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心情不太好,可他又找不出趙不息話裏的錯誤,於是隻能臭著個臉眼睜睜看著自己辛辛苦苦割下的糧食被裝到板車上。

那些兵士何德何能吃他始皇帝親手割下來的麥子!

“你給我留一些。”嬴政看著麥堆越來越小,忍不住開口道,這可是他親手割下的,沾染了帝王紫氣的麥子,吃起來比一般麥要香多了,他還打算帶回鹹陽放入自己內庫中呢。

“田賦十抽,還有人頭稅千錢,芻稿稅百斤……這些都給你折合成糧食,一共十石,沒有多收你的。”趙不息掰著手指頭給嬴政算,雙手叉腰,“本裏正沒有多收你的稅,收的每一顆糧食都是符合秦律的。”

嬴政氣急,“黑石的其他地田賦隻算了一石每畝,為何給我算六石?”

“因為黑石的田地按照登記在冊的等級都隻是下等田,所以隻需要繳納一石。但是趙公擁護秦律,認為應該按照二十石的畝收納稅,那您自然要按照六石納賦了。”

趙不息牙尖嘴利,挖苦道:“趙公一年中隻勞作了一天就收獲的糧食交出去一半都覺得心疼,那普通黔首一整年辛勤勞作才收獲的糧食交出去一半您猜他們會不會心疼?”

嬴政語塞。

他和普通黔首能一樣嗎,他是始皇帝,是天下之主,是秦朝最大的貴族,那些黔首如何能和他相比。

趙不息還在嘴趴趴試圖和嬴政講道理:“你是小貴族,你能壓迫黔首所以你沒法和他們共情,那比你更大的貴族他們欺壓你的時候是不是你也沒有怨言?難道因為他們生來的起點比你高,你就覺得他們欺負你是應該的嗎?”

朕就是這世上最大的貴族了,隻有朕欺負別人的份,誰敢欺負朕?嬴政心裏不屑反駁。

嬴政現在就期盼來收稅的田嗇夫能夠發現趙不息弄虛作假後然後把趙不息關進牢裏問罪,當然,看在趙不息對他偶爾還有些良心的份上他會傳令赦免趙不息的罪責,隻關著趙不息讓她在牢裏好好反省一下,讓她知道天下的人口還有糧食都是始皇帝的私有物,別再想著投機取巧……尤其是始皇帝親手割下的麥子就應該供起來,而不是拿去交稅賦!

可惜收稅的田嗇夫並沒有如嬴政所願發現趙不息弄虛作假。田嗇夫是個笑眯眯的中年男子,一口趙音,看著趙不息就樂嗬嗬的,當趙不息把已經準備好的糧食、芻稿和銅錢都搬出來之後,田嗇夫臉上的笑容更親切了。

“唉,今歲咱們這片有點遭災,好幾個村裏都遭了蟲害,咱去收糧食一個個都苦著臉,都是鄉裏鄉親咱也不好催,隻能先來收黑石的稅,讓他們這幾天先去籌糧。”田嗇夫捧著盛有熱湯的陶碗唏噓道。

這田嗇夫本來也隻是個普通趙人,因為趙國滅亡以後秦統治這片地方要從當地招收田嗇夫,所以能識幾個字的他就被招上去做了田嗇夫。不過他對這個職位頗有微詞,這附近幾個村子都是鄉裏鄉親的,他年年都得去頂著鄉親們的仇視硬著頭皮收稅賦,要不是這個職位實在找不到旁人接手,他早就不幹了。

田嗇夫喝完了一碗熱湯,簡單數了數趙不息令人拿出來的東西,確認能和今歲頒下的稅賦文書中的數目對上,就命人將東西搬上了車,連趙不息放在村前麵用來遮掩的田地都沒親自過看一眼,別說按照嬴政想的裏裏外外搜一遍了。

臨走的時候,田嗇夫才發現趙不息身後還跟著一個沒見過的男人,但也就是看了一眼,什麽也沒問就走了。

嬴政連準備好的說辭和專門為了出行辦的“節”都沒用上。

“按秦律,他身為官吏見到來曆不明的健壯男子到處遊**,應該主動來盤問身份,檢查他是否有朝廷頒發的節。”嬴政沉聲道。

他發現自己和朝堂上的法家大臣都引以為傲的秦律在這個小地方竟然一點用處也沒有。先有趙不息鑽秦律的空子隱瞞稅賦,後有田嗇夫應付職責對可能有的違法行為視而不見。

小小的黑石,不過幾千人的小村子,竟然就有這麽多不合乎規矩的事。

趙不息踮起腳拍拍嬴政的胳膊,“再完備的律法也要讓人遵守才能是一部好律法嘛,天高皇帝遠,趙和秦還有世仇,秦滅亡了趙國以後並沒有把趙人和秦人等同對待,趙人心裏都是怨氣,有那麽一點對秦律視而不見太正常啦。”

後世的法律比秦更完善,監控手段比秦高明無數倍,不也照樣有違法鑽空子的。

更何況始皇帝根本不知道什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道理,或者他知道,甚至可能是始皇帝故意對六國之人比對秦人更苛刻。畢竟在始皇帝看來,六國之人都是他的手下敗將,是俘虜,就應該是俘虜待遇,根本不配和秦人一個待遇。

想到這趙不息不禁感慨:“連始皇帝自己都沒有把六國之人當作秦人,六國之人又怎麽會把自己當作秦人去擁護秦朝呢。”

六國之地的黔首要收到更嚴苛的律法管製,要繳納更沉重的稅賦,還要被歧視,有機會肯定會造反啊,秦始皇在的時候還壓得住,秦始皇一不再了,六國之地就紛紛舉大旗造反,短短幾年就把秦朝給推翻了。

嬴政聽到這話,深深看了趙不息一眼,沉默不語。

送走了田嗇夫,趙不息也沒打算立刻就把藏在山中的人叫回來,田嗇夫下到裏中收稅賦並不是一日內就能全收完的,要持續好幾天,附近的野豬裏等幾個村子都離黑石不遠,萬一田嗇夫到那邊收稅賦的時候發現不對就不好了。

回去的路上嬴政一直在走神,不知道在想什麽,趙不息主動搭話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應兩聲。

趙不息貼心地讓嬴政先回去休息,有什麽事可以明天再談。

夜晚,風聲瑟瑟,兩根蠟燭靜靜佇立在桌上,搖曳的燭火映照下兩道黑色影子拉得很長,站著的人正低聲向端坐的那人稟報些什麽。

嬴政疲憊地揉著眉心,聽著蒙毅稟告朝中事務。哪怕他已經讓扶蘇監國了,但是嬴政還是不能放心,一些稍微重要的事情還是由鹹陽內的近衛日日快馬傳遞給蒙毅,蒙毅再整理好告訴他。

“……代郡生叛亂,郡守已經平定,並已將作亂的舊趙國貴族斬首。”哪怕是在說敏感的叛亂之事時,蒙毅的聲音依然平靜沒有任何情緒波動。

他已經準備好遵從自家陛下的命令傳信給代郡郡守讓他把參與叛亂之人都給活埋了。

隻是這次蒙毅沒有第一時間等到他家陛下的命令,隻等來了久久的沉默。

許久之後,嬴政才幽幽開口:“若是秦人叛亂朕會怎麽處理呢?大概是領頭之人誅全族,響應之人斬首,被脅迫者和改錯者貶為刑徒吧。”

“趙不息說的對,朕當真拿六國之人當作秦人對待了嗎?”

嬴政起身踱了幾步,腦中思緒翻飛,他自幼天賦異稟,有著過目不忘的本事。過去的一言一行如翻書一般清晰掠過嬴政腦中,趙國是六國中排在前麵被秦征服的,也是最先發生叛亂的,他令將領活埋了叛亂的趙人,可趙人並沒有因為畏懼就停止作亂。

恰恰相反,六國之中,趙地和楚地是發生叛亂最多的兩個地方。楚地地廣人多,內部部落眾多,沒被秦國吞沒的時候楚國內的眾多部落也時常造反。

可趙地,趙地連青年人都沒有多少了,被坑殺了幾十萬,打仗死掉幾十萬,連年的災禍又餓死許多……可這樣,趙地依然年年有人造反。

嬴政捫心自問,他對趙人如何呢?若說嬴政最厭惡的國家,七國之中趙國絕對能牢牢占據榜首,年少寄人籬下的質子生活讓嬴政對趙國充滿了仇恨。

他恨不得將趙國的人統統殺光。

上行下效,他的態度就代表了朝堂上下對趙人的態度,六國遺民之中,趙人的待遇也是最差的。

嬴政緩緩坐下,忽然輕笑了起來。

“朕隻是殘暴不講理的君主嗎?”

蒙毅沒有回答,他就是這樣的人,沉默寡言,嬴政不點名問他的時候,蒙毅從來不會主動搭話。

對待蒙毅這樣的人,嬴政不會像寵信趙高一樣寵信他,因為他不會迎合嬴政,但是嬴政會信任他,因為嬴政知道這樣的人對他完全忠誠,所以嬴政願意和他說一些趙高會奉承而蒙毅隻會傾聽的話。

嬴政笑著命令:“蒙毅,傳令給代郡的郡守,殺死為首的貴族,將跟隨的黔首貶為刑徒。”

蒙毅終於詫異地抬起了頭,他忍不住提醒自己效忠的陛下:“陛下,是代郡的舊趙貴族作亂。”

“日後秦人犯罪如何處置,那趙人犯罪就也如何處置……不,這天下間已經沒有趙人了,朕履至尊而製六合,天下間的所有人,都是秦人!”嬴政哈哈大笑。

他還有匈奴沒有消滅,還有百越沒有吞並,他的誌向是大大的土地,是萬世的基業,與他的誌向比起來,他對趙國的那一點仇恨算什麽呢。

很多時候,嬴政不是不會換位思考,隻是他不願意罷了,誰有資格讓他嬴政去“體諒”呢。可當嬴政願意去換位思考的時候,沒有什麽是他理解不了的。

昔日的他因為幼年在趙國受盡歧視而仇恨趙國,如今六國的人當然也會因為被秦人歧視而仇恨秦人、仇恨他的統治啊。

嬴政推開屋門,大步走到院內。今夜的夜空很好,月亮彎的形狀漂亮,漫天的星辰也清晰可見,嬴政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胸中連日的濁氣。

既然秦律不完美那就接著修改,既然有人不願意接受他的統治那他就讓那些人無話可說。

等日後趙不息知道他身份的時候,他一定要問問趙不息:始皇帝已經將六國之人當作秦人了,你認為現在天下的秦人是否已經都擁戴秦朝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