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老看著嬴政一下子就把精氣神煥發出來的模樣,略有些欣慰地摸了摸胡子。
病人的求生意誌是很重要的事情。艾老行走世間,一輩子見過的病重之人數以千計,其中不乏有人已經病入膏肓,但是因為心中有放不下的事情而多活許久的。
“陛下可要隨我們一同出宮?”範增扯扯嘴角,對嬴政的表情和藹了一些。
挺好,始皇帝現在看起碼能活到主君回來,若是死得早了,終究有些麻煩。
範增最理想的情況就是嬴政先努力多活上個十天半個月,然後等到趙不息回來以後立刻傳位給趙不息,然後嬴政就立刻去下麵找秦國的曆代先君。
嬴政思考了片刻,忽然扭頭看向艾老:“咳咳……朕的時日,還剩下多久呢……咳咳。”
艾老沉默了,他給出了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養得好,一兩個月能活到。”
嬴政歎息了一聲:“隻剩下一個月了啊。”
嬴政說不上自己現在內心是什麽感覺,一個人在陷入重病之後那股和死亡貼麵接觸的恐慌感足以摧毀這個人的理智,重病中的人會變得瘋狂、狂躁,不講道理。
好在嬴政並不是第一次直麵死亡了。
很多年前,他還在趙國邯鄲的時候,他就經常擔心趙國的人會殺了他這個秦國質子。還有後來,他在大殿上直麵荊軻的匕首的時候,他麵對那一波波刺客的時候……死亡每一次都和他擦肩而過。
隻是這次他或許沒有先前那麽多次的幸運了。
嬴政看向了範增,麵上的表情十分平靜:“讓嬴不息回來,誅殺趙高,處理鹹陽這堆亂攤子吧。”
在生命的最後時候,嬴政沒有選擇作為一位父親為女兒清掃障礙,而是選擇作為一個帝王去用宮變考察他的帝位繼承人。
他最愛的還是大秦,他要為大秦的下一任帝王再上最後一課。
“朕就留在鹹陽殿。”嬴政嗤笑一聲,“咳咳……趙高還沒有那個膽子敢對我動手。”
嬴政對趙高輕蔑極了。
他沒有想到趙高會有這個膽子想要趁他病重行犯上作亂之事,盡管這事讓嬴政覺得自己看錯了人。
但是就這段時間趙高做的事情來看,他有點本事,但不多。
若是他是趙高,應該趁著帝王病重的時候直接做掉帝王,而後以雷霆之勢扶持公子中有點本事但本事不大的那一個上位,借正統之命調兵遣將先誅滅不息,而後再想辦法從沒用的下一任帝王手中篡奪權力……
可惜趙高連做掉他的膽子都沒有,隻敢等著自己死。
像一隻食用腐肉的禿鳥守著奄奄一息的獸王一樣,哪怕涎水已經流到了地上,可還是沒有膽子先動手。
嬴政不知道的是,趙高在曆史上就是這麽做的,隻是因為自己本事不夠而差了億點點。
聯合李斯立胡亥為帝,甚至沒用派兵就矯詔騙死了扶蘇,也順利從胡亥手中篡奪到了權力,權力大到了指鹿為馬的地步。
可惜他選的秦二世太沒用,他自己也沒用,根本不會治國,還把會治國的李斯給腰斬了,就隻知道加賦稅,殘暴嗜殺,逼得天下皆反,二年就斷送了大秦的天下。
千古一帝的通病,他們自己高傲有高傲的資本,卻沒想過繼承人沒他們那個本事高傲。
“老夫先給陛下開個養元的藥方吧。”艾老不懂這些政治上的彎彎道道,他是醫家,隻看人生死,所以當聽到嬴政不隨他們一起出宮的時候也沒有說什麽。
嬴政扯扯嘴角,“朕一直喝著夏無且熬製的藥。”
說著還指了指自己床頭邊小桌上擺放的一堆瓶瓶罐罐和一個隻剩下殘渣的藥碗。
艾老下意識捏起一小撮殘渣放在鼻尖上聞了聞,表情一愣,而後迅速把殘渣放進嘴裏咀嚼確認。
“隻是不知道藥效如何。”嬴政歎息一聲。
艾老用一種複雜的目光看著嬴政:“千年人參,品質上好的鹿茸,還有百年雪蓮……這一服藥,有價無市啊。”
這一服藥就得有幾千金了,還有價無市。
難怪嬴政病了這麽多天了罵起人來還這麽精力十足。
嬴政哂笑:“朕……咳咳,為帝王,天底下最好的藥,自然都在朕手中。”
“朕的私庫中,還有幾株半人高的人參,隱約可見龍角和四爪的白蛇屍體和蛇蛻……你盡管開藥方便是。”嬴政說得很有底氣。
天下的寶物都在他的手中,他連墳墓之中都修建了無數的兵馬俑和一條水銀河陪葬,更不用說活著的時候了,隻要能延續自己的性命,再珍貴的寶物也比不上他的生命。
艾老歎息一聲:“老夫一輩子都在給黔首看病,開過的藥方最貴也就是百錢……您就用夏無且的養元藥方吧。”
真是狗大戶啊,半人高的人參不得長萬年才能長出來,還有那雪山頂上二十二瓣的雪蓮,艾老打定主意,日後若是有機會,自己一定要進大秦皇家藥庫看看。
嬴政也點點頭,轉而,他的麵目又猙獰了起來:“現在,朕還有一件十萬火急的事情要你們去辦。”
“速速給朕送一根棍子來,要手腕粗細,六尺長短的。”嬴政咬牙切齒道。
正在路上飛快趕路的趙不息背後一涼,鼻子一癢,打了個噴嚏。
屬於大宋車神的危險預測技能瘋狂地給趙不息警示,讓她遠離鹹陽。
趙不息更擔心了。
完蛋,她不會去晚了,她爹出了什麽事情吧?她感覺怎麽這麽不好?
“吩咐下去,今晚連夜趕路。”趙不息吩咐左右道。
趙不息眺望著西方,再有二日,她就能回到鹹陽了。
爹,你可得等等我啊,我從兩千多年後來,可不是為了再親眼看你死一遍的啊。
而在鹹陽,趙高好不容易打發走蕭何之後就回到了鹹陽殿,他沒有直接回去嬴政所待的寢殿,而是直接去了嬴政平日處理政務的地方。
殿外有幾個侍衛守著,不過趙高幾句話就打發讓他們退下了。
憑借著陛下第一寵臣的身份,這些人根本不會懷疑趙高會亂做什麽事情,被趙高揮退,也隻以為是趙高奉嬴政之命來此。
趙高走入大殿之後十分平靜地推上了殿門。
偌大的宮殿之中隻有他一個人,他站在殿門前,正視著正前方高台上那高高在上的桌案。
那是嬴政日常處理政務的地方。
趙高曾經無數次站在嬴政身側,為他磨墨,遞刻刀,給嬴政按揉肩膀,也聽嬴政的話,幹了不少黑心事。
畢竟帝王需要做的事情也有許多是見不得人的,趙高足夠機靈,心也夠狠,這些見不得人的事情都是他去做的。趙高手指攥緊,屏息靜氣,一步一步走到了這高高在上的帝王座位邊上,腳下十分熟悉地就像站在一側候著,可當腳抬起來的瞬間,他硬生生停下了。
趙高似乎被一種無形的力量蠱惑了一般,雙目死死盯著放置在桌麵上的印璽。
這個印璽通體用藍田玉雕刻而成,方圓四寸,上有五龍。
他看到過數千次嬴政在竹帛上按下這個印章,一張普普通通的帛,刻上了這個印章之後就會擁有顛覆任何東西的力量。
六個國家因為一道帛書而滅亡,天下的文字因為一道帛書而一統,數萬乃至數十萬人因為一道帛書而要奔赴戰場,天下的興亡,無數黔首的生死,都在這一塊印璽上。
趙高曾無數次見過嬴政拿起這塊玉璽,可從未親手觸碰過它。
趙高家中私藏了許多藍田玉的擺件和飾品,天下間有許多人都知道中車府令最愛藍田玉飾品,但凡求他辦事的人,都會想盡辦法送他一件藍田玉飾作為禮物。
可沒有人知道趙高為什麽會那麽喜歡藍田玉。
甚至就連趙高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單純喜歡藍田玉,還是也有那麽瞬間在看著嬴政把玩玉璽的時候也奢望過能摸一摸這塊傳國玉璽。
可現在這塊傳國玉璽就在自己麵前。
趙高喉嚨滾了滾,像是魔怔了一樣對著桌案上的傳國玉璽伸出手。
觸感似乎和自己家中那些藍田玉擺件沒什麽區別。
趙高驟然將玉璽翻了過來,八個大字倏忽映入眼中,趙高的雙目頓時睜到了最大。
——“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在目光接觸到這八個字的瞬間,趙高握著玉璽的手掌似乎被火炭灼燒了一樣忽然收了回去。
那玉璽在桌麵上安靜地躺著,就這麽躺在距離趙高不足一尺的地方。
趙高忽然笑了,無聲地狂笑,眼淚順著他的臉頰而下,沾濕了衣領。
趙高伸出手,將傳國玉璽緊緊抱著,就挨著他的心髒,傳國玉璽和心髒之間隻隔了薄薄的一層胸腔。
“能得握此璽一次,縱然是日後被五馬分屍,也不枉此生啊。”趙高似乎是打開了什麽開關,大搖大擺坐到了嬴政平日裏坐得椅子上,雙手托著傳國玉璽,感慨一聲。
趙高有一手好書法,這也是嬴政欣賞他的地方,平日裏有許多詔書都是嬴政口念,他寫,然後嬴政再蓋上印璽發出去。
可他寫過那麽多道詔書,卻沒有一道是出於他的意思寫的。
他趙高隻是始皇帝的一個下仆啊……
趙高一直在殿中呆坐到夜色昏黑他才忽然反應過來,而後才依依不舍地把傳國玉璽放下,急匆匆趕到寢殿內伺候嬴政。
嬴政並沒有對趙高一下午都不在殿內而說什麽,隻是平靜地喝下夏無且呈上來的藥,又隨意翻了兩封奏折,就讓趙高退下了。
第二日一早,在溪到了一天半以後,白芷終於氣喘籲籲地到了。
還沒來得及好好喘上兩口氣,白芷就被艾老揪了過去,順著地道一路往嬴政寢殿的方向去。
在昏黑的地道中行走著,艾老才有時間對白芷交代嬴政的病情。
“癆病你能治嗎?”
白芷一驚:“肺癆?那除了始皇帝以外可還有其他人染上此病?”
艾老道:“的確是肺部有症,不過不是瘟疫類的肺癆。”
“那就是肺熱?”白芷再問。
艾老皺皺眉:“也不太像是肺部生熱,若隻是單純肺熱,那有那麽多清熱的珍貴藥材吃著也不該發展到如此地步。”
白芷隻能說:“那我先診脈看看吧。”
在接到艾老消息的時候蕭何就又進宮去騷擾趙高了,看到艾老帶著白芷從地下鑽出來的時候嬴政並沒有吃驚,他隻是靠在**淡淡瞥了一眼白芷。
白芷給他診脈,嬴政臉上的表情也依然沒有變化。
若不是白芷能通過脈搏感受到嬴政驟然變快的心跳,她也以為麵前的帝王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了呢。
“如何?”嬴政仿佛不在意一樣隨口一問。
白芷卻忽然起身,走到床邊,背對著嬴政從懷中掏出了一個錦囊。
這個錦囊是趙不息給她得,吩咐她在診斷完之後不要立刻告訴嬴政病情,而是要先看錦囊再說。
【若無藥可醫,則曰“寬心可治”;若有藥可醫,則曰“無藥可醫,藥隻可延一年壽命”】
白芷看完了錦囊內裝著的紙條以後心中有了成算,將紙條塞入胸前,裝作一副為難的樣子緩緩轉過身來,似乎是不知道該怎麽對嬴政開口。
嬴政的心頓時涼了半截,他苦澀道:“無藥可醫?”
“有藥可延命一載。”白芷沉默片刻,緩緩開口道。
一年。
嬴政閉了閉眼。
真短啊。
若是再給他二年的時間,他都能再做出一番事業,可一年實在是太短了。而且嬴政也知道這些醫家人的話術,說是一年,可不過是讓他寬心,實則有半年就不錯了。
“嬴不息什麽時候能到?”嬴政突兀問道。
白芷道:“主君應當已經出發了,二日之內,必然可以回來。”
嬴政歎息一聲,“趙高應當會在這幾日內動手,不過鼠輩……讓不息解決了他之後自行去找李斯吧。”
隻剩下半年的壽命了,估計他也就一直躺在**養病了。他也沒必要再一直待在帝王位子上了,就按照原來的打算,傳位給不息吧,正好登基大典結束後還能剩下幾個月,他還能教教不息帝王之術。
他自己年幼時沒有父親教導帝王之術,因此在呂不韋手下苟且數年,如今總不能讓他的繼承人,再步他當年的後塵吧。
白芷點點頭,從脖子上取下來一條項鏈,將項鏈的吊墜打開,儼然是一小根空心的針,針的那一頭連著一個小拇指肚大小的瓶子,裏麵放的不知道是什麽**。
白芷走到嬴政身邊:“請陛下脫衣。”
嬴政:“???”
白芷眼底劃過一絲看好戲的意味,可臉上表情依然端莊,她解釋:“此藥要灌入陛下體內,從臀部灌入最為妥當。”
嬴政蒼白的臉上浮現一絲潮紅。
他後宮有很多妃子不假,其中也有宮人比白芷大不了多少不假,可白芷……是他女兒的人。
嬴政已經能夠想象到白芷肯定會將此事告訴逆女,逆女肯定也會如幸災樂禍“秦王繞柱走”一樣背後偷偷議論“始皇帝打屁股針”這種事了。
嬴政緩緩將視線挪向了艾老。
艾老無辜道:“此藥乃是不息和白芷一並研製,老夫年紀大了並未插手過此事,所以老夫不會用此藥。”
“你可以會。”嬴政咬牙道。
“老夫真不會。”
“你必須會。”嬴政冷酷道,“朕可以加錢。”
艾老笑眯眯:“錢財於老夫如糞土。”
嬴政甩出殺手鐧:“你去我的私庫中,可以隨意挑一樣靈藥。”
艾老眼神一亮,主動接過了白芷手上的針劑。
“老夫醫者仁心,治病救人乃我分內之事。阿芷,你來告訴為師此藥怎麽用?”
“這個要先做皮試……”白芷細心給艾老講著青黴素該如何注射。
艾老發誓,他絕對是因為醫者仁心,而不是看上了嬴政的萬年人參!
嬴政:嗬嗬。
打完了針艾老和白芷就先行離開了,離開後一直守在地道中的墨家弟子就熟練地把地毯再給鋪上,手裏還有個蓋子,把地毯一鋪,蓋子一頂,殿內就又恢複了平靜。
青黴素試劑保存困難,這一針是白芷身上帶的救命針劑,也隻有這一針,一針的藥效是肯定不夠用的,頂多能夠給嬴政的肺部消炎殺菌,若是想要徹底治好,還需要白芷再找其他醫家弟子一同提取青黴素。
雖然用的劑量少,但是嬴政先前從來沒有用過此藥,身體內沒有絲毫的抗生素抗藥性,所以這一針的效果十分顯著。
沉沉睡了一個下午之後,嬴政再次被趙高喊醒,就發覺自己的胸口輕鬆了許多。
嬴政的眼神驟然一亮,隻是一針就有這麽好的效果,那若是多打幾針……可隨後想到白芷提起的此藥的療效會隨著注射次數的增加而衰減,眼神又暗淡了下來。
癆病無藥可醫,此藥應當也隻是延壽半年吧。
“陛下,到了用藥的時辰了。”趙高淺笑著端著藥碗跪在嬴政窗前。
嬴政將藥端起來一飲而盡。
而後趙高又替嬴政換好寢衣,熄滅蠟燭告退。
在趙高即將退出寢殿的那一刻,嬴政的聲音忽然響起。
“明日,你傳李斯、蕭何、馮去疾……來見朕。”
趙高安靜了瞬間,他的身影在昏暗的寢殿內若隱若現。
過了片刻,趙高的聲音才又再次響起來。
“唯。”
嬴政唇角勾起一個輕蔑的笑。
既然不息就要回來了,那趙高總該弄出些亂子吧,既然趙高沒有這個膽量,那他就逼一逼趙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