中,淳於越還是那個在出版府門前中氣十足怒罵周稟的健壯老者,可如今的淳於越,已經是一個風燭殘年,躺在**連起都起不來的垂暮老人了。

淳於越雙眼渾濁,一頭花白的頭發盡管整理的很整齊,可還是因為掙紮著蠕動身體而有許多白發從冠冕中掙脫了出來,他的臉,蒼老的仿佛被風雷劈過的老樹皮。

可淳於越並不在意這些,他隻是僅僅拉著趙不息的手,力氣大的讓趙不息都覺得有些疼。

“嬴侯,您告訴我,我那不爭氣的弟子,周稟,他在邊關到底是不是為忠義而死的呢?”淳於越的指甲刮在趙不息手背上,一雙渾濁的眸子中老淚縱橫。

他哽咽著:“我怕啊,我怕扶蘇他們不告訴我真相啊,他們都是孝順孩子,他們肯定擔心我承受不了,都瞞著我……可我這個當老師的,得知道自己的弟子是怎麽死的啊……”

趙不息和淳於越離得很近,近到她能看清淳於越臉上蒼老的老年斑,聞到他身上盡管熏了香可依然若有若無的老人味,感受到他緊抓著自己的手上那一道道歲月刻下的溝壑。

淳於越哭的很傷心,大顆的眼淚從他渾濁的眼睛中冒出來,隱沒在枕巾裏,很快就打濕了枕巾。

現在這個房間中隻有趙不息和他兩個人,那些徒子徒孫都不在,或許隻有在這個時候,儒家領袖才能如失去了孩子的老父一樣痛哭流涕。

其他時候,他要撐著,要在眾人麵前做那個強大的、永不退縮的儒家領袖。

趙不息默默從懷中掏出了一塊手帕,替淳於越擦拭著眼淚。

過了一炷香的時間,淳於越才停止了哭泣,低聲抽泣著,一雙昏花的老眼緊緊盯著趙不息,在等她的答案。

“周先生勇冠三軍,身死口猶銜敵之血肉,不息亦自愧弗如。”趙不息低聲道。

淳於越的肩膀又開始聳動起來,他用袖子遮住眼睛,口中發出了一聲嗚咽。

“好啊,好啊,成璋沒有辜負儒家曆代先賢的教誨啊。”淳於越瞬間又蒼老了兩歲。

成璋,是淳於越親自給周稟起的字。璋,美玉也,淳於越對自己名為徒實為子的弟子寄托了最美好的盼望。

隻是這塊美玉最後碎在了斷玉關,再也見不到親手琢他這塊玉的老師了。

趙不息又細細給淳於越說了當日她的所見所聞,從周稟死守斷玉關到她在山中發現周稟的屍首,再到她斬殺了冒頓發現冒頓缺了一耳,那一耳正是被周稟臨死之前咬掉的,甚至還有她從抓住的匈奴人口中拷問出來的周稟臨死之前的言論,雖說隻是隻言片語,可也足以見周稟的氣節了。

淳於越仔細的聽著,中間有不太清楚的地方還專門詢問趙不息。

足足過了一個時辰,趙不息才將她所了解的關於周稟的事情都講完。

淳於越也再也撐不住,老臉蒼白沒有血色,攤在**大口喘著氣,兩行熱淚已經將半塊枕巾都濕透了。

“勞煩嬴侯了……老朽即將去見儒家的諸位先賢,臨死之前實在是放不下我那早死的逆徒,才耽誤嬴侯時間,勞煩你來老朽府上一趟。”淳於越胸膛起伏著,隔著衣服也可以看到他凹陷下去的肋骨。

這幾個月,他消瘦的實在太厲害了。

停了半天,淳於越才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接著道:“老朽想給我那劣徒修一節傳記,耽誤嬴侯時間,實乃我私心……老朽家中,還有一萬卷藏書,老朽死後也無人繼承,就都捐給大秦吧。”

“其實周先生臨死之前還有一樁遺願。”趙不息認真的對淳於越說,“周先生答應斷玉關的黔首要在斷玉關效仿孔子之舉,收三千弟子傳聖道,可他隻教出了不到十個弟子,還欠著斷玉關兩千九百多個弟子。”

“言必信,行必果,硜硜然小人哉!這是《論語》中的話啊,您難道忍心讓周先生背負著不守諾的名聲入土難安嗎?”趙不息問淳於越。

淳於越搖著頭,歎息:“嬴侯有觀螢蟲之心啊,隻是老朽雖然願意完成成璋的遺願,可老朽餘年無幾,隻怕究此一生,也無法如成璋之願了。”

他知道趙不息是看出他心有死誌,故意用此言激起他的活命之意。

趙不息覺得淳於越雖然現在就快要死了,可也不是不能再為大秦創造價值了。

“您可以再收十個弟子,然後讓這十個弟子每人再收十個弟子,子子孫孫無窮盡也,這樣三千個弟子的任務很快就能完成了。”

淳於越愣了一下,絲毫沒有想到趙不息竟然會說出這麽一個聽起來很合理,可能做起來也行之有效的方法來。

“老夫已經快要去見我儒家的先賢了……”

趙不息不客氣打斷了淳於越,“我身邊的長者艾老,已經九十多歲了,每年還能帶三個徒弟,我的門客範增,比您還大六歲,每日都能工作五個時辰,還有法家的領袖李斯丞相,每日能從天剛亮輔助父皇處理政務一直到深夜犬吠。您才這個年紀,六十歲,正是努力工作的好年紀啊,您怎麽就覺得自己快要死了呢?”

聽聽,這還是人嗎,六十多歲正是努力工作的好年紀,她怎麽說的出口的?

淳於越深吸一口氣,說他不如艾老和那個叫範增的就罷了,怎麽能說他不如李斯呢。

儒家和法家在朝堂上鬥死鬥活,他這個儒家領袖豈能死在法家領袖的前麵呢?

“等日後到了地下儒家的先賢問起來為什麽儒家弱了法家這麽多,您就可以說是您死的早,下一任儒家領袖年紀小玩不過李斯那個老狐狸了。”趙不息撫掌笑,“真是個好借口啊。”

淳於越磨牙。

他終於知道為什麽扶蘇一提起他這個妹妹來就扶額歎氣了。

也終於知道為什麽會有陛下愛好親自持棍教女的傳聞了。

怎麽會有嘴巴這麽毒的人啊,嘲笑他一個快要死的老頭子。淳於越忽然覺得自己身體裏充滿了力量。

就衝著趙不息今天說的這些話,無論是為了周稟的遺願還是為了和法家接著鬥,他淳於越,今年絕對不能死。

要死也得再撐兩年,等他再教出來兩個弟子,熬死了李斯那老不死的以後再死。

趙不息眼尖,一眼看出了淳於越眼中的鬥誌,心滿意足拍拍淳於越的肩膀:“這樣才對嘛。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啊。您不好好奮鬥,大秦怎麽能強大呢?”

論起教書育人的本事還是得儒家,趙不息想要普及基礎教育,儒家是很好的工具人,這些儒家人最喜歡收弟子,各個恨不得都如孔子一樣收三千的徒弟,隻要能把他們利用起來,普及教育難度將大大減少。

趙不息心安理得壓榨著老頭,絲毫沒有愧疚心。

臨走之前,趙不息忽然回首,對淳於越道:“我曾經聽一位先生說過一句話,覺得很有道理——玉碎而不改其白,身雖死,名可垂於竹帛也。”

周成璋雖死,可斷玉關還在,斷玉關中被他保護的黔首們記得這塊“美玉”,這塊美玉就還在。

在趙不息的背後,淳於越愣了一陣,隨後邊哭邊笑。

……轉眼,年就過去了。

扶蘇要再回九原關,和他同行的人有淳於越和願意跟隨淳於越去邊關的十幾個儒家弟子,還有啞娘。

“啞娘,你留在鹹陽不可以嗎?”趙不息覺得淳於越應該去邊關發光發熱,卻不太舍得讓啞娘離開她。

她總擔心會有人欺負不會說話的啞娘。

啞娘對著趙不息笑笑,拿出自己的小本子和炭筆。

啞娘現在已經會寫字了,她的字很娟麗,雖然稱不上好看,但是很工整。

【鹹陽不是啞娘的故鄉,邊關才是啞娘的故鄉。鹹陽很好,我替小花看過了,現在我要回去告訴小花鹹陽有多好了。而且,邊關還有很多“啞娘”,我要去教她們保護自己,鹹陽有黑石子,有呂雉阿姐,可邊關隻有啞娘。】

【我要回我的上陳村去,去種很多很多小花。】

臨走之前,啞娘送給了趙不息一塊手帕,手帕上繡著一隻栩栩如生的玄鳥。

那隻玄鳥是照著鹹陽宮外的雕塑繡的,很威風,一點也不像小肥雞。

趙不息告訴啞娘:“五年內,我一定會讓九原關附近的所有小姑娘都買得起漂亮的花布做裙子的。”

啞娘笑了,她對著趙不息豎起了大拇指,就像她殺死頭曼的那天,趙不息對她豎起的一樣。

離別,是為了更好的以後啊。

嬴政沒有來送扶蘇,他依然坐在鹹陽宮裏,麵前擺放著奏折,隻是帝王好久沒有落筆。

“爹,我替你給大兄送別了,放心吧,你想說的話我都親口告訴大兄了!”趙不息風風火火跑進來。

清楚記得自己什麽話也沒有說過的嬴政:“?”

你說什麽了?你又在外麵怎麽敗壞你爹我的名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