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
趙高罕見地沒有早早就去寢殿侍奉嬴政,而是獨自一人來到了正殿,他坐在嬴政平日處理政務時坐著的帝位上,雙手攏在身前,死死盯著麵前桌案上擺放著的傳國玉璽。
他的臉色十分憔悴。
事實上,趙高昨夜一整晚都沒有睡著,隻要他一閉上眼,耳邊就會不停地飄過嬴政昨日對他說的話。
好不容易睡著了一會,卻又被噩夢驚醒。
夢中,陛下冷冷地看著他,而一側一群看不清臉的人手拿著刀斧正凶神惡煞地向他走過來。亦或者畫麵一轉,他又看到了自己年幼時的記憶,他也是嬴姓趙氏,但是他的母親隻是一個被罰入隱宮中的罪人,他從出生的那一天就注定一輩子都是奴仆。
就這麽煎熬著,好不容易挨到了天亮。
“狗急了也會咬人的。”趙高忽然下定了決心,伸手緊緊握住傳國玉璽,兩行淚順著他的眼角流下。
他的整個身體都在打著哆嗦。
趙高是這世上最了解嬴政的人,甚至比嬴政的所有子女大臣都要了解他,小到嬴政喜歡吃什麽菜,大到嬴政心中誌向,從嬴政剛從趙國回來,趙高就跟在嬴政身邊了,如今已經有三十二年了。
嬴政到底是什麽樣的人,趙高再清楚不過了。
所以趙高在害怕。
可隨著傳國玉璽冰冷的溫度順著趙高的掌心傳入身體,趙高忽然一激靈,他臉上的表情也緩緩從懼怕變成了瘋狂。
他已經無路可走了。
趙高意識到了他如今的境地,從他欺騙嬴政的那天起,他就已經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了,這條路的盡頭無論是死是活,他都隻能一條道走到黑了。
甚至在經過了剛開始那幾天的頭腦發熱以後,趙高對自己能否成功已經不抱什麽希望了。
他無數次後悔自己當時為什麽要鬼迷心竅下那個決定,可反過來再想,即便是現在再讓他回到那個時候,他依然會做這個決定。
“我都要死了,憑什麽你們這些人還能活得好好地享受著富貴呢?隻是因為你們生得比我好,所以你們什麽不用做,就享受這滔天的富貴嗎?”趙高自言自語。
“多不公平啊。”
趙高感慨一聲。
隨後,趙高的臉上閃過一絲狠辣,他輕車熟路地研磨墨條,而後提起筆,從書桌的下側櫃子中——這些東西平日都是他負責整理的,拿出一遝帛書。
奮筆疾書。
寫完了以後,趙高就想要拿起玉璽帶上大印。
可在將玉璽按在印泥上的瞬間,趙高的手又靜止在了半空。
他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又將玉璽放了回去,而後將這一打帛書整理好塞入了袖中。
他有一個更好的主意。
趙高走出了鹹陽殿,側身吩咐一旁的侍衛:“將公子胡亥請來。”
侍衛並沒有懷疑什麽,不過就算有懷疑他也不能質疑上官。
很快公子胡亥就來到了鹹陽殿的偏殿,自從上次被趙不息“誣賴”完以後,他已經有將近一年沒有見過嬴政了,所以當聽到侍衛傳喚他的時候,胡亥想都沒想就急匆匆趕到了鹹陽殿。
他已經不是年幼的時候覺得被老師和母妃強行按在嬴政身邊是折磨的年紀了,數年的冷待之後,胡亥已經嚐盡了父皇寵愛的子女和父皇不寵愛的子女之間被差距對待的人情冷暖。
隻是當胡亥急匆匆趕到鹹陽殿,偏店的時候,卻並沒有看見他的父皇,殿內隻站著一個人,那就是他的老師趙高。
“老師?”胡亥有些愣。
趙高看了他一眼,並沒有先對他開口而視線對殿前守著的兩個侍衛道:“爾等先行退下,陛下有命,讓我隻傳達給公子一人。”
現在的趙高對扯著嬴政的虎皮撒謊已經十分熟練了,絲毫沒有前兩日戰戰兢兢的畏懼感。
侍衛不疑有他。
待到殿內隻剩下趙高和胡亥二人之後,胡亥明顯輕鬆了許多,“老師,父皇讓你給我說什麽?你說吧。”
趙高平時還是頗為寵愛胡亥的。
趙高輕輕一笑,直視著胡亥的眼睛,輕聲道:“你的父皇快要死了。”
胡亥的瞳孔迅速放大,下一刻仿佛就要尖叫出聲,趙高手疾眼快捂住了胡亥的嘴巴。
“莫出聲。”趙高訓斥胡亥。
胡亥驚恐地捂住了嘴巴,從小到大一直都是趙高讓他做什麽他就做什麽,老師說的總是對的,關鍵時候多年來養成的習慣,讓胡亥下意識聽從趙高的話。
過了許久,胡亥怦怦直跳的心髒方才略微平靜了下來,他大喘著氣,不敢看趙高:“老師的意思是……”
“你想做皇帝嗎?”
趙高的下一句話讓胡亥好不容易才略平靜下來的心髒又迅速劇烈地跳動起來。
驟然被這麽一個天大的“餡餅”砸中的胡亥隻覺得自己腦袋暈乎乎的。
“皇帝?我?”胡亥呆滯地指了指自己。
趙高平靜地看著胡亥,忽然揚起一個笑:“現在長公子扶蘇在邊關,十五公主嬴不息也不在鹹陽,陛下眼看著活不了幾天了,比你強的人都不在鹹陽,所以繼承地位的人為什麽不能是你?”
“隻要你先趁亂登基,而後占據大義,想個辦法弄死扶蘇公子和不息公主,那治天下就是你的……到了那時候,你就不用討好你的父皇了,就輪到別人來討好你了。”趙高的聲音充滿了**。
胡亥覺得自己的心髒在劇烈地跳動,他不由屏住呼吸,側耳聽著趙高的話。
趙高眼底的鄙視更濃,臉上的笑容也更濃。
這樣的蠢貨,連繼承皇位有多難都不知道,還真以為陛下一死,他就能輕易登上皇位呢。
“如今傳國玉璽就在這裏,陛下的詔書平日多是我代筆,我寫詔書您刻印璽,那天下就是您的了。”趙高恭維著。
在趙高的口中,繼承皇位仿佛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情。
胡亥在趙高的勸說下,戰戰兢兢坐上了平日他的父皇處理政務的地方,又戰戰兢兢拿起了傳國玉璽。
可到了這個時候,胡亥僅有的一點自知之明讓他不禁看向趙高:“老師,父皇他……”
“陛下已經快死了。”趙高冷酷道。
“要不然再等幾天等到父皇死了以後再說?反正父皇也活不了幾天了。”胡亥還是沒有底氣。
這也太孝順了吧,這就成了等你父皇死了以後再說了?
趙高眼皮跳了跳,可麵上絲毫不顯,隻是催促著胡亥:“在鹹陽的公子除了你之外還有十幾人,你既非長子也非陛下愛子,你能先人一步得知消息,是因為我是陛下近臣,若是再拖,百官就要知道,陛下不久於世,隻怕事久生變。”
聽到自己既非長子也非愛子這句話胡亥的表情變換了一陣,最後一咬牙:“老師說的對。”
而後不等趙高催促,胡亥就直接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趙高遞給他的詔書,緊接著眼皮都不眨一下啪啪蓋上印章。
在蓋到“賜死公子扶蘇”這張詔書的時候,胡亥的表情猶豫了一下。
年幼時,扶蘇還是頗為疼他愛的……可轉而想到,若是自己想要做皇帝那占據了長子名頭的扶蘇必定是自己登基路上的最大敵人,胡亥的心就狠了下來。
甚至在蓋完這一堆詔書之後,胡亥依然不解氣,他詢問趙高:“為何沒有賜死嬴不息那個混蛋家夥的詔書呢?”
趙高沉默了,他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眼神盯著胡亥。
“你想要賜死嬴不息?”
他為什麽沒有寫關於嬴不息的詔書,難道是他不討厭嬴不息嗎?
還不是因為趙高如今雖然瘋狂,但是還不是傻子,他知道趙不息的本事遠遠超過其他的公子皇女,他的這些手段對其他的公子皇女可能還有用,但是對趙不息肯定是一點用處也沒有。
胡亥點頭,咬牙切齒:“嬴不息處處和我作對,害得我失去了父皇的寵愛,我一定要將他碎屍萬段才能解我心頭之恨!”
趙高對胡亥到底能有多沒腦子又有了更深的了解。
好歹是這麽多年的師徒,趙高略微發了一點善心提醒胡亥:“嬴不息詭計多端,不會按照詔書自殺的。”
胡亥滿不相信:“父皇的命令誰敢不聽?”
直到現在胡亥也不知道他在做什麽事情。
他被保護得太好了,自小在宮中長大,年幼的時候還是嬴政最寵愛的公子,人人都順著他,就算是後來失寵了,別人也頂多是對他沒有以往的討好,可尊重和應付還是有的。
胡亥今年盡管已經二十一歲了,可從未踏出過鹹陽,在他的心中,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現在做的是多大的禍事。
或許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現在做的是謀反的事情,他隻以為這和自己看中了一件別人的寶物,或者在大街上看到了漂亮的女郎一樣,看中了就搶過來。
反正就算是再大的禍事,父皇也頂多就是揍他一頓。在胡亥的心中,他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趙高看著胡亥,沉默了片刻,最終還是沒有告訴胡亥趙不息是個什麽性格。
反正他的目的又不是真的扶持胡亥做皇帝……
一道道詔書自鹹陽宮內發出,其中的絕大部分發向了各個公子府,還有兩道詔書直奔鹹陽外去。
隨著詔書一起離開的,還有趙高的女兒和女婿。
隻是詔書和人一出了鹹陽就被攔截了下來。
陳平笑盈盈的看著閻樂:“閻縣令和趙夫人要到哪裏去呢?在下在府上設好了宴席,兩位不妨和平一同入宴如何?”
趙高的女兒看向她的丈夫。
閻樂的心頓時墜入了冰窖中,他死死盯著陳平和陳平身後的軍隊,萬念俱灰。
他不知道自己的丈人趙高到底犯了什麽事。
但是今日一早趙高就回府邸將所有的家財能帶走的都讓他帶走了,趙高隻說了一句話。
“逃!”
閻樂看著自己麵前被自己引為知己好友的陳平,苦澀道:“看在往日的交好上,您可否饒我一命?”
陳平隻是淺笑:“各為其主,本就是為我主打探消息,本就無交好一說……兩位還是請隨我來吧。”
跟在陳平身後的士卒頓時一擁而上,將二人連帶著仆人和裝有萬貫家財的馬車一起押走。
另一邊,那兩道詔書也落在了趙不息手中。
趙不息坐在主位上,身側坐著她的大才們,除了還在路上的呂雉以及在鹹陽內不好出來的蕭何以外,其他的大才都在這裏了。
趙不息拿著詔書饒有興致地讀了幾遍:“沒想到我剛一回鹹陽就給我這麽大一個驚喜啊,看來我日夜不停的趕路回來還是有收獲的。”
邊說著邊把兩封詔書傳給自己的大才們,讓他們輪流瀏覽。
看到其中一封詔書上說要“賜死嬴不息”,眾人不禁發笑出聲。
“這等詔書就算蓋了玉璽也沒有人會當真吧。”張良哂笑,“主君坐擁私軍無數,扶蘇公子也有三十萬大軍在身側,莫說此詔書為偽造,縱然當真是始皇帝下命,那主君和扶蘇公子也定然不會聽從啊。”
趙王遷殺李牧還知道先把李牧騙回邯鄲再殺他呢,將軍在軍隊中又有誰能殺得了將軍呢?
趙不息嘴角抽了一下:“你還真別說……”
張良的笑聲戛然而止,他詫異道:“扶蘇公子難道真的會?”
作為一遇到危險就跑路的謀聖,張良想不到有誰會真的聽從君命赴死。
“扶蘇的腦回路偶爾就是有點奇怪。”趙不息吐槽了一下。
陳平這時候開口了,他柔和建議:“陛下要傳位給主君,扶蘇公子占據嫡長中的長,嫡長子繼承已經傳了八百年,難免有人會以此生事端,主君不如借此機會……將扶蘇公子送走。”
陳平想說借著這個機會弄死扶蘇,但是想到自家主君的重情義,險之又險地口風一轉。
他和公子扶蘇沒有任何情誼,可主君和公子扶蘇好像還是有些情誼的,盡管看起來也沒多深厚。
“你說得有道理。”趙不息想了一下。
胡亥和趙高都把柄遞到她手裏了,要是她不利用一下豈不是可惜了這封偽造的詔書。
“找一個擅長仿造東西的墨家弟子來。”趙不息開口。
墨家之中人才輩出,不隻有擅長機關術的,還有擅長造假的,偽造東西能夠和原版一模一樣。
畢竟擅長給君王設計陵墓,四舍五入也擅長盜墓,再四舍五入都會盜墓了還能不會文物造假嗎,所以擅長偽造點東西也是很正常的手藝嘛。
“那個傳國玉璽的印章直接砍塊木頭刻一個就行。”趙不息道。
傳國玉璽之所以是真的是因為掌權者使用它,受命於天是假,受命於帝王才是真,現在掌權的人是她,那她說用木頭刻出來的是真的,那就是真的。
趙不息想了想:“正巧東夷洲離得那麽遠,大秦也不太好管理……幹脆設一個東夷都護府算了,讓扶蘇去做都護府令,身為大秦的長公子,就應該為大秦開疆擴土。”
趙不息十分理直氣壯。
反正誰糊弄不是糊弄,趙高和胡亥想殺了扶蘇,她隻是想讓扶蘇去開拓新大陸罷了,雖然離家遠了一點,出差是辛苦一點,可起碼命保住了嘛。
往後再有個三五年,等她完全掌握了朝政,以後她爹要是想孩子也可以每隔幾年把扶蘇叫過來聚一聚,她很孝順的。
還有其他的兄姐,趙不息早就看這些白吃白喝不幹活的家夥不順眼了,幹脆趁著鹹陽內亂的這個機會把這些人都送到其他洲去開疆擴土得了。
她爹寵小孩,她可不寵這些白吃白喝的家夥,但凡是跟她一個姓的,享受了天下黔首的供奉,就應該為天下黔首做奉獻,身先士卒去開辟新大陸!讓大秦的旗幟插遍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