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幾日,把封侯的後續事情全都處理完,公主府的匾額換成了嬴侯府,又帶著自己的一群謀士處理完戰死將士的撫恤問題之後,趙不息才找到時間可以回河內郡一趟。
隻是趙不息到了鹹陽宮才知道,嬴政一大早就帶著扶蘇公子去蘭池狩獵了。
趙不息輕嘖一聲,幹脆利索趁著她爹不在扔下一封請假回鄉的奏折就帶著人往河內郡去了。
誰還沒個其他父子關係了?
趙不息不是一個人回的河內郡,她帶著八萬人一起浩浩****返回的河內郡。
河內、上黨、潁川,隻此三郡,這次討伐匈奴就出了八萬人。
趙不息清清楚楚的記得,範增遞給她的冊子上,寫下的出征人數是八萬四千一百零三人。
現在跟著她回來的,還有八萬兩千零一人。
兩千一百零二人,把他們的生命永遠留在了草原大漠。
趙不息要先去履行自己的諾言,在出征之前,她說過若是有人回不來,那自己也會贍養他們的父母妻兒。
經過潁川,趙不息就讓這八萬人散開回鄉去了。
當嬴侯的旗幟進入河內郡的地界後,盡管已經離開了很多了回鄉的人,可剩下的人還有兩萬多人,可這浩浩****的隊伍並沒有引來圍觀。
沿途的黔首們隻是迅速竄回了自己家中,緊緊關上家門,連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七國混戰的硝煙還沒有從他們記憶中散盡,黔首們生怕自己被路過的軍隊拉壯丁從此背井離鄉。
騎在馬上的趙不息看著清清冷冷的河內郡大道,撓撓頭,讓手下的人把嬴侯旗幟換成了黑石子的旗幟。
沒過半個時辰,趙不息的馬前就圍滿了熱情的黔首。
“黑石子長高了!”一個老者睜著昏花的老眼,看著趙不息,跟身邊的人說著,“長高了一尺哩。”
“就是瘦了。”一個婦人心疼道。
另一個婦人道:“可不,臉小了一整圈,在外麵肯定吃苦了。”
騎在馬上的趙不息正好聽到這句話,扭過頭大喊:“沒吃苦!我就是年紀大了,身高抽條了,臉上的肉就沒了!”
雖然幾乎每年趙不息都會回黑石一趟,可因為是偷偷擠出來的幾天,所以趙不息每次回來都是偷偷回來,隻有住在黑石的老人才知道趙不息回來,大部分河內郡人是不知道的。
在他們眼裏,他們的黑石子已經離開了三年多,離開的時候還是個半大的少年,這次回來已經是亭亭玉立的大人了。
趙不息說自己沒吃苦,可河內郡的黔首都不相信。
要是沒吃苦,怎麽會瘦呢?
於是就有人湊近了趙不息的馬,往她們的黑石子懷裏塞東西。
得益於河內郡這幾年的發展不錯,黔首們也都能吃飽了,所以塞進趙不息懷裏的東西種類也很多,果幹、肉幹、粟餅……甚至還有黑石店鋪裏賣的哄小孩的硬糖。
就連玄兔,都托了趙不息的福,吃了好幾塊噴香的豆餅。
“夠了夠了,塞不下了……”趙不息抱著一懷的東西,還要騰出一隻手拉著馬韁,可憐極了。
不隻是她,就連她身後跟著的一群門客懷裏也都被塞滿了東西。
連冷著臉的呂雉懷裏都被塞滿了吃食,頭上還被一個格外熱情的老嫗插了朵大紅的絹花,顯得格外滑稽。
可呂雉也沒辦法,隻能無奈的任由黔首往自己懷裏塞東西,耳邊還聽著“小女郎瘦瘦弱弱哩,多吃些肉”。
她真的隻是不如趙不息健壯,在尋常女子中她已經不算瘦弱了啊。
或者是自己的位置不對?
呂雉看看自己左手邊壯的宛如一座小山一樣的妹夫樊噲,又望望自己右手邊如花豹般矯健的趙不息。
夾在天生神力的主君和壯如黑熊的樊噲之間,的確顯得自己很瘦弱啊。
呂雉默默驅馬換位置到了雖然有一手好劍術,但的確看著是瘦弱文人的張良身邊。
而後果然沒有人再說她瘦瘦弱弱了。呂雉安心了。
一直到天色將黑,趙不息才得以回到懷縣自己的府邸中。
一路上婉拒了八百次“黑石子來我家吃飯”邀請的趙不息鬆了口氣,在踏入臥房之前看了眼自己院中懸掛的“黑石子”旗幟。
“還得是黑石子啊。”趙不息嘟囔了一句。
第二日,趙不息和艾老一起回了黑石。
艾老的身體還是很健壯,眼神也很好用,隻是牙掉了一顆,說起話來有點漏風,但是依然中氣十足。
回到黑石,艾老和趙不息都有些感慨。
“你五歲的時候,爬這棵樹,一不小心摔了下來,還把門牙磕掉了。”艾老指著自己老院子前的大榕樹,眼神帶著一點追憶。
“你嚇得哇哇哭哩,好在掉的那顆牙隻是乳牙,幾個月之後新牙又長了出來。”艾老會心一笑。
趙不息臉有點紅。
當時她還沒到換牙的年紀就爬樹把門牙摔掉了,她還以為自己長不出牙了要豁牙了,好在後麵又長了出來。
走在黑石的小道上,忽然路邊一個院子的門被從內推開了,一個頭發已經花白的老嫗探出頭來,正好和趙不息四目相對。
“黑石子?”老嫗疑心自己老眼昏花了,要不然怎麽會看到了已經離開黑石許久的黑石子呢?
趙不息揚起歡快的笑:“孫奶奶,是我,我回家啦!”
“黑石子快進來。”孫老嫗見自己沒認錯人臉上瞬間浮現出了慈祥的笑容,她招呼著趙不息進院子。
一路上絮絮叨叨,“上年過年沒見著您哩,我和老頭子念叨了一年您……院子裏的棗樹和柿子樹的果子都熟了,就是沒有孩子再來吃啦。”
“阿爺呢?”趙不息看了眼棗樹和柿子樹下濕潤的土壤,卻沒有見到老者,詢問道。
孫老嫗搖了搖頭,歎息道:“他啊,生了病,已經起不來床咯,我看沒幾天就要去找大妮和大兒。”
大妮和大兒,就是孫家夫婦死在戰亂中的一對兒女。
“是黑石子回來了嗎?”一道虛弱的聲音從屋內傳來。
趙不息推門進去,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床塌上的老人。
那年眼神還十分銳利的老人現在雙目都已經渾濁了,整個房間裏彌漫著一股老人味,看到趙不息進來,老者胸膛拚命吸著氣,強撐著坐了起來。
他臉上浮現了虛弱的笑,指揮他的老妻:“櫃子上邊放著糖哩,黑石子最愛吃糖……院子裏棗樹上棗子也紅了,黑石子自己摘……”
趙不息走到床邊,握住老者的手,垂淚:“您不要再多說話了。”
“前年過年的時候您的身體還十分康健,怎麽今日就成了這樣呢?”趙不息哀歎。
老者苦笑:“我老了,身體忽然就不行了。”
趙不息隻覺得自己眼眶有點熱,眼角瞬間就紅了。
“你老了……你這娃娃才五十二歲就說自己老了?”艾老慢悠悠從門外走進來,哼了一聲。
艾老自顧自走到老者身邊把脈,瞥了一眼老者和孫老嫗。
“這個病,可以治。”艾老眯著眼,慢悠悠道。
老者苦澀:“艾老,您是在安慰我,我自己的身體我知道如何。”
艾老怒視老者:“你這小子怎麽不相信大夫呢?”
老者頓時不敢再說話了。
這時候尊老還是十分深入人心的,比起艾老,老者的確隻能算是個小孩子。
艾老四十多歲的時候,他才剛出生呢。
艾老讓趙不息附耳過來,耳語了幾句,趙不息恍然大悟。
第二天,趙不息一大早就召集了二十多個小孩,正大光明爬牆進來。
說爬牆已經不太合適了,這個院牆小時候看著很高,可其實黃土壘的院牆並不高,現在趙不息甚至都不用爬,胳膊一撐就能跳過來。
那群“小孩”裏有一部分也已經長大了,翻牆比幾年前輕鬆很多。
“肯定是那群壞小子,又來偷我的棗子了。”老者側耳聽著外麵院子裏的動靜,對自己的老妻生氣抱怨。
“我得去看看咱家的棗樹。”老者說著,竟然就這麽攙扶著拐棍站了起來,顫顫巍巍地走出了屋門。
趙不息一跳就能夠到樹上的棗子,老頭出去正好看到趙不息給年紀小的孩子摘棗子。
老頭把視線從趙不息身上移開,怒視著一旁也已經長大了的青年:“吳越,你小子都當了官吏了還來偷我的棗子!”
吳越學著小時候做了個鬼臉。
“你小子。”老者笑罵了一聲,臉上卻滿是笑容。
今年今日此門中,人麵依舊笑秋風。
還是那棵棗樹,還是那批人。
趙不息在河內郡呆了三天,而後就直奔上黨郡去。
她沒有帶著任何一個門客,馬車上,隻有她一個人和一個匣子。
趙不息笑嘻嘻推開了郡守府的大門,輕車熟路的來到了後院。
昨日已經收到了趙不息來信的李左車早已經等在後院了。
他坐在輪椅上,膝蓋上蓋著厚厚的獸皮。
已經是深秋了,盡管這幾年用艾老的藥方已經好多了,可李左車的膝蓋在冷天還是有些不舒服。
看到趙不息,李左車麵上頓時露出了笑容。
“不息來了,快進屋暖和。”
敘舊了一陣,李左車方才提起趙不息帶著三千騎兵就深入草原的事。
李左車的消息比嬴政要閉塞上一些,可過了這麽長時間,該知道的李左車也都知道了。
李左車誇獎趙不息:“不息有大父之勇。”
他的大父李牧就是多次擊敗匈奴而聞名於世。
趙不息驕傲地挺起胸膛:“我必定不辜負師祖傳下來的兵法。”
還是義父好,會誇她。
隻是下一刻,李左車忽然落下淚來,趙不息急得手忙腳亂。
“義父為何忽然痛哭?”趙不息手腳無措的安慰著李左車。
李左車聲音悲傷欲絕:“悲哉,吾年幼失父母,一生未娶妻生子,中年得義女,義女卻也要離我而去,落下吾孤零零一人苟活於世。”
“不息若亡,吾複無親無故,豈能獨活?”李左車雙目垂淚,一頭黑白交雜的半白頭發更是給他增添了幾分無助。
趙不息頓時覺得自家義父實在是太慘了。
年幼的時候被殺了全家,就逃出來了他一個,一輩子因為少年全家死絕的陰影也沒有娶妻生子,自小一起長大的師妹也早死了,隻有她這個沒有血緣關係的故人之女作為義女。
可她還事先說都沒說就往敵營中紮。
趙不息愧疚道:“下次我一定先告知義父。”
李左車的眼中掠過一絲笑意。
不息這孩子,還真是和她娘親一樣好騙啊。
小師妹年少的時候就總是被他裝哭騙過去,沒想到這招幾十年後還能接著用在她的女兒身上。
可惜李左車沒有嬴政那樣敏銳。
“下次再說”就代表還有下次嘛……
“義父要和我一起去祭奠娘親嗎?”趙不息說出了自己這次回來的其中一個主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