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的時候,趙高依然笑盈盈進入內殿伺候嬴政用膳。
嬴政瞥了一眼趙高,沒有說什麽。
殿內的氣氛安靜得可怕。
趙高仿佛什麽都沒有察覺到一樣,伺候完嬴政用膳以後就服侍嬴政睡下,自己又離開了內殿。
在趙高的背後,原本已經閉上了眼睛的嬴政不知何時悄悄睜開了眼睛,正用一種十分冷峻的眼神盯著他離去的背影。
李斯那邊出事了。
當嬴政看到趙高走進的宮殿的瞬間,他的腦海中就蹦出了這個結論。
他讓李斯立刻帶人誅殺趙高,但是現在趙高還活著,那就隻能是李斯那邊出了變故。
嬴政頹唐地閉上了眼睛,苦澀歎息一聲。
沒想到自己聰明一世,臨到頭了卻糊塗了,竟然如那沒用的齊桓公一樣被佞臣欺辱……也怪他太過自傲,以為身邊沒有人敢違逆自己,卻沒想到,一直被自己當作寵物狗一樣使喚的趙高竟然會如此膽大。
隻怕不息那邊還不知道自己已經病重之事。
也好在他的子女之中還有一個不息。
嬴政心想,起碼有不息在,他不用擔心大秦如同昔日的晉國一樣被逆臣瓜分,不息是他的麒麟女,和他年幼時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野心勃勃,圖謀天下,絕對不會容忍其他人沾染大秦的。
趙高就算瞞得了一時,也瞞不了一世,隻要不息知道趙高竟然敢圖謀她的天下,肯定會二話不說起兵誅殺叛逆。
不息有糧有兵,有能臣也有名將,還有吞吐四海的野心,自己便是死了,也不用擔心大秦的未來。不息必定會讓大秦擁有更大的疆土,四海之內,莫不臣服。
這點還是頗為值得欣慰的。
嬴政苦澀笑了笑,自己竟然已經淪落到了要如此苦中作樂的境地啊。
嬴政躺在枕頭上,胸口仿佛火燒一般疼,往昔的崢嶸回憶在他眼前一一浮現
他的一生,自出生則無父,在邯鄲待了八年才回到秦國,還沒享受多久,昭襄王就死了,他的大父安國君繼位,結果才一年,大父又死了,父親繼位,他就成了秦國太子,可舒服的日子沒過幾天,父親也死了,十三歲的他登上了王位。
而後鬥呂不韋,除掉嫪毐,那個不要他的女人也死了,再之後,滅掉六國,然後找回了不息,再往後發兵百越……
“是這裏吧。”
“就是這,再往上挖一下就到了,就這個地方。”
嬴政忽然聽到了一陣古怪的對話聲,他努力睜開眼睛,想要自己坐起來,但最終還是沒能坐起來,隻是虛虛抬起了頭。
這個動靜好像是……從地下發出來的?
嬴政後背一冷,不禁想起了許多的傳說故事。
墳墓都是修在地下的,因為傳說中掌管生死的鬼神就是住在九幽之下,難道他的命數已經盡了,鬼神要將他帶走了嗎?
叮叮當!
下麵開始有鐵錐鑿磚石的聲音了。
哢嗒~
一道細小的磚石碎裂聲響起。
嬴政沉默了。
鬼神也得先把磚頭鑿開才能從地下爬出來嗎?
沒過一會,磚石被一塊塊卸了下去,整個寢殿之內都鋪著獸皮毯子,在嬴政的目視之下,其中一塊毯子被一隻從地下伸出來的手扒拉到了一邊。
嬴政屏息靜氣,右手悄悄摸到了枕頭下麵。
枕頭下麵放著一把短劍,短劍上刻著“趙樸”二字,此劍還是當初趙不息送他的那把短劍,嬴政在發覺趙高有異常後,就將此劍放入了枕下用來防身。
然後嬴政就眼睜睜看著地下的這個大洞裏往外爬人。
一個、兩個、三個……十個……二十個。
“哎呀,別上去了,殿裏一共就這麽大點地方,要站不下了,剩下的人都待在地道裏。”
一道抱怨聲響起,這個聲音嬴政有點耳熟,可一時卻又想不出是誰。
範增從地道中爬了出來,然後是溪。
嬴政認識這兩個人,他在懷縣的時候經常看到這兩個人跟在趙不息身邊,隻是不息後來回到了鹹陽,就沒再見過了。
不過可以確定的是,這是自己人。
嬴政緊緊攥著劍的右手鬆了下來。
盡管好好睡著覺地下忽然往上麵冒人這個操作有點離奇,不過要是放在趙不息身上,這個操作就很正常了。
隻是不知道為何,嬴政總覺得那個範增看到他重病非但不擔憂,反而還喜笑顏開的。
嬴政選擇問一邊看起來就很老實的溪:“是不息……讓你們過來的,咳咳。”
溪耿直道:“主君已經知道了您病重,正快馬加鞭往鹹陽趕,我等先行一步來此。”
“你們是,咳咳,是怎麽進來的?”看到嬴政想要坐起來,一個挖洞的墨家弟子識趣地走過來把靠枕推到了嬴政的身後,嬴政坐起身後狠狠喘了兩大口氣,輕聲道。
範增聽到嬴政小聲直接撇撇嘴:“陛下放心,趙高那賊子現如今正在前殿被蕭何堵著罵,一時半會不會回到鹹陽殿。”
嬴政沉默。
有時候一個人在鹹陽殿待著也挺無助的。
這個範增,怎麽那聲“陛下”聽著這麽不情不願的呢?
溪奇怪地看了嬴政一眼,指了指自己剛才爬出來的洞:“我們是挖地道進來的啊。”
這不是擺明了嗎?問這個幹什麽?
嬴政覺得他終於找到了一個能和他那個傻大兒子政治情商一較高下的人了,嬴政輕歎一口氣:“朕是問,你們為何會想到挖地道進來。”
“主君說讓我們挖地道進來。”溪想了想,十分幹脆道。
“你們從什麽時候開始挖的地道?”
“半日前。”
“半日就能從外麵挖到鹹陽殿?”嬴政疑問。
溪搖搖頭,想了想這事好像也不是什麽大事,主君的父親問她說一下也沒有關係,於是就如實回答:“從宮中主君的住所開始往東挖,挖五十丈就到了鹹陽殿。”
“你們又是如何知道應當往東挖五十丈的?”嬴政又問。
溪看了一眼嬴政,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問這種簡單的問題,十分自然而然道:“鹹陽宮是由秦少府修建,秦少府中自然有鹹陽宮的圖紙,我們去秦少府拿了圖紙,圖紙上標明的距離就是五十丈。”
“是朱陽給你們的圖紙?”嬴政眯了眯眼,“鹹陽宮的布局圖紙是絕密,按照秦律,絕不允許私自外傳。”
溪想了想,還真想起來趙不息提起過這一茬,誠懇道:“不是朱老給的圖紙,是主君進去偷的,就在左數第二個房間第三排金匱中,主君趁著無人注意進去偷的。”
主君說了,有殺頭的罪她背著,反正嬴政不會打死親生女兒。
嬴政:“……”
那群墨家人果然不靠譜啊,難怪哪個國家的國君都不喜歡用墨家呢。把巨子放置在君王之上,這樣教派式的學派哪個國君願意用啊?
要是朱陽不告訴趙不息,那逆女能知道圖紙放在那裏嗎。
嬴政咬了咬後牙根。
他早該想到那逆女絕對沒有那麽老實的!那地道必然不知道是多久之前挖的了,真是其心,其心類父啊。
想到自己如今的情況,若是趙不息沒有事先準備,他如今已經是任由趙高擺布了,嬴政也隻能無奈給趙不息找補她是類父了。
就在嬴政剛想再接著問的時候,地道內忽然傳來了一陣熟悉的聲音。
正是走在後麵的艾老,艾老年紀大了,在地道裏慢悠悠走,這才到達鹹陽殿。
見狀兩個挖洞的墨家弟子連忙上前把艾老拉上來。
艾老上來以後第一眼就看向了嬴政,一邊背著手緩緩往這邊走,一邊罵道:“既然生了病,為何不召集天下名醫來一起醫治呢,好歹也該讓老夫來診治一下啊。人都是要生病的,你雖然是帝王,可病了若是不看醫家,也好不起來。”
嬴政已經習慣了艾老這張不說好話的嘴,他沉默了許久,直到艾老坐到了他的床邊上要給他診脈,嬴政才開口。
“這個病治不好了。”
艾老手上的動作一頓,他嚴肅了起來:“是夏無且那小子告訴你的?”
那這就麻煩了。
夏無且能成為嬴政的專屬醫官也是有本事的,他家中也是世世代代都是為貴族治病的,傳承悠久。
醫家也是各有所長各有所短,艾老一脈世代遊曆天下,為黔首治病,黔首受傷多是外傷或者中草藥蛇蟲毒,所以艾老一脈擅長的就是外傷和治療中毒,夏無且家族世代為貴族醫治,貴族受傷和被蛇蟲咬傷或者吃錯東西的可能性小,而多生一些風寒咳嗽頭昏腦漲一類的內科疾病,所以夏無且家族擅長內科病症,術業有專攻,論起內科來,艾老的醫術還不如夏無且。
若是夏無且都認為嬴政是絕症,那艾老也沒有把握治好。
但艾老還是替嬴政診脈,在摸上嬴政脈搏的瞬間,艾老的眉頭就緊皺了起來。
“癆病?”艾老問嬴政。
“癆病。”嬴政眼中劃過一絲悲哀,麵色依舊平靜道。
癆病在這個時候是絕症,沒人治得好。
艾老沉默了許久,才開口:“我的弟子白芷已經在路上了,她在邊關學有所成,說不準能治此病。”
意思就是他的確治不了,但是也沒有掐滅最後一絲希望。
嬴政聽明白了艾老的意思,苦澀一笑:“咳咳……或許是我的天命如此吧。”
“隻一點。”嬴政覺得自己的胸口又有些隱隱作痛,他拉著艾老的手,不無托孤的意思,“不息自幼無母,如今父親也要離開她了,她是個重情義的性子,我離開,她必定悲痛欲絕,而世上再無親人耶,你如不息大父……”
嬴政還是知道趙不息和她那些兄姐們沒有什麽血緣親情的,所以幹脆就不提了。
隻提趙不息將艾老視作她的大父一般。
父母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嬴政是皇帝,可也是父親,他總歸是放不下自己十八歲就要一個人孤零零支撐起大秦天下的小女兒的。
艾老忽然打斷了嬴政:“咦?誰說不息再無親人?就算陛下離開,不息也還有其他的父親可以給她安慰。”
嬴政:“???”
“不息還有義父啊,義父如親父,不息收了人家的萬貫家財,喊一聲爹也不為過。”艾老仿佛隻是在說今天天氣不錯一樣。
嬴政深吸一口氣。
“這逆女還有義父?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嬴政這一刻中氣十足,目眥欲裂,仿佛一隻噴火的惡龍,完全看不出來是被病症折磨了許久的垂死之人。
不行,他不能死!他就算死,也得揍完那個逆女,然後把那個敢和他搶女兒的混賬“義父”宰了以後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