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梯停了,他寫下最後一句話:親吻你的小手,朋友。

可愛、白皙、柔軟的指關節,用法語該怎麽說?

出租車穿過炎熱的街道,街道的兩邊都是紅磚和褐沙石混合砌築的聯排別墅,連綿不絕,赫索格握著皮帶,睜大眼睛盯著紐約的街景。這一塊塊方形也很靈動,絲毫不讓人覺得沉重,反而給了他一種永恒的運動感,他感到十分親切。不知何故,他覺得已經融入這座城市,這裏的房間、商店乃至地下室都感覺那麽熟悉。與此同時,他感覺到多重刺激中隱藏著危險。但他不會有事的。他受過的刺激太多了。他必須讓過度緊張的神經平緩下來,必須撲滅內心熊熊燃燒的那團黑暗之火。他向往大西洋,向往那裏的沙灘、鹹味、冷水療法。他知道,在海裏洗過澡後,他的腦子會更清楚。他媽媽相信洗澡有很多好處。但她去世得太早了。他還不能死。孩子們需要他。他必須活著,這是他應負的責任。他要保持頭腦清楚,好好生活,照顧好孩子。所以他才要逃離這個城市,這裏太熱了,熱得讓人眼睛都疼。他要擺脫所有的負擔和實際問題,他要擺脫拉蒙娜。有時候,他想像動物一樣,找一個地方藏起來。盡管他不知道前方會碰到什麽,他隻知道那趟火車會穿過康涅狄格、羅得島、馬薩諸塞,一直開到伍茲霍爾,在火車上他隻能歇著,在火車裏麵不能亂跑,但他的頭腦是清楚的。去海灘對神經錯亂的人有好處,隻要問題不是那麽嚴重。他這就要去了。漂亮的衣服塞在他腳下的旅行包裏。那頂紅白相間的草帽呢?戴在他的頭上。

但是,在陽光的照射下,出租車的座位突然變得很熱,他意識到他憤怒的靈魂又躁動起來了,他又要寫信了。史密瑟斯,他寫道,前幾天吃午飯的時候——那種應酬式的午餐讓我覺得很恐怖;我的屁股坐得發麻,腎上腺素上升,我可憐的心髒啊!我盡力表現得體,但因為厭倦,我的臉色變得蒼白,我幻想著把肉湯澆在所有人的身上,我想尖叫一聲或者幹脆暈倒算了。。他們說我們得給新課程擬一個主題,我說“婚姻”怎麽樣?我可能說成了“醋栗子”。史密史密瑟斯對他自己的命運非常滿意。人一出生就要麵對命運的安排。誰知道往後會怎麽樣呢?他成了如今的史密瑟斯,這個運氣是非常不錯的。他的樣子很像托馬斯·杜威。他門牙的縫隙和杜威一樣,也留著整齊的胡子。史密瑟斯,對於這個新課程的主題,我認真考慮過,我感覺我的想法是很不錯的。你們有組織的人一定要相信我這種人。來上夜校的人隻是在表麵上追求文化。他們最大的需求,他們的渴望,是判斷力,要思路,要真相,哪怕一點點也行。如今的人們就是缺少實在的東西,他們自己都愁死了,真的。看看他們連最荒唐的胡說八道都樂於接受,你就知道了。聽著,史密瑟斯,我的大胡子老兄!在我們這個富庶的國家裏,我們承擔著多麽大的責任啊!你想想美國在世界上的地位和重要性。你再看看現在它是什麽樣子的。美國本可能培養出多好的人來。但看看我們,看看你,看看我。受得了的話,你看看報紙吧。

但是,出租車已經過了第三十街,路口有一家雪茄店,一年前,赫索格曾經走進這家店,為住在一個街區外的嶽母坦妮買了一盒弗吉尼亞雪茄。他記得他先去電話亭給她打了電話,告訴她說他要去她家裏。電話亭裏很暗,牆上貼著花紋錫貼紙,但有些地方已經磨得發黑了。坦妮,等我從海邊回來以後,我們也許可以談一談。你通過辛金律師傳話給我,說你不明白我為什麽不再來看你,你很難理解。我知道你的日子過得很不容易。畢竟你沒有丈夫可以依靠。坦妮和龐裏特已經離婚了。這位老導演住在第五十七街,他在那裏開辦了一所演員培訓學校,坦妮在第三十一街有兩個房間,裏麵就像一個攝影棚,貼滿了海報,都是前夫的“成果展品”。每一張海報上都印著他的名字:

龐裏特執導

尤金·奧尼爾和契訶夫劇作

雖然不再是夫妻,但他們仍然有聯係。龐裏特會開著雷鳥車接送坦妮。他們一起出席開幕式,一起去吃飯。她五十五歲,身材苗條,比龐裏特高一些,但龐裏特很健壯,很有派頭,黝黑的臉上透著力量和智慧。他喜歡穿西班牙的傳統服裝,赫索格上次見到他的時候,他穿著白色的鬥牛士休閑褲,腳下穿著帆布鞋。在他黝黑的頭皮下,白眼珠子顯得很突兀,眼睛炯炯有神。瑪德琳遺傳了他的眼睛。

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女兒。赫索格先寫了這兩句,然後又接著寫道:坦妮,我去找過辛金,想和他談一件事,他對我說:“你嶽母很傷心。”

辛金在辦公室裏,坐在一把非常氣派的椅子上,背後的書架上擺著一排排大部頭的法律書籍。雖說人來到世上的時候是一個人,離開這個世界時也是一個人,帶不走任何東西,但是,像那樣的椅子,如果買得起,倒是一個很大的慰藉。辛金與其說是坐在椅子上,不如說是躺在上麵的。他虎背熊腰,相比之下,他大腿很細小,頭發蓬鬆,挺嚇人的,一雙小手十指交叉放在小腹上,顯得小心翼翼。他和赫索格說話的語氣也總是客客氣氣的。他叫赫索格“教授”,但沒有嘲諷他的意思。辛金是個精明的律師,家財萬貫,但他很尊重赫索格。他身上有個缺點,就是對於像摩西這樣腦子糊塗的知識分子,對於像他這樣品格高尚但容易衝動的人,他會特別喜歡。簡直無可救藥!在他的眼裏,摩西很有可能就是一個憂鬱又有孩子氣的人,在努力地維護著自己的尊嚴。他注意到了赫索格膝蓋上的那本書,坐地鐵或者公共汽車的時候,赫索格通常會帶一本書在路上看。那是一本什麽書?是齊美爾闡述宗教的嗎?是德日進的?還是懷特海的?我已經很多年不能專心讀書了。總之,有一個叫辛金的人,個子不高,但很結實,頭發蓬鬆,幾乎遮住了眼睛,那個人正看著他。他們說話的時候,他的聲音很小,很溫柔,幾乎讓人聽不見,但是,他接秘書來電的時候,聲音卻會突然放大,這反差實在太大了。他不僅聲音大,而且語氣十分嚴厲:“什麽事?”

“丁斯塔格先生來電話了。”

“誰?那個笨蛋啊!我正在等他的宣誓書。告訴他,他再拿不出來,原告就贏了。他最好今天下午拿出來,這個笨蛋!”他的聲音很洪亮。回過頭來,他又很溫柔地對摩西說:“好啦!我受夠了這種離婚官司。真受不了!這是什麽世道,人心不古了。十年前,我還以為我跟得上變化。我覺得我已經見了很多世麵,變得現實了,甚至憤世嫉俗。但我錯了。太過分了!那個蠢貨,他簡直娶了一個潑婦。一開始她說不想要孩子,後來她想要了,接著又不要,然後又想要。最後,她把避孕帽甩在他臉上。她去銀行取走了三萬美元。還說他想把她推倒,讓車撞死。為了一枚戒指,一件皮衣,一隻雞,她都會和他媽媽吵架。天啊!然後,她丈夫發現了另一個男人寫給她的信。”辛金用那雙小手揉了揉他那很狡猾而又很有威嚴的腦袋。然後,他露出了整齊的小牙齒,他的牙齒看樣子和鐵一般堅硬,他好像是要笑了,但這隻是下意識的動作而已,還沒有到笑出來的那一步。他歎了口氣,充滿同情地說:“你知道的,教授,你一直不理坦妮,她很傷心。”

“我也料得到。但我還沒有心情去。”

“一個和藹可親的女人,卻碰到了一家子渾蛋!我隻是傳話,幫她傳話。”

“沒錯。”

“坦妮是一個好人……”

“我明白。她給我織過一條圍巾。花了一年的時間。她寄給我,大約一個月前收到了。我應該對她表示一下感謝。”

“是的。為什麽不去呢?她又不是敵人。”

辛金喜歡他,赫索格對此深信不疑。但是,作為一個現實主義者,像辛金這樣的人肯定會有所算計,保持一定程度的惡意有益於他的身心健康。摩西?赫索格這個人有點傻,但自命清高,眼高手低,他的妻子很容易就被勾搭走了,挺好笑的,比剛才那個蠢貨更好笑,剛才說到那個蠢貨,辛金兩隻小手交叉在一起,輕輕喊了一聲,假裝很害怕。辛金很有同情心,同時也喜歡拿人家開玩笑,因此,摩西正好是他同情和開玩笑的絕佳對象。他是一名現實導師。社會上有很多這樣的導師。碰到我,他們就都跑出來了。希梅爾斯坦也是,但他很冷酷。相比他的現實主義態度,他的冷酷讓我更受不了。辛金當然知道瑪德琳和瓦倫丁?格斯巴赫的私情,但不知道他的朋友龐裏特和坦妮會怎麽跟他說。

坦妮跟隨丈夫過了三十五年漂泊不定的生活,就好像她是嫁給了一個雜貨商,而不是一個戲劇天才。她一直是個和藹可親的大姐姐,長著一雙大長腿,但她的腿已經變形了。她燙染過的頭發變得僵硬,像羽毛一樣豎著。她戴著蝴蝶形狀的眼鏡,身上的珠寶首飾都很“抽象”。要是我真的去你家,你會怎麽麵對呢?赫索格自問道。我坐在你家的客廳裏,客客氣氣的,與此同時,因為你女兒背著我幹的那些事情,我心裏憋著一肚子火。龐裏特也背叛了你,而你原諒了他。她幫那個老頭子填寫報稅單。幫他保管檔案,幫他洗襪子。上次,我看見他的襪子掛在她浴室的暖氣片上烘幹。就這樣子,她還不停地跟我說,她已經離婚了,非常開心,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我替你感到難過,坦妮。

但是,你的那個漂亮但專橫的女兒和瓦倫丁一起來過你家,對不對?他們在你的****的時候,她叫你帶著你的小孫女去動物園,對不對?我現在應該怎麽辦?去和你聊戲劇和餐館嗎?坦妮會告訴他第十大街有一家希臘餐館。她已經跟他說過六次了。“一個朋友(當然是前夫龐裏特)帶我去馬拉鬆餐館吃過飯,很有特色。希臘人用葡萄葉把肉糜和米包在一起燒,用的香料也非常有意思。要是喜歡,大家都能跳獨舞。希臘人很豪放。你應該去看看,那些胖子居然脫下鞋子,在眾人麵前跳舞。”坦妮說話的時候很可愛,像個少女,她好像很喜歡他。她的牙齒就像一個七歲的孩子剛長出的第二副牙齒,還有些尷尬。

嗯,沒錯,赫索格心裏想。她的狀況比我還糟糕。五十五歲,離了婚,還在炫耀她那兩條大長腿,但沒有意識到那兩條腿太瘦了。她有糖尿病。到了更年期,還被女兒利用了。坦妮有一點邪惡、虛偽和狡詐,那可能是出於自衛。怎麽能責怪她呢?當然,她送給我們一套手工製作的墨西哥銀質刀具,或者說是借的吧,她有時候說是結婚禮物,有時候說是臨時借給我們的,她會討回去。所以,她讓辛金傳話,說她心情不好。她不想白白丟了那套銀器。也不能說是自私或者不相信別人。她想和我繼續做朋友,但她也想要那套銀器。那是她的寶貝。那套銀具,目前存在匹茲菲爾德的銀行裏。太重了,無法隨身帶到芝加哥。我肯定是會還給你的。日後總是會還的。對於金銀等貴重物品,我並不迷戀。對我來說,錢不是媒介。我是金錢的媒介。錢往往從我身上流淌而過,各種花銷名目繁多,稅收、保險、抵押貸款、子女撫養費、租金、律師費用等。追求尊嚴的衝動都代價不菲。要是我和拉蒙娜結婚,也許會少一些事情。

出租車到了服裝區走不動了,前麵被卡車擋著。廠房裏電機轟鳴,整條街都在顫抖。聽起來好像是在撕布料,而不是在縫製衣服。整條街道都淹沒在轟鳴聲中。一個黑人推著一馬車女式大衣穿過街道。他留著漂亮的小胡子,嘴上叼著鍍金的玩具喇叭,一路走一路吹。聽不到他在吹什麽。

過了一會兒,車又動起來了,出租車掛一擋起步,然後抖了一下,掛進了二擋。“看在基督的分兒上,我們快點跑吧。”司機說。他們拐進公園大道,赫索格緊緊抓住了斷裂的窗戶把手。窗戶打不開。不過,窗戶一打開,灰塵就會衝進來。外麵都在拆房子、建房子。大街上到處是混凝土攪拌車,散發著濕沙和灰色幹水泥的混合氣味。有些地方在衝壓打樁,有些地方在搭鐵架子,鐵架子越搭越高,直插蔚藍的天空。橙色的起重機橫梁就像一根根稻草懸浮在空中。但是,在街上,燃燒廉價燃料的公共汽車噴著有毒廢氣,汽車一輛跟著一輛,擁擠不堪,與此同時,行人川流不息,大家都行色匆匆,無所顧忌。這裏簡直令人窒息,太可怕了!他必須去海邊呼吸新鮮的空氣。他本該提前訂好機票。但是,去年冬天他坐飛機已經坐怕了,尤其是波蘭航空公司的飛機,都是老古董飛機。他搭乘波蘭航空公司的一架雙引擎飛機,從華沙機場起飛,他坐在前排,雙腳用力踩在麵前的隔板上,抬手壓住帽子。座位上沒有安全帶。機翼上有凹陷,整流罩燒焦了。後麵的郵袋和板條箱都在滑動。飛機穿過翻滾的白雲,飛越波蘭的森林、田野、礦井、工廠、河流,下方白色和棕色縱橫交錯,像是一幅畫得很整齊的地圖。

總之,去度假應該首選坐火車,像他小時候在蒙特利爾一樣。全家人帶著一籃子梨(籃子是用輕脆的木條編的),乘電車去了大幹線火車站,梨子已經熟透了,是約拿?赫索格在雷切爾街市場買的便宜貨,上麵有許多斑點,馬上就要爛了,但非常香,隨時可以扔給黃蜂吃。上了火車,赫索格的爸爸,也就是老赫索格坐在破舊的綠色座位上,拿一把俄羅斯珍珠柄刀削水果。他削皮、旋轉、切塊,動作很快,非常嫻熟,那是歐洲人的手法。此時,火車頭嗚嗚地叫起來,緊跟著嵌鐵皮的木頭車廂就開始動了。太陽和主梁將煤煙切割開,比例分明。工廠的圍牆上長滿了雜草,所有雜草都沾滿灰塵。啤酒廠那邊傳來陣陣麥芽的香味。

火車穿越了聖勞倫斯河。摩西踩下踏板,透過廁所不堪入目的排糞孔,他看到下麵的河水在翻著泡沫。然後,他走到窗前站著。到了拉欽急流,河水撞上了巨石,濺起晶瑩的水花,但隨即又形成漩渦,隆隆作響,漩渦眼上浮著泡沫。河對岸的地方叫作卡納瓦加,那裏住著印第安人,他們的窩棚下麵用木樁撐著。再過去是一片田野,被夏天的太陽曬得冒白煙。窗戶敞開著。火車轟隆隆的噪聲碰到稻草堆再傳了回來,像是一個大胡子在說話,聲音被胡子擋掉了不少。發動機撒下煤渣和煤煙,落在火紅的花朵和毛茸茸的雜草上。

但那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如今火車跑得飛快,像一根分段式鋼管,閃閃發光。沒有了梨,威廉不在,舒拉不在,海倫不在,媽媽也不在。下了出租車,他想到媽媽曾經把手帕放到嘴邊,用唾沫弄濕,把他的臉擦拭幹淨。他知道這件事不值得回憶,就戴著草帽走向中央車站。他已然是成熟的一代,在理想的情況下,生活就掌握在他的手中。但是,他始終沒有忘記那個夏天的早晨,他們來到加拿大的一個火車站,車站是一間大平房,黑色的鐵架,裝飾著精致的銅件,車站裏麵空****的,媽媽用唾沫沾濕了手帕,唾沫的氣味他一直記著。所有的孩子都要擦臉,所有的媽媽都會在手帕上吐一口唾沫,溫柔地擦拭孩子的臉頰。這種事情可能很重要,也可能無關緊要。重不重要、要不要緊都取決於宇宙。忽然想起這些往事,可能是一種病兆。他覺得,總是想到死亡是一種罪過。人總是踩著前人的屍骨前進的。

* * *

中央車站人擠人,盡管赫索格盡了最大的努力,但他還是無法保持神誌清楚。他感覺,在發動機的轟鳴聲中,在鼎沸的人聲中,在嘈雜的腳步聲中,他什麽也想不起來,畫廊裏的燈光就像黃色肉湯裏的一滴滴油,紐約的地下有令人窒息的濃烈香味。他的衣領濕了,買票的時候,汗水從腋下流到肋部,然後,他拿起一份《泰晤士報》,本想去買一條吉百利的卡瑞麥羅巧克力,但他忍住了這個衝動,想到他剛剛花那麽多錢買了新衣服,如果碳水化合物吃多了,新衣服就不合身了。放任自己長胖,變成一個胖墩,屁股渾圓,挺著一個大肚子,呼吸困難,對自己很不利。拉蒙娜也不會喜歡,拉蒙娜喜不喜歡很重要。他想過要和她結婚,這是個經過深思熟慮的想法,盡管他剛才買了車票,似乎就是想要離開她,逃之夭夭。但這也是為她好,畢竟他的腦子還很不清楚,他現在就覺得眼前都是虛幻,一片模糊,他的心裏有一團火,他感到受傷,感到憤怒,想跟人家爭吵。他渾身都在顫抖。他想給她店裏打個電話,但他身上隻有一個五分的硬幣,沒有一角的。如果一定要打電話,他就得去換開一張紙幣,他不想買糖果或者口香糖。然後,他想到給她發電報,又覺得發電報會顯得他太懦弱了。

中央車站的站台很悶熱,他把手提箱放在腳下,打開了《泰晤士報》,報紙很厚重,但邊上有破損。載著郵袋的電瓶車靜靜悄悄地從身邊飛馳而過,他竭盡全力,集中注意力,緊緊盯著報紙。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麽,隻看見一團密密麻麻黑乎乎的字:登月競賽柏林赫魯曉夫警告委員會銀河係X射線富馬。他看到二十步開外有一個戴著黑色草帽的女人,她的臉白白嫩嫩,表情很**,亮晶晶的帽子遮住了半張臉,但她的眼睛死死盯著他,雖然光線不大好,她的目光仍然很勾人,可能她自己也沒有意識到。那雙眼睛可能是藍色的,也可能是綠色的,甚至是灰色的,他說不清楚。但那是一雙婊子的眼睛,這是肯定的。她的眼神裏流露出一種女性的傲慢,這種傲慢曾經讓他覺得很性感,勾引了他。此時,他又麵對著這種**,一張圓臉,一雙漂亮婊子勾人的眼睛,兩條高傲的大腿。

他突然決定:必須給塞爾達姨媽寫信。她們不能以為她們能逃脫懲罰,真把我當作傻瓜了,她們騙了我,不能就這樣算了。他把厚厚的報紙折疊起來,匆匆走進火車。那個長著一雙婊子眼睛的姑娘上了另一列火車,終於解脫了。他走進一節去紐黑文的車廂,不久,黃褐色的車門就關上了,車門的氣動鉸鏈很硬,關門的時候噝噝作響。裏麵很冷,有空調。他是第一個乘客,可以隨便挑座位。

他找了一個私密性比較強的座位,把手提箱壓在胸前,作為移動書桌,然後拿出活頁筆記本飛快地寫著:塞爾達,當然,你要忠於你的侄女。我是個外人。你和赫爾曼說我是你們家裏的一員。到了我這個年紀,如果還那麽容易被這種所謂的親情蠱惑,那麽,我就活該一無所有。赫爾曼的關懷讓我受寵若驚,因為他以前與黑社會有來往。被你們當作“家人”,我感到無比自豪,無比幸福。這表明我作為一個可憐的文化戰士,一個稀裏糊塗的知識分子,生活並沒有湮滅我的情感。要是我寫成了那本關於浪漫主義的書,結果會怎麽樣呢?赫爾曼這個庫克縣民主黨的政治家,他和財團、高利貸者、彩票大王、黑手黨、街頭混混都有來往,但他居然對我這麽好,不裝腔作勢,還帶我去看冰球比賽。不過,赫爾曼和財團完全沾不上邊,他們之間的關係比赫索格和現實之間的關係更淡薄。赫爾曼和赫索格兩人相處很融洽,都喜歡俄式蒸汽浴,喜歡喝茶,喜歡吃熏魚和鯡魚。而且,他們倆的家裏都有一個不安分的女人。

隻要我還是瑪德琳的好丈夫,我就是一個討人喜歡的人。可是,隨著瑪德琳想要甩掉我,突然間我就變成了一隻瘋狗。有人報了警,還有人說要把我送到精神病院裏去。我知道,我的朋友桑德爾·希梅爾斯坦(也是瑪德琳的律師)打電話給埃德維格醫生,問我的病情夠不夠送去曼特諾或者埃爾金精神病院。關於我的精神狀況,你相信了瑪德琳的一麵之詞,和其他人一模一樣。

但你知道她在打什麽主意,你知道她為什麽離開魯德維爾去芝加哥,你知道我為什麽要在那裏給瓦倫丁·格斯巴赫找一份工作,你知道我給格斯巴赫家找了房子,還給以法蓮·格斯巴赫找了一所私立學校。女人對一個戴綠帽子的丈夫的感情,肯定是非常深刻而且原始的,我知道你讓赫爾曼帶我去看冰球比賽,是想成全你的侄女。

赫索格並沒有生赫爾曼的氣,他覺得赫爾曼並沒有參與陰謀詭計。那場比賽是黑鷹隊對陣楓葉隊。赫爾曼性情溫和,為人正派,聰明,衣著整潔,穿著黑色的休閑鞋和不係皮帶的休閑褲,他戴著高帽,像消防員的頭盔一樣,前麵豎得很高,襯衫胸口上的口袋繡著一隻滴水獸。在冰場上,球員像大黃蜂一樣混成一團,個個身手敏捷,雖然冰球服很厚,黃色、黑色、紅色的球員們都不停奔跑著,揮著杆,在冰上不停旋轉著。冰場的上方煙霧繚繞,觀眾都在抽煙,那煙霧就像一團閃光粉炸了一樣。在廣播裏,管理層懇求觀眾不要往冰場裏扔硬幣,冰刀碰到硬幣要出問題的。赫索格的眼睛睜得圓圓的,在赫爾曼的身邊,他想努力放鬆下來。他還賭贏了一次,於是帶著赫爾曼去弗裏茨爵士餐廳買奶酪蛋糕吃。芝加哥所有的大人物都在現場。赫爾曼心裏一定有事。他在想什麽呢?他是不是知道瑪德琳和格斯巴赫在一起?火車裏有空調,冷颼颼的,但赫索格感到他的臉上冒出了汗水。

去年三月,我從歐洲回到芝加哥,當時我的精神狀況極差,想看看有沒有辦法恢複一點。我當時的狀態實在是一塌糊塗。可能與不適應天氣有些關係,畢竟季節在變化。在意大利,那時已經是春天。土耳其的棕櫚樹長勢正好。在巴勒斯坦的加利利,紅色的海葵已經從石頭縫裏長出來。而在芝加哥,三月份居然還有暴風雪。格斯巴赫來接我,他用同情的目光看著我,他仍然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他上身穿著風衣,腳下穿著黑色的套鞋,圍著一條鮮黃綠的圍巾,懷裏抱著瓊。他擁抱了我。瓊親了一下我的臉。我們一起去了候車室,我打開包裹,拿出我買的玩具和小孩裙子,我在佛羅倫薩給瓦倫丁買了一個錢包,在波蘭給菲比·格斯巴赫買了一串琥珀珠。因為已經過了瓊的入睡時間,而且雪越下越大,格斯巴赫送我去了一家汽車旅館,叫作衝浪旅館。他說他訂不到溫德米爾酒店的房間,要是溫德米爾酒店還有房間的話,那裏更近,步行十分鍾就到了。到第二天早上,已經下了十幾英寸[1]的雪。湖麵上積了厚厚一層雪,積雪反光,天空陰沉沉的,下暴風雪的時候都是這幅景象。我打電話給了瑪德琳,但她一聽到是我就掛斷了;我打給了格斯巴赫,但他不在辦公室裏;我打給了埃德維格醫生,但他說第二天才有空。赫索格沒有打給自己的家人,包括他的姐姐和繼母。他直接去找塞爾達姨媽。

那天路上沒有出租車,他隻好坐公共汽車去。他換上細紋薄呢外套和薄底休閑鞋,換衣服的時候覺得冷極了。塞爾達姨媽一家住在一個新開發的郊區,非常遠,在森林保護區的邊上,公共汽車要路過帕洛斯公園。等他到那裏的時候,大雪已經停了,但風還在刮,一塊塊雪從樹枝上落下來。因為霜凍,商店的窗戶都關著。在一家賣酒的店,不怎麽喝酒的赫索格買了一瓶四十三度的古根海姆。天還早,他感覺很冷,快凍僵了。他先喝了一會兒威士忌才去塞爾達姨媽家裏,所以他一開口說話就能聞到酒味。

“我去把咖啡熱一下。你一定凍壞了。”她說。

郊區的廚房裏塞滿了各種搪瓷和銅質品,裏麵有一個白色的身影,像個女性浮雕,圓滾滾的。冰箱似乎也是個有感情的女人,爐子在鍋下麵燒著龍膽草似的火焰。塞爾達臉上化過妝,下身穿著金色的休閑褲,腳下踩著拖鞋,鞋跟是透明的塑料。他們坐了下來。透過桌子的玻璃桌麵,赫索格可以看到她的雙手夾在兩個膝蓋中間。他剛開口說話,她就低下頭,眼睛看著地上。她皮膚白皙,但眼瞼黑一些,色調更溫暖,接近褐色,都用化妝筆畫了藍色的粗線。看她低著頭,摩西起初認為是她認可了他或者同情他,但是,仔細觀察她的鼻子,他意識到自己錯得很離譜。她的表情流露著不信任。看她鼻子**的樣子,他就意識到他說什麽她都不會相信。他也意識到自己有些不節製,也許更糟糕,他可能又暫時性精神錯亂了。他努力想控製住。他衣衫不整,紅著眼睛,胡子拉碴,樣子十分難看,很不雅觀。他要跟塞爾達闡明他的個人看法。“我知道她在你麵前說了我的壞話,毒害了你的心靈,塞爾達。”

“不,她還是很尊重你的。她不愛你了,僅此而已。女人的感情也會有變化。”

“愛?感情?瑪德琳愛過我嗎?你知道,那就是中產階級的廢話。”

“她深愛過你。我知道她曾經瘋狂地愛過你,摩西。”

“不,沒有!別想糊弄我。你知道這不是真的。她有病。她那時有病,我盡力照顧過她。”

“我承認,你確實照顧過她,”塞爾達說,“真的假不了。她是什麽病呢?”

“哦!”赫索格厲聲說,“這麽說,你還是分得清真假話啊!”

在她的身上,他看到了瑪德琳的影子。瑪德琳一直強調她隻說真話,也隻聽真話。她受不了謊言。一聽到謊話,瑪德琳就暴跳如雷。眼前的塞爾達也跟她一個樣。塞爾達染過的頭發幹得像鋸屑,眼瞼上畫著紫色的線條,把自己弄得就像一條毛毛蟲。在火車上的時候,赫索格就在想,女人就是用這些東西來裝飾肉體的。我們隻能接受,要好好看、好好聽,必須注意,必須吸入這些東西,逃避是逃避不掉的。塞爾達的臉上有不少皺紋,柔軟而有力的鼻孔因多疑而張大。此時,她正密切關注著他的狀態(此時的赫索格表情很嚴肅,他逢迎她的時候,這種表情是絕對看不到的),一邊還跟他計較講不講真話的事情。

“我跟你講的一直是真話,難道不是嗎?”她說,“我可不隻是一個普通的郊區家庭主婦。”

“是因為赫爾曼說他認識大流氓路易吉·波斯科拉?”

“不要假裝聽不懂我的意思……”

赫索格並不想惹她生氣。突然,他明白了她為什麽要說這樣的話。瑪德琳讓塞爾達相信了,她自己也是與眾不同的。每個和瑪德琳親近的人,每個卷入她的戲劇**的人,都會變得與眾不同,好像個個都天賦異稟,才華橫溢。這種事情在他的身上也發生過。可是,被瑪德琳趕出來以後,他又失去了所有的光彩,成了一個旁觀者。但是,他發現塞爾達姨媽的自我意識達到了一個新的境界。赫索格不禁羨慕她和瑪德琳的親密關係。

“是啊,我知道你和這邊的家庭主婦不一樣……”

你的廚房跟別人家不一樣,你裝的意大利燈,你的地毯,你的法國鄉土家具,你的西屋電器,你的貂皮,你的鄉村俱樂部,你的茶葉罐子,都跟別人家的不一樣。

我相信你是真誠的。你不算虛偽。真正虛偽的人是很難找的。

“瑪德琳和我更像是姐妹,一直都這樣,”塞爾達說,“不管她幹了什麽,我都愛她。但我想要說,她很棒,是個很正經的人。”

“胡扯!”

“跟你一樣正經。”

“正經到看丈夫不中意就甩掉,就像把蛋糕碟子或浴巾退還給菲爾德商場一樣。”

“沒那麽方便。你也有你的缺點。我相信你不會否認這一點。”

“我怎麽會否認呢?”

“脾氣不好,又沉悶。整天都若有所思。”

“這倒是真的。”

“刻薄、自以為是。她說被你弄得筋疲力盡,所以她叫我幫她,向我請求支援。”

“你說得都對。我的缺點還有許多。我比較著急,性情暴躁,任性。你覺得還有別的嗎?”

“你還在外麵拈花惹草。”

“也許吧,但那是瑪德琳把我掃地出門以後的事情。我要找回自尊。”

“不,你們還沒有離婚,你就不安分了。”塞爾達說完就把嘴巴閉得緊緊的。

赫索格感到自己的臉紅了起來。胸膛裏麵湧起一股熱氣,讓他感到很惡心。他心裏一難受,額頭就立刻冒出汗來。

他結結巴巴地說:“她讓我很難堪。在**方麵。”

“嗯,年紀大了……不過,都已經過去了,”塞爾達說,“你最大的錯誤是一直待在鄉下,為了完成你的那個項目,那個什麽研究課題。你沒有研究出什麽名堂吧?”

“沒有。”赫索格說。

“你在研究什麽?”

赫索格努力想解釋他在研究什麽課題,他的研究項目是想要為現代生活提出一個新的視角:通過尋找新的普遍聯係,重新認識生活的本質;推翻浪漫主義關於自我的獨特性的最後一個認知錯誤;修正西方古老的浮士德思想;探索“虛無”的社會意義。還有許多。但他沒有再往下說,因為她根本聽不明白,而且再說下去她會不高興,因為她自認為不是一個普通的家庭主婦。她說:“聽起來很厲害啊。當然,這個項目肯定是很重要。但這不是關鍵。你最傻的地方,你居然帶著她這麽一個年輕的女人隱居在伯克夏爾,那裏簡直是荒郊野外,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

“有瓦倫丁?格斯巴赫和菲比。”

“沒錯。那才糟糕。尤其是在冬天。你太傻了。她就像是個囚犯,被人家關在那裏。從早到晚,不是洗衣服就是做飯,一定很無聊,還得哄孩子,否則你就大發雷霆。她是這麽說的。瓊一哭起來,你無法專注思考,就從房間裏衝出來,大喊大叫。”

“是的,我很傻,我是一個傻瓜。這正是我研究的課題之一,人們是可以自由的,但自由是空洞的,沒有任何實質內容。我原以為瑪德琳和我誌趣相投,我以為她是個勤奮好學的人。”

“她說你是一個獨裁者,十足的暴君。你總是欺負她。”

我確實像是一個落魄的君主,他想,就像我爸爸一樣,一個高貴的移民,一個無能的私酒販子。在魯德維爾的日子確實很糟糕,還很可怕,這我承認。可是後來,我們不是因為她想買房子就買了,想搬走就搬走了嗎?為了離開伯克夏爾,我不是該做的安排都做了嗎?特別是為了格斯巴赫一家。

“她還說什麽?”赫索格說。

塞爾達看了他一會兒,似乎想看看他是否受得了。然後她說:“她說你很自私。”

啊,我很自私?他明白了。就是說我早泄!他的臉色一下陰沉下來,好像剛剛經曆了驚濤駭浪,他的心怦怦直跳。他說:“那一段時間有點問題。但最近兩年不會了。和別的女人在一起時,也幾乎沒有發生過這樣的情況。”這樣的解釋真是丟人現眼。塞爾達不一定會相信他,這讓他非常被動,非常無奈。他不能請她上樓去演示一下,也不能叫旺達或者津卡來做證。(在一動不動的火車上,他想到自己拚命想解釋卻解釋不清楚的窘境,不由得就笑了起來。當時,他隻是露出了一絲苦笑。)她們都是騙子,瑪德琳、塞爾達等。有些女人不在乎她們對你的傷害有多深。在塞爾達的眼中,一個姑娘有權期望丈夫每天晚上都能滿足她的性需求,還要保障她們在安全感、金錢、保險、皮草、珠寶、清潔女工、窗簾、連衣裙、帽子、夜總會、鄉村俱樂部、汽車、劇院等方麵的需求都得到滿足!

“沒有哪個男人能滿足一個不想要他的女人。”赫索格說。

“哦,這是你自己的說法。”

摩西正準備說話,但他覺得自己想要說的話還是無用的辯解。於是,他閉上了嘴,他的臉色又變得很蒼白。他非常痛苦。實在太痛苦了,所以他沒有像過去那樣宣稱自己能夠忍受痛苦。他靜靜地坐著,聽到下麵的烘幹機在轉動的聲音。

“摩西,”塞爾達說,“有一件事我想和你說清楚。”

“什麽事?”

“我們的關係。”他不再看著她畫得像毛毛蟲的眼皮,而是看著她明亮的棕色眼睛。她的鼻孔繃緊了一點。她的臉上寫滿了同情。“我們以後仍然是朋友。”她說。

“嗯……”摩西說,“我很喜歡赫爾曼,也很喜歡你。”

“我是你的朋友。我是個誠實的人。”

他在火車窗戶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當時說的話還在腦子裏回**,能聽得很清楚。“我也覺得你挺誠實的。”

“你是相信我的,對吧?”

“我相信你,這是自然。”

“你應該相信我。我一直很關心你,也一直很關心瓊。”

“謝謝!”

“話說回來,瑪德琳是個好媽媽。你不用擔心。她不是個隨便的女人,她沒有出去跟著男人到處跑。他們一直在給她打電話,追著她。嗯,她是個美女,而且是非常罕見的那種美女,因為她非常聰明。在海德公園那邊,大家知道你們離婚以後,就有很多人給她打電話,你要是知道是誰,你會感到十分驚訝。”

“你是說我的那些好朋友,對吧?”

“如果她隨便一點,她身邊會圍著一大堆男人。但是,你知道她是個很正經的人。而且,像你摩西·赫索格這樣的人,也不是一無是處的。憑你的聰明和魅力,你不是能被輕易取代的。反正她一直都在家裏。她在反思,反思她的人生。沒有別人。你知道我說的是實話。”

當然,如果你覺得我是個危險人物,對你構成威脅,你撒謊就是應當的。我知道,我的樣子很糟糕,我的臉浮腫,雙眼通紅,怪嚇人的。然而,女人的背叛是一個深層次的問題。尋求刺激的出軌。性陰謀,陰謀詭計。通奸,就是聯手背叛。我看著你欺負赫爾曼,逼他又給你買了一輛車,我知道你會搞事!你以為說不定我會把瑪德琳和瓦倫丁都殺了。那麽,發現奸情的時候,我為什麽不去當鋪買一把槍呢?還有更簡單的辦法,我爸爸有一把左輪手槍,就放在書桌的抽屜裏麵。槍還在那兒。但我不是暴徒,我沒有這種傾向;相反,我看見暴徒就害怕。總之,塞爾達,我發現你非常開心,非常興奮,心滿意足。

突然,火車離開站台,進入隧道。在短暫的黑暗中,赫索格握住他的筆。兩邊的牆壁往後溜走。牆壁上有壁龕似的凹槽,裏麵亮著燈。沒什麽特別有趣的。然後火車爬上一條長長的斜坡,從隧道裏冒出來,突然間,光線變得非常刺眼。火車來到了貧民窟上方的堤岸上,下麵是公園大道。在東九十幾街,有個消防栓在噴水,隻穿著**的孩子們在蹦蹦跳跳,大呼小叫。接著是東哈萊姆,那裏很沉悶,黑乎乎的,看樣子很熱,右手邊是皇後區,但距離很遠,那裏是一大片磚房子,籠罩在灰塵之中。

赫索格寫道:永遠搞不明白女人想要什麽。她們到底想要什麽?她們想要吃綠色沙拉,要喝鮮紅的人血。

到了長島海峽,天空就藍多了,空氣也很幹淨。海峽的水麵平坦、平靜,水是藍色的,顏色很柔和,草地上亮晶晶的,星星點點開滿了野花,石頭縫裏長著許多桃金娘,野草莓正開著花。

我終於知道了瑪德琳的全部真相,滑稽、下流、變態。值得思考的事情很多。他寫到這裏突然就收了筆。

* * *

同樣突然地,赫索格回頭就給芝加哥的一個老朋友、大學動物學教授盧卡斯·阿斯弗特寫信。你是怎麽搞的?我經常看到調侃“人獸情”的報道,但我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些報道居然和我的好朋友有關。在《郵報》上看到你的名字時,你能想象我有多麽震驚嗎?你是不是瘋了?我知道你很喜歡那隻猴子,得知它死了,我感到很遺憾。但你應該懂得不能采用嘴對嘴的人工呼吸給它急救。羅科得的是肺結核,嘴巴裏麵肯定有大量的細菌。阿斯弗特是個怪人,對動物情有獨鍾。赫索格懷疑他是把它們當成了人。獼猴羅科不是一隻好玩的畜生,它固執而且暴躁,皮毛的顏色又不好看,像一個性情憂鬱的猶太大爺。當然,要是它得了肺結核正在等死,也就不可能看起來很樂觀了。阿斯弗特倒是個樂天派,他對有用的研究毫無興趣,是學術界的怪胎,他沒有博士學位,在大學裏教比較解剖學。他穿著厚厚的縐底鞋,一件沾滿汙漬的罩衫,禿著頭,老氣橫秋。可憐的盧卡斯!他的頭發是突然間脫落的,如今隻剩下前額的一綹,這就使得他英俊的眼睛和拱形的眉毛更加顯眼,也讓他的鼻孔顯得更黑,鼻毛顯得更多了。但願他沒有吸入羅科的杆菌。人們說有一種更致命的新菌株正在蔓延,結核病又卷土重來了。阿斯弗特今年四十五歲,單身。他爸爸在麥迪遜大街開了一間廉價旅館。年輕的時候,摩西經常去那裏,去他家做客。雖然已經過了十年到十五年,而且他和阿斯弗特的關係也不是很密切,但他們突然發現他們倆有許多共同之處。實際上,赫索格是通過阿斯弗特得知瑪德琳在搞什麽名堂以及格斯巴赫在他的家庭生活中扮演什麽角色的。

“我真的不願意告訴你,摩西,”阿斯弗特在辦公室裏跟他說,“但是,你碰到了渾蛋,被人家給坑了。”

這是三月暴風雪過後的第三天。你真想象不到,就在同一個星期,前兩天還是寒冬。四方花園的平開窗是開著的。灰不溜丟的三角葉楊都活了過來,枝頭吐出了紅色的花絮。花絮到處飄**,在昏暗的庭院裏可以聞到清香。羅科病懨懨地坐在幹草椅上,目光暗淡,皮毛就像燉過的洋蔥,毫無光澤可言。

“我實在不希望看到你難過,”阿斯弗特說,“可是我還是得告訴你。我們這裏有一個實驗室助理給你的妻子做過保姆,她經常跟我說你妻子的事情。”

“什麽事情?”

“她和瓦倫丁?格斯巴赫的事情。他一直在那裏,在哈珀大道。”

“當然。我知道。他是唯一能幫得上忙的人。我信任他。他是我們非常要好的朋友。”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阿斯弗特說。他蒼白的圓臉長滿了雀斑,他的眼睛又大又圓,又黑又亮。因為摩西,他的眼神有點迷離,充滿了痛苦。“我當然知道,瓦倫丁是海德公園地區社交圈的重要成員。沒有他,我們不知道該怎麽過。他很熱情,嗓門很大,會模仿蘇格蘭人和日本人,聲音有點沙啞。他能把別人的聲音都掩蓋掉。非常活躍!是的,他很有活力!你帶他來過這裏,大家都覺得他是你特別要好的朋友。他自己也這麽說。不過……”

“不過什麽?”

阿斯弗特很緊張,一聲不吭。過了一會兒,他問:“你不知道嗎?”他的臉色非常蒼白。

“到底是怎麽了?”

“我以為你肯定知道,因為你那麽聰明,肯定會知道,至少有所懷疑。”

看來他即將麵對一些可怕的事情。赫索格鼓足了勇氣,準備好去麵對。

“你是說瑪德琳吧?我當然知道,日子長了,因為她還很年輕,她肯定……會的。”

“不,不,”阿斯弗特說,“不是日子長了。”他脫口而出:“一直都是。”

“跟誰?”赫索格說。他所有的血液都往上湧,然後同樣飛快地離開了大腦。“你是說格斯巴赫?”

“沒錯。”阿斯弗特無法控製他臉部的神經。因為疼痛,他的臉部肌肉倒變得柔軟了。他的嘴唇上出現了一條條黑線,好像開裂了。

赫索格大喊:“你怎麽能說這種話?你不能這麽說!”他盯著盧卡斯,怒氣衝衝。他感到惡心,感到眼前一片模糊,好像就要暈過去。他的身體似乎在收縮,突然枯竭、塌陷、麻木。他幾乎失去了知覺。

“打開衣領子,”阿斯弗特說,“我的天啊,你不會暈倒吧?”他按著赫索格的頭往下壓。“放到膝蓋上。”他說。

“放開!”摩西說。但他的頭上又熱又濕。他坐在地上,蜷縮著身體,阿斯弗特緊急給他做按摩,想讓他放鬆。

與此同時,那隻棕色的大猴子雙臂交叉抱在胸前,張著血紅、幹澀的眼睛,一直在旁邊默默地看著,好像有個人和它同病相憐。死吧,赫索格想。死亡一點也不虛幻。那隻畜生就要死了。

“你好些了嗎?”阿斯弗特問。

“打開一扇窗戶吧,透透氣。養動物的地方都這麽臭。”

“窗戶開著呢。來,喝點水吧。”他遞給摩西一隻紙杯。“吃點藥。先吃這個,再吃綠白色的。丙嗪。我沒辦法把棉花從瓶子裏拿出來。我的手一直在抖。”

赫索格拒絕吃藥。“盧卡斯……那都是真的嗎?瑪德琳和格斯巴赫的事情,是真的嗎?”他接連追問。

阿斯弗特極度緊張,他臉色蒼白,但心裏有一團火,在長滿雀斑的臉上,有一雙黝黑的眼睛盯著赫索格。他說:“天啊!你不會以為這些事情都是我編的吧?我可能說得不夠委婉。我以為你肯定很清楚……但那絕對是真的,千真萬確。”阿斯弗特穿著髒兮兮的實驗服,對赫索格做了一個無奈的手勢,大概的意思是說,我該跟你說的都已經說了。他呼吸有點困難。“你什麽都不知道嗎?”

“不知道。”

“你覺得我是在胡說嗎?你還沒聽明白嗎?”

赫索格趴在桌子上,十指交叉,緊緊握著雙手。他盯著楊樹枝頭紅色的花絮。不要爆發,不要死亡,他要活著,這是他唯一的希望。“誰告訴你的?”他說。

“傑拉爾丁。”

“誰?”

“傑拉爾丁·波特諾伊。我以為你認識她。給瑪德琳做保姆的那個。她目前在解剖實驗室裏當助手。”

“什麽實驗室?”

“這裏醫學院的人體解剖學實驗室,很近,拐個角就到了。我在跟她處朋友。你應該認識她,她上過你的課。你要和她聊聊嗎?”

“不要。”赫索格很激動地說。

“好吧。她給你寫過一封信。她把信交給了我,讓我覺得合適就轉交給你。”

“這種信,我現在不想看。”

“拿著吧,”阿斯弗特說,“你以後可能會想看。”

赫索格接過信,塞進口袋裏。

火車以每小時七十英裏的速度離開紐約州,他坐在豪華座位上,手裏抱著“移動書桌”,心裏在想:在阿斯弗特的辦公室裏,他為什麽沒有哭出來?他完全可能放聲大哭,他在阿斯弗特麵前並不拘束,他們是老朋友了,他們的生活經曆非常相似,他們的出身、習慣、性情都很接近。但是,當阿斯弗特揭開蓋子讓醜事現形的時候,俯瞰著院子的辦公室裏麵氣氛非常不好,好像有一種氣味,很有刺激性,也好像有一個離奇的人類現實擺在眼前。流淚不流淚無關緊要,反而是那件事情太離譜了,所有人都會覺得非常奇怪,從而產生好奇之心。格斯巴赫倒是經常哭,他的情感異常豐富,非常有感染力。他紅褐色的眼睛裏總是熱淚盈盈。就在幾天前,赫索格降落在芝加哥奧黑爾機場並擁抱小女兒的時候,格斯巴赫也在場,一個身材魁梧、五大三粗的男人,眼裏居然飽含同情的淚水。摩西想,很明顯,他是在為我哭泣,真他媽的不知道安了什麽心。有時候,我討厭自己有臉、鼻子、嘴唇,因為他都有。

對了,就在那時,羅科籠罩在死亡的陰影裏麵。

“真討厭。”阿斯弗特說。他在抽煙,但一支煙剛抽了幾口,他就給掐了。煙灰缸裏裝滿了長長的煙頭,他一天能抽掉兩三包。“喝點飲料吧。我們一起吃晚飯吧。我要帶傑拉爾丁去比奇科姆餐廳,在北邊,不遠。你可以親自問問她。”

赫索格想到了阿斯弗特身上的一些怪現象。有可能是我影響了他,我的多愁善感傳染給他了。他愛上了那隻憂鬱、毛茸茸的猴子羅科。否則,他這麽激動,你該怎麽解釋?他一直把羅科抱在懷裏,強迫它張開嘴,嘴對著嘴給它做人工呼吸。我懷疑他的情況可能很糟糕。他目前到底是什麽狀況必須弄明白,他太奇怪了。

你最好去做一個結核菌素檢查。我沒想到你……赫索格突然收筆。一名餐車服務員按響了鈴鐺,要吃午飯了,但赫索格沒有時間吃飯。他正準備寫另一封信。

貝什科夫斯基教授,感謝你在華沙熱情款待我。鑒於我的健康狀況,我們那次見麵肯定讓你很不滿意。在他的公寓裏,他想和我說說話,想盡一切辦法引導我,但我一直拿著《人民論壇報》折紙帽和紙船。那位教授一定覺得莫名其妙。他是個高大強壯的男人,穿著沙質粗花呢的射擊燈籠褲,上身是諾福克短外套。我深信他是個好人。他的藍眼睛裏透著善良。他的臉胖乎乎的,但很勻稱,舉止體貼,很有男子漢的氣概。我不停地折著紙帽子,我一定是想到了孩子們。貝什科夫斯基太太彎著腰,問我要不要在茶裏放點果醬,她很熱情好客。家具都保養得光潔明亮,很有曆史感,顯然是屬於中歐一個已經消失的時代,當然,當今這個時代也正在消失,而且可能比其他時代都消失得更快。希望你能原諒我。現在,我終於有機會拜讀你對美國占領西德這段曆史的研究成果。裏麵有許多事實讓人很不舒服。

但是,杜魯門總統和麥克洛伊國務卿都沒有征求過我的意見。我必須承認,我沒有仔細研究過德國問題。在我看來,沒有哪一個政府是坦誠的。還有東德的問題,你的專著裏並沒有提到這個問題。

在漢堡時,我隨便逛,漫無目的,居然逛到了紅燈區。有人說那裏值得我去看看。有幾個妓女上身穿著黑色的蕾絲內衣,腳下卻穿著德國軍靴,用馬鞭有節奏地敲打窗玻璃,吸引了我的注意。她們的臉都紅紅的,一邊喊叫,一邊大笑。那是寒冷、無聊的一天。

先生,赫索格寫道,對於包厘街的那些酒鬼,你一直非常有耐心,很包容他們。他們喝得醉醺醺,在你的教堂裏麵,他們不是昏睡過去,就是站在長凳上尿尿,有的還拿瓶子敲打墓碑。我的建議是,因為你可以從教堂門口看到華爾街,您可以編寫一本小冊子,說明在包厘街有這麽一座教堂的特殊意義。貧民區和教堂本來風馬牛不相及,但互補關係也很明顯,正因如此,這座教堂的存在非常有必要。要宣傳一下《聖經》裏窮人拉撒路和財主迪弗斯的故事。正因為拉撒路,迪弗斯更感受到了奢侈生活給予他的樂趣。不,我不相信迪弗斯會過得很開心。如果他太放縱自己,貧民區就在等著他。如果美國的窮人是美麗的,是有道德的,那必將顛覆我們的價值觀。因此,他們必然是醜陋的。所以,那些流浪漢是在為華爾街效勞,在替華爾街懺悔。但是,比斯利牧師的錢是從哪裏搞來的呢?

對於這個問題,我們的思考太欠缺了。

他接著又開始寫另一封信:馬歇爾·菲爾德公司賒購部,我不再對瑪德琳·赫索格的債務承擔責任了。從三月十日起,我們就不再是夫妻了。所以,不要再給我寄賬單了,最近一張把我嚇壞了,居然有四百多美元。那是我們分居後的消費。當然,我本該早點給你們寫信,寫給所謂的“信貸神經中樞”——真的有這種地方嗎?有的話,到哪裏去找呢?——但是,我的精神狀況臨時出現了一點問題。

霍伊爾教授,我不太明白金相孔隙理論的原理。對於鐵、鎳等重金屬是怎麽到達地球中心的,我想我是明白的。但是,那些比較輕的金屬呢?此外,關於更小行星的形成過程,包括我們這個悲慘的地球,你提到了將沉澱物質粘成塊的黏性物質……

火車轟隆隆地向前跑。不一會兒,樹林和牧場出現在了眼前,隨即又往後退去,鐵軌上鏽跡斑斑,鐵絲網歪著,往右邊可以看見長島海峽的藍色水麵,比以往更藍。來來往往的汽車都很幹淨,光鮮亮麗,接著映入眼簾的卻是堆積如山的報廢車,接著是老舊的新英格蘭工廠,廠房的窗戶狹窄、簡陋,還有村莊、修道院、在看起來像布料的水麵上移動的拖船,再接著就到了鬆樹林,鬆針落在赤褐色的土地上,那是孕育生命的土地。所以,赫索格承認他關於宇宙的想象是淺陋的,新星的爆發和世界的形成,無形磁場的存在,讓物體得以留在各自的軌道上。天文學家讓人們覺得好像氣體是從燒瓶裏搖晃出來的。幾十億年之後,隔著幾光年,我們這種天真但遠非無邪的生物,頭上戴著一頂草帽,胸膛裏的心髒一半純真、一半邪惡,居然會對宇宙做著各種各樣的想象。

巴韋博士,他又開始寫信了,我在《觀察家》雜誌上看到你的文章,當時就想加入你倡導的獻地運動。我一直非常希望過上一種有德、有用、積極的生活。但我始終不知道從何開始。一個人不能太空想主義,那隻會讓人們更難發現自己的責任到底在哪裏。想要說服大地主出讓一些土地給貧困的農民,然而……這些黑乎乎的人徒步穿越印度。赫索格仿佛看到了他們亮閃閃的眼睛,也看到他們內在的精神在發光。必須從大家肉眼都看得見的不公正事例開始,不能采用宏大的曆史角度。最近,我看了《大地之歌》。我想你是知道這部電影的,故事就發生在印度農村。有兩個畫麵讓我觸動極大,一個是有個幹幹癟癟的老太婆用手指勾玉米糊吃,後來她走進雜草,到裏麵去等死,另外一個就是一個小姑娘在雨中死去。當時,第五大道的劇院裏差不多就赫索格一人,歇斯底裏的哀樂響起來的時候,赫索格陪著那個小姑娘的媽媽一起哭泣。音樂家用一種當地的銅管樂器模仿哭泣的聲音,讓哀樂聽起來更加悲傷。紐約也在下雨,和那個印度農村一樣。他的心很痛。他也有一個女兒,而他媽媽也很可憐。他睡的床單是用麵粉袋做的。最好用的是切雷索塔麵粉公司的袋子。

他有個模糊的念頭,想把他在魯德維爾的房子捐給巴韋的運動。但是,巴韋博士會用那棟房子幹什麽呢?他會送印度人去伯克夏爾嗎?這對那些人不大公平,畢竟房貸還沒有還清。要把房子送人,就應該幹幹淨淨地送,讓對方可以任意處置。為此,我必須另外設法找八千美元,國稅局也不會給我免稅額度的。捐給外國人,大概是不能抵稅的。巴韋博士會幫上他的忙。買那棟房子是他犯過的最大錯誤之一。那是他在憧憬幸福生活的時候買的,房子很舊,買來的時候就像個廢墟,但有著巨大的可塑性,周圍有參天的古樹,有個正兒八經的花園,他有空的時候可以慢慢修整。那棟房子已經很多年沒人住了。獵鴨人會私自進去,據為己有;赫索格發布告示,說那是他的房子,那些人居然會嘲笑他。有人會晚上進來,把用過的衛生巾扔在他的書桌上,用一個盤子反過來蓋著,而那裏是他放著一捆捆研究浪漫主義的筆記的地方。那就是當地人的待客之道。火車穿過草地和陽光明媚的鬆樹林時,他的臉上掠過一絲自嘲的表情。如果我接受了挑戰呢?我可能就是希伯來人摩西,一個老猶太人來到魯德維爾,留著白胡子,推著老古董的輪式割草機,在晾衣繩下麵割草,吃土撥鼠。

他寫信給住在貝爾謝巴的堂哥阿什:我以前跟你提起過,我們家有你爸爸的一張舊照片,他穿著沙皇時代的軍裝。我已經叫我姐姐海倫去找了。阿什參加過蘇聯紅軍,打仗負過傷。他現在是個電焊工,喜怒無常,嘴巴很厲害。他和摩西一起去過死海。那裏的天氣很悶熱。他們一個在鹽礦口坐下來乘涼。阿什問:“你不是有我爸爸的照片嗎?”

總統先生,我聽了你最近的廣播講話,你的講話熱情洋溢,但我認為,在稅收方麵,沒有什麽證據表明你的樂觀是有道理的。新法律有高度的歧視性,許多人認為,它隻會加速自動化的進程,讓失業問題惡化。因此,將有更多的青少年團夥在大城市的街道上為非作歹,這會進一步凸顯警力不足的問題。此外還有人口過剩,種族問題……

海德格爾博士、教授,我想向你請教一個問題。你提到過“日常的墮落”,請問這是什麽意思?人什麽時候會墮落?麵對墮落,我們采取了什麽立場?

致美國公共衛生局埃米特·斯特勞沃斯先生,他寫道,埃米特,我在電視上看到你出醜了。因為我們是大學本科的同學,對你的那套高論,我就直言不諱了。

赫索格把這幾句話都畫掉,轉而寫給《紐約時報》。圍繞核輻射的問題,有一個政府的科學家埃米特·斯特勞沃斯博士提出了所謂的“風險理論”,如今又增加了殺蟲劑、地下水汙染等問題。我密切關注著這些毒害,也密切關注科學家關於這些毒害的社會和倫理主張。例如斯特勞沃斯博士談雷切爾·卡森,泰勒博士談輻射對遺傳的影響。最近,泰勒博士認為,緊身褲已經成為一種新時尚,但緊身褲會提高體溫,對生殖腺的影響可能超過輻射。曾經備受尊敬的人往往是很危險的瘋子。例如陸軍元帥黑格勳爵。他把成千上萬的人淹死在佛蘭德斯。勞合·喬治首相隻能支持他,因為黑格是一位非常重要、備受尊敬的領袖。對於這種人,我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胡作非為,而一個吸食海洛因的人隻會傷害自己的健康,卻要被判刑二十年,這是多大的矛盾啊!他們會明白我說這些話的意思。

斯特勞沃斯博士說,關於核輻射,我們必須采用他的風險理論。自從廣島原子彈爆炸(杜魯門說反對向廣島扔原子彈的人都是“濫好人”“假慈悲”),生活在文明國家的人都要麵臨著某種風險,不是這種風險,就是那種風險。這就是斯特勞沃斯博士的理論。但是,他居然把人的生命和生意場的風險投資相提並論。多偉大的理論啊!最近有一項大範圍的調查,調查結果表明,大企業是不會冒險的。我想提醒你注意托克維爾的一個預言。他認為,現代社會的民主會減少犯罪,但會造成私德敗壞。也許他應該說是會減少個人犯罪,但會增加集團犯罪。許多團夥或者有組織的犯罪,正是為了降低風險。現在,我終於了解,地球人口超過二十億,要管理好這個星球的事務,絕對不是什麽小事情。這個數字本身就是一個奇跡,讓一些務實的想法都變得不合時宜。很少有知識分子能夠掌握人口變化背後的社會原理。

我們的文明是布爾喬亞的文明。是布爾喬亞,不是馬克思所謂的資產階級。都是軟蛋!在現代藝術和宗教詞匯中,布爾喬亞認為,這個世界之所以存在,就是要給我們提供一個庇護所,確保我們過上舒適、安逸的生活,讓我們有所依靠。光以每秒二十五萬英裏的高速度傳播,讓我們得以看見東西,因此我們能夠梳頭,能夠看報紙,能夠了解到今天的火腿肉比昨天的更便宜。托克維爾認為,追求幸福的衝動,是民主社會最強烈的衝動之一。他低估了這個衝動的破壞力,但這不能怪他。這封信是寫給《泰晤士報》的,他居然寫這樣的信,一定是瘋了!世界上有幾百萬個伏爾泰式的人,他們的靈魂充斥著憤怒,他們都是一些憤世嫉俗的人,一直在尋找最尖銳、最惡毒的詞語。你可以給他們寄一首詩啊,你這個笨蛋。他們那麽有組織,而你為什麽要那麽隨心所欲?你坐著他們的火車,對吧?隨心所欲就建不成鐵路。抓緊吧,寫一首詩,把他們都氣死。他們會在社論版上印一首小詩,作為補白。但是,他還是接著寫信。尼采、懷特海、約翰·杜威等人都寫過探討風險的文章。杜威告訴我們,人類不信任自己的本性,都想在自身之外或者之上尋找寄托,例如宗教和哲學。他認為過去常常是錯的。。寫到這裏,摩西給自己刹了個車。他要直奔主題,揀要緊的說。但是,什麽是要緊的呢?要緊的是有些人可以毀滅人類,他們都是愚蠢、自大、瘋狂的人,必須懇求他們別幹這樣的蠢事。讓生命的敵人滾蛋吧。現在,我們大家都審視一下自己的內心吧。如果內心不發生巨大的改變,我就不會認為自己擁有權威的地位。我愛人類嗎?要是我能夠把人類都扔進地獄,我會那麽幹嗎?我們大家都穿上裹屍布,都去華盛頓和莫斯科吧。我們男女老少都躺下,一起大喊:“讓我們大家活下去吧。也許我們不配,但讓我們大家活下去吧。”

在每個社會,總有一種人對其他人構成極大的危險。我說的不是那些暴徒。對於暴徒,我們有懲罰措施。我說的是領袖。追求並擁有權力的人才是最危險的。而有正義感的公民隻會發牢騷。