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要在東海郡設立海事府,專門管轄出海的事務,還要在當地招募黔首任職。

這個消息隨著始皇帝的車駕到來而傳遍了整個東海郡。

“海事府是個什麽東西?為啥不找那些那些貴族王孫來找咱們呢?”老於咂巴著嘴,問自己婆娘。

老於的婆娘是在黑石製鹽廠做飯的廚娘,五天才回家一會,一般縣衙裏麵有什麽新事,她消息比一般人要靈通一些,老於就趁著這個機會問問他婆娘知不知道這些天傳遍了整個東海郡的大消息。

老於的婆娘是個膀大腰圓,但長相十分爽朗的婦女,聽到老於問她,她抹了把頭上的汗珠子:“這事俺們廠子裏麵也都在說嘞,我聽著廠子裏的女先生說這是個好事,咱們得趕緊讓老大老二去報名,晚了人家就不招人了。”

“咋能讓兩個兒都去哩,要真那麽好,咱們裏的裏長不早就把他兒子送去了……俺聽說得出海,咱們都在海邊長大的,那海上多危險你不曉得嘛?”老於聽到要把兩個兒子都送去,頓時就急了。

他可就這兩個兒子了,原來家裏還有個大妮,嫁出去以後女婿那個村遭了劫匪,全村都死了,打那以後,老於就對自己僅剩的兩個孩子看的緊緊的。

海邊長大的人都知道海上有多危險,先不提海裏麵那比山還大的吃人巨魚,就單說那風浪,要是遇到天氣不好的時候,一個浪頭下雨一個村都沒了,打漁的那些漁民更是動不動就都回不來……

老於還指望著兒女養老,要是都送去,萬一兩個兒子都死了,他和老伴還怎麽活?

“你這呆子,俺能害咱家老大老二嗎?那可都是俺身上掉下來的肉哩。”老於的婆娘埋怨。

“俺廠子裏麵的女先生說,進了海事府就有編製了。”

“編製?那是什麽玩意?”

“按月發工錢,死了殘了都照發,老了以後還能退休,退休以後官府也照樣給按月發工錢哩。”

老於驚訝:“死了殘了老了,這不能幹活了也給工錢嗎?”

這時候可沒有什麽養老金撫恤金的說法。

秦能在七國之中脫穎而出的其中一個原因就是七國之中唯有秦有戰死之人爵位和軍功還可以留給家人,所以秦國的士卒在戰場上才會人人悍不畏死。

可就算是秦,也得是戰死才能留下一點東西給家人啊,那老了以後還給錢這事,老於活了四十多年了,還是頭一回聽到哩。

“你這個見識短的死鬼,要不是俺都打聽好了,俺能舍得讓老大老二都去嘛?”

老於的婆娘遺憾:“可惜了隻有二十五歲往下的人他們才要,要不然這個待遇俺都想去。”

老於讚同地點點頭。

對於黔首來說,沒有比穩定的收入更重要的事情了。

穩定就意味著能吃上飯,能吃上飯是頭等大事。這片土地上的黔首膽子很小,他們信奉中庸,不願意出頭,能忍受壓迫,隻要能吃上一口飯他們就可以忍受一切的不公平。

可他們的膽子又很大,為了一口澆地的水,他們就敢幾個村子幾百個人械鬥,殺紅了眼。

死固然可怕,可餓肚子更可怕,要是自己的命能換得全家老小吃上飯,那就是值得的。

出海雖然風險大,可若是真能一幹就是一輩子,老了殘了也能照樣拿工錢,萬一自己死了,自己的爹娘妻子也還能拿自己的工錢,那出海就沒有什麽可怕的。

莫說隻是盛滿了水的海,就算是刀山火海,他們也願意去闖**。

嬴政本來以為海事府最少要半年才能招收到足夠的人手,所以當趙不息告訴他人手已經招募足了的時候嬴政十分詫異。

“才半月,就招到了三萬人?”嬴政放下手中的奏折,有些不可思議。

海事府的府衙都還沒有建起來,人就已經招齊了?

“可不,報名的人有十幾萬,我又特意多卡了幾個條件,才就隻剩下三萬人的。”趙不息點了點頭。

“十幾萬人?半個月?”嬴政覺得更不可思議了。

大秦的整個社會製度都是為了戰爭服務的,可即使以秦完備的軍隊動員能力,半個月都沒辦法在一郡之內征發出十幾萬士卒來。

招募海事府人員,不是官府出麵,也沒有秦律強迫,這些黔首怎麽會這麽積極?整個東海郡的人口一共才多少啊?十幾萬人,還都要求二十五歲以下十六歲以上,莫不是整個東海郡滿足條件的黔首都報了名?

趙不息倒是絲毫不意外:“不要求學曆也不要求專業……這麽多人報名很正常啦。”

後世能走的路那麽多編製還一編難求呢,現在可沒有後世那麽好的經濟條件。

大部分人都吃不飽飯的時候告訴他們有一個能確保他們全家荒年也不餓死的,還給他們自己養老的工作,黔首不擠破頭才怪。

經濟條件越不好的時候百姓就會越追求穩定,這是千百年來都不曾改變的事情,而秦朝時候的經濟條件……嗯,根本沒多少經濟水平可言。

“絕大多數的黔首隻是想活下去而已。他們沒有多大的誌向,最大的願望就是自己和家人能夠平平安安活下去。”趙不息表情很平靜。

“可惜這麽小小一點的願望也很難能實現,所以隻要我們能保障他們的基礎生活需要,他們做事會很積極的。”

嬴政若有所思。

對於大秦如今有些僵化的體係,嬴政不是沒有察覺到,但是因為沒有更好的政策代替商鞅留下的政策,所以嬴政也隻能對此視而不見。

——大秦的生產力已經達不到如今大秦的需求了,僵化呆板的體係讓大秦上下如同一台巨大而腐朽的機器一樣,死氣沉沉。

盡管嬴政並不懂經濟學,但他身為帝國的掌權者,也已經敏銳察覺出來了隨著大秦的領土越來越大,他能調動的資源已經不能滿足他的需要來。

準確來說,這幾年連年的對外戰爭,若不是雜交小麥和雜交水稻以及肥料的使用大大增加了糧食的產量,秦可能已經被拖垮了。

治國就是治人,這個道理嬴政最清楚。

可目前看來用嚴苛的秦律治理黔首似乎已經達到了極限,黔首也不是用鞭子趕著就能創造出數倍的資源的。

“滿足黔首的生存需要,他們就會積極種地做工?”嬴政品味了幾遍這句話,眉頭顰得很緊。

這句話和他的理政思路是完全相反的。

倒是更像儒家天下大同的思想。

再看看吧。嬴政心中法家□□暴君的思想和要善待黔首的理智反複鬥爭,許久也沒有分出個勝負。

但還是有些變化的。

海事府建成的那一日,嬴政直接決定了海事府令的職位由趙不息擔任。

“啊?那我需要留在東海郡嗎?”趙不息傻眼了,她主管出海之事也不是不行,但是她不打算現在就留在東海郡啊。

史書上可是寫得清清楚楚,始皇帝七月亡,而現在已經六月了!

嬴政淡淡瞥了趙不息一眼:“你選一個府丞留在東海郡處理日常事務,你自然還是隨朕回鹹陽了,你隻負責製定決策,不負責處理日常事務。”

“朕又不會把你留在東海郡,你看看你這幅離不開父皇的小女兒模樣,丟人。”盡管嬴政心裏也很得意女兒黏著自己,可嘴上依然不饒人。

趙不息理直氣壯:“父母在,不遠遊,我當然要跟在爹後麵黏著爹啦。”

行宮大殿內看著帝王父女玩鬧的其他大臣:陛下,公主,臣等還在呢!

趙不息思考了一陣,派出了信使把坐鎮東海郡黑石分處的呂雉喊了回來。

“阿雉留在東海郡做海事府丞如何?”趙不息笑眯眯看著呂雉。

“出海,然後開辟新大陸,這是注定要留名千古的成就。”趙不息握著呂雉的手,笑靨如花的看著她。

“我希望在史書上我的名字和阿雉的名字能放在一起。李斯輔佐始皇帝建立了第一個大一統的王朝,所以阿雉也應該和我一起,做出一番不弱於我爹和李斯的大事業。”

“阿雉要輔佐我去擴張領土,建立一個疆土上永遠有地方照耀著太陽的帝國,讓隻要有人存在的地方都書同文車同軌。”

趙不息感受了在她說出這番話的瞬間,呂雉拉著她的那隻手瞬間緊了緊。

四目相對,趙不息從呂雉的眼中看到了淚光。

很多年前的一天,趙不息闖入呂府之中帶走了正被呂父逼迫要嫁給不認識中年男人的呂雉。

那時候是趙不息仰視呂雉,很多年後的今天,趙不息已經比呂雉高了一頭還多,就是呂雉仰著頭看趙不息了。

改變的不僅僅是兩個人的相對身高,還有其他更多的事情。

那一日剛剛下定決心第一次違背父命的呂雉如今已經要成為在青史上留下自己姓名的人了。

“好。”

呂雉說。

那年趙不息問呂雉要不要跟著她離開呂府時,呂雉也是回答了“好”。

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

到今日依然未曾停下。

忙完了海事府的事情已經是八月了,其中一整個七月,嬴政去哪裏趙不息就跟到哪裏寸步不離。

鬧得嬴政都覺得煩。

“朕又不是要把你留在東海郡,你整日隻貼著朕幹什麽?”趙不息第十二次非要抱著枕頭睡在他隔壁側殿之後,嬴政終於忍不住了。

趙不息隻是睜著一雙濕漉漉的大眼睛,可憐兮兮道:“你知道的,我很小就沒了娘……”

嬴政:“……”

行吧,行吧。

這種情況直到七月過去才好了起來。

度過了曆史上秦始皇的死亡時間之後,趙不息明顯也鬆了一大口氣。

臨走之前,嬴政還帶著趙不息去爬了一次東海邊的山。

站在山頂上,海風烈烈吹著二人寬大的長袍,侍衛都十分識趣的離這對父女遠遠的。

嬴政眺望著遼闊的大海,臉色十分平靜。

過了許久,他才忽然歎息一聲。

“海外沒有仙山,隻有更廣袤的土地啊。”

這一聲歎息中也不知道是失望多還是慶幸多。

是偉大的始皇帝對自己的領土又能擴張而感到欣喜若狂?

還是一個將要年至半百的人對世上沒有仙神長生而感到失望呢?

“走吧。”嬴政並沒有在山頂多待,歎息一句之後就帶著趙不息離開了這座高山。

回到了馬車上,趙不息盯著嬴政看了一陣,踟躕片刻,還是悄悄挪到了嬴政身邊。

“孔子已經死了很多年了,但是現在天下間還有許多的儒家弟子,墨子也已經死了很多年了,但是現在墨家弟子也人數不少,商鞅也死了很多年,可現在大秦依然用的是商鞅製定的製度。”

嬴政看了趙不息一眼,沒有說話。

趙不息自顧自接著道:“從您統一六國完成大一統的那天起,再往後大一統的思想,會在這片土地上世世代代的流傳下去的,書同文車同軌,也會影響這片土地上的人千千萬萬年。”

嬴政沒有說話。

久到趙不息都開始坐在馬車上昏昏欲睡的時候,她耳邊才傳來了一聲微不可查的“嗯”。回到鹹陽剛好趕上過年,急急忙忙的過完了年,很快就到了二月。

趙不息已經放下了對嬴政身體的擔憂,這段時間來看,她爹能蹦能跳的,還隔三差五就想摸棍子揍她,身體健康的不得了。

她打算去河內郡擔任兩年的郡守。

大秦體製僵化的問題終究是要改變的,在趙不息和嬴政幾十次商量之後決定由趙不息先擔任兩年的河內郡郡守,先在河內郡實行變法,若是有效再推行到整個大秦。

趙不息離開鹹陽的這一天,嬴政給她送行。

鹹陽的初春風還很冷,風中翻飛著嬴政額角幾根碎發,其中已經有了白發。

嬴政眺望著趙不息遠去的背影,輕咳了一聲。

“陛下!”聽到嬴政的咳嗽聲後,一側的趙高連忙走上前為嬴政披上披風。

“可否要傳夏無且來?”

嬴政揮了揮手:“無礙,應當隻是風吹著了。”

其實自從自東海郡回來以後,嬴政偶爾就會覺得喉嚨有些癢,隻是偶爾咳嗽一聲也不影響他處理政務,他也就隻讓夏無且開了寫止咳的藥方喝著。

想來應該是這段時間天氣冷加上自己因為變法之事整日心神勞累,讓寒氣入了體吧。

往年也不是沒有這樣的事情,春冬交際之時,就是容易風寒入體。

他還有政事沒有處理完啊。嬴政扶了一下額角,忽然想起來趙不息走了以後她的活也都要自己幹了。

“逆女。”嬴政輕哼一聲,隨後又忍不住咳嗽了兩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