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子曰:“俠以武犯禁”。
這裏的俠指的並不是為國為民、急公好義的大俠,而是指的是爭勇鬥狠的散客,尤其是現在權貴們好養門客,但往往這些門客中就摻雜著許多投靠權貴隻是為了躲避追捕的逋亡人。
樓縣令的門客們就幾乎都是惡貫滿盈的凶人,他們多是殺了人逃亡到此,被樓縣令招攬來的。
這些門客們佩戴著長劍,騎著馬往懷縣與外界的馳道交匯處趕去。
為首者看著不遠處的馳道,眯著眼,惡狠狠吐了一口痰:“咱們就埋伏在那邊樹林裏,等明早那黑石子來的時候,咱們就衝上去宰了她!”
“哈哈哈,大哥何必這麽小心?主君不是說了嗎,那黑石子就是個六尺稚子,咱們殺一個小童還不是如殺雞一樣容易。”他身後一個臉上帶著刀疤的大漢大笑。
眾人紛紛大笑起來。
“就是啊,咱們哪一個不是刀口舔血的漢子,誰把一個稚子放在眼裏啊。”另一人舔舔唇,拍了拍自己腰側的劍,他抬起眼正要再說些什麽,下一刻卻瞬間被掐住了脖子——
數道破空聲猛然響起,霎那間幾十支箭倒映在他因恐懼而狠狠收縮的瞳孔中,箭在他耳邊飛過,在這瞬息之間,他做出了這一刻最正確的決定,從馬上翻下去,把自己藏在馬後麵。
一輪弓箭過後,滿地的人和馬的屍體交疊著,鮮血染紅了土地,十幾個門客隻剩下了三人。
“誰?是誰?”被驚到的馬甩下來從而逃過了一劫的刀疤臉漢子憤怒地爬起來,方才有一隻弩箭劃破了他的臉,滿臉的血反而激起了他的凶性。
回應他的是又一輪箭雨。
這次他沒有那麽好的運氣了,一支箭直接貫穿了他的喉嚨,將驚恐的表情永遠定格在了他的臉上。
沒有人再站著了。
過了一會,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響起,接著是屍體被拖拽摩擦土地的聲音,腳步聲越來越遠。
許久,腳步聲完全消失了,周圍徹底安靜下來,仿佛剛才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終於逃過去了。躲在馬屍體下的人鬆了口氣,他從馬上翻下來的時候就知道自己這次撞到了硬茬,他可不像那個沒腦子的刀疤臉一樣愚蠢。
這人緩緩推開身上的馬屍,心有餘悸地緩緩爬起來。
他要離開懷縣,那個姓樓的惹上了這麽一幫狠人肯定是沒活路了……
“喲,這麽快就出來了?”
忽然想起的聲音讓他如墜冰窖,他渾身都在顫抖。他甚至連轉過身看是誰在說話的勇氣都沒有。
王餘走到他身後,拍拍他的肩膀,笑著開口:“我還以為你怎麽也得藏個半個時辰吧……匈奴人可藏的比你好多了。”
狡詐的匈奴人往往會在兵敗之後藏在屍體下麵,他們很能忍耐,往往數個時辰甚至數日一動不動,然後在秦軍處理屍體的時候突然跳起來拉著秦人同歸於盡。
對這些見慣了匈奴狡詐手段的百戰老兵來說,這個人的小把戲和匈奴比起來拙劣何止百倍。
不過是閑著沒事,留著他看個樂子罷了。
…………
院子中,陳長和趙不息相對而坐。
桌上擺著兩碟小菜,還有一壺淡酒。
陳長再一次後悔起自己為什麽就上了趙不息這條賊船,好好的逍遙日子一去不複返。
“黑石子,老夫真沒有那個能力治理一縣。”陳長勉強擠出了一個笑容。
隻是那笑容怎麽看都很勉強。
趙不息端坐在陳長對麵矯正道:“您有什麽本事難道我不清楚嗎?那個姓樓的就是個酒囊飯袋不照樣也當了十幾年的縣令,您比他強出何止百倍,您為何要看不起自己呢?”
可我是來養老的!不是來賣命的!
陳長差點就要急眼了,多虧他時刻都記得自己打不過趙不息,這才能勉強維持平靜。
“你說的沒用,下一任縣令是誰得郡守說了才算。”
趙不息笑了,這事她早就想好了,要不然也不會貿然來找陳長。
“這個您可以放心,那個姓樓的能當縣令就是因為秦朝官吏缺乏才不得不找人頂上的,事實上秦朝恨不得把所有官吏都換成自己人。您是秦少府退下來的農家弟子,身上還有爵位,加上我這位賢人會全力舉薦您……您當上縣令是十拿九穩的事情。”
陳長絕望的發現趙不息說的很有道理。
他的確同時滿足了秦自己人、有爵位、有名望這做縣令需要的所有條件。
陳長委屈的說道:“可我是學農的啊,我就隻想種地,我沒那個能力當校長,更沒那個能力當縣令……”
“陳公別謙虛啦,我都看見你書房裏的《春秋》《韓非子》和《呂氏春秋》了,正經農家弟子誰看這些啊?”趙不息才不會放過陳長這種人才呢。
史書上留下名字的固然是大才,但是沒留下名字的也不一定都不是人才啊。
比如陳長,趙不息就認真分析過他,驚奇發現現在整個黑石說不準最聰明的人還是這個老頭。
陳長,一個農家大儒,早在秦國還沒開始一統天下的時候就看出了楚國形勢不對,毅然決然投奔了秦國,安安穩穩在秦少府躲過了天下大亂,甚至還一路升職加薪。
要是按照原本的曆史軌跡,秦被滅了,秦少府中的人也幾乎都被殺了,可陳長照樣能活得好好的。若是項羽先下令殺死秦少府人,陳長有個朋友叫做範增,範增是項羽的亞父;若是劉邦先下令殺死秦少府人,陳長有個侄子叫做陳平,陳平是劉邦最重要的謀臣之一,無論最後是誰贏,陳長這老頭都能安然無恙。
亂世多少英雄都不得善終,陳長雖在曆史上籍籍無名,可他的智慧,絕不低於任何一個謀士,隻不過他生性逍遙,不願涉及名利罷了。
但是……趙不息心想,到了我手上,樂意不樂意涉及名利就不是你說了算了。
“陳公,您難道要看著懷縣數萬的黔首們處於水深火熱之中嗎?”趙不息真誠無比地一把攥住陳長的雙手。
陳長被趙不息騙了這麽多次,早就已經不吃這一套了,他冷漠地把手從趙不息手中抽出來。
“老夫年紀大了,老眼昏花,看不清東西了。老夫看不到懷縣數萬黔首處於水深火熱中。”
趙不息見一計不成再生一計,她身子往前探,再次抓住了陳長的雙手,誠懇道:“等您當上縣令之後您就可以將整個懷縣作為您實踐農學的研究基地,到時候農家可興矣。”
陳長嘴角微抽,他上次就是信了這個邪被騙去當校長,整個人都被學堂那群日日惹禍的豎子們氣得瘦了兩圈的。
他要是再上趙不息的當,那他就真是活該給趙不息賣命一輩子了。看著陳長還是不為所動,趙不息身體接著往前一探,看來,她必須要用壓箱底的招數了。
“陳公啊……”
忽然一陣急促地敲門聲打斷了趙不息,車匆匆推門進來。
“黑石子,有一個自稱是縣令姬妾的女子來找您,說是有關係您性命的事要立刻稟告。”
這是一個很瘦弱的女子,弱柳扶風,她的手腕比趙不息這個十歲小孩還要細上一圈,可她的眼睛很明亮,淩亂的發絲已經被汗水打濕了緊貼在她的臉上,將她的雙眼映襯得更加明亮,裏麵似乎有一團火在燃燒。
她告訴車,她叫如。
如看到趙不息,立刻站了起來,她幾乎要哭出了聲。
“黑石子,您千萬不要去郡城,縣令已經命他的門客截殺您了。”如緊緊抓著趙不息的手,力氣大的指節都發白。
趙不息安撫地拍拍如的手,拉著她坐到了椅子上,如是第一次坐椅子,她被趙不息強行按下去的時候還不安地扭了扭身子。
她生怕趙不息不相信她的話,懇求的看著趙不息:“請您一定要相信我,我是縣令的妾,他下令命人截殺您的時候我就在旁邊,我都聽到了……您曾經幫我埋葬過我的父母,還給了我一袋麥……我不會騙您的。”
趙不息已經對此沒有印象了,她幫過很多人,前幾年秦在征討六國的時候,天下大亂,有很多逃難的人逃到這裏,有些人活下來了,留在黑石或者去往更遠的地方,有些人沒活下來,趙不息看到也會派人將他們安葬。
說是安葬,其實也就是用草席一裹然後挖坑埋了,讓他們不至於暴屍荒野為野獸蟲蟻所食罷了。
可趙不息還是抽出手帕輕輕擦拭著如糊了一臉的眼淚和汗水。
“是的,我記得你。多謝你趕來告訴我這個消息,我一定會做好準備的。”趙不息輕聲說道。
如停止了抽泣,她看著趙不息,眼裏滿是淚水。
趙不息主動抱了抱如,感受她的身體哆嗦了一下後還拍了拍如的後背以示安慰。
“你想留在黑石嗎?”
如不敢置信:“我……我可以跟隨您嗎?我是縣令的姬妾,他要是發現我藏在這會給您帶來災禍……不行,我得離開……”想到了樓縣令的可怕,如驚恐地想要推開趙不息。
她不能給黑石子添亂。
可她的力氣哪裏能推開趙不息呢。
趙不息輕聲道:“你要相信我,我向你保證,那個姓樓的兩天後就不是縣令了,你也再也不是他的姬妾了。”
趙不息讓溪先帶她下去休息,臨離開的時候,如還是顯得十分憂心忡忡。
陳長也跟著趙不息來到了大廳,他沉默不語的看著這一切,有些出神。
“陳公啊,其實您想……”趙不息送走了如之後又順手牽起了陳長的手,真情實意打算接著騙。
黑石太小了,她經營的已經差不多了,是時候擴大勢力範圍了。可趙不息數來數去,發現在她自己不能擔任縣令的情況下,整個黑石有資格擔任懷縣縣令的隻有陳長一個人。
陳長這次沒有抽出手。
“我願意爭取懷縣的縣令一職。”陳長忽然開口打斷了趙不息。
“唉?”趙不息有點傻眼,她準備了一肚子的畫大餅、打雞血、軟磨硬泡的話都憋在了肚子裏。
陳長無奈道:“都怪老夫這雙眼睛沒有隨著年紀增長而昏花啊,老夫本來以為我年少時能看到的苦難會隨著年紀增長而漸漸模糊消失,可誰知天並不隨人願,苦難黔首來到我眼前的時候,老夫還是沒辦法視而不見。”
一個學農的人,就算性格再懶散,再想躲起來養老不問世事,可當受苦的黔首在他麵前哭泣的時候,他總還是忍不住憐憫的。正如任何一個農家弟子在決定投身農家,扛起鋤頭的那一天起,他們為的,就是人人都能吃上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